樊重武一縮脖子,隻覺得背上涼嗖嗖的,心裏暗暗慶幸,幸好沒有聽梁棟那厮的唆使,若真是先把事辦了,自己的腦袋怕就保不住了。他呐呐地道:“隻是瞧上了,人還沒上……咳咳……南将軍你莫吓我,難道瞧上了一個小娘,也要砍腦袋?咱們軍紀裏,可沒這一條。”
聽得還隻是瞧上而不是人上,南霁雲神情稍緩:“沒禍害人家就好,若是管不住褲帶,那就小心腦袋。”
頓了頓,他心中尋思,葉暢也确實是鼓勵軍士在遼東安家。與别人募兵喜好沒有牽挂者不同,葉暢認爲,他在遼東作戰,最好軍士在遼東有家人,這樣一來他們思鄉之情不會那麽重,二來也明白是在爲自己親人作戰。故此葉暢本人雖是未曾成親,卻喜好與人爲媒。
“若是城中哪家人物的小娘,讓梁棟去替你說和……唔,梁棟隻怕沒有用,待得空我去替你說和。”
“如此多謝南将軍了!”樊重武頓時大喜,伏身便是一拜。
“你這厮倒是勢利,平日裏見着某,不過是行軍禮,如今聽說某替你說和一房娘子,卻是拜。”
“這是謝媒禮麽,自不敢以軍禮充之……嘿嘿,南将軍何時有暇?”
“這麽急?”南霁雲罵了一聲,此時契丹人情形如何尚未知曉,他哪裏敢去給樊重武說媒:“你都忍了二十餘年,再忍幾日會憋炸來麽?”
“這不沒進洞裏,饞得慌麽?”樊重武也敢說起葷話來。
“待葉司馬來了,我便替你說和去。”南霁雲道。
一聽這句,樊重武臉一抽:“可不能等葉司馬來,等他來了就晚了!”
“胡說,莫非五弟會與你搶新婦不成……不對,你這厮讨打,定然還沒有說實話,你瞧上的,究竟是哪家的小娘?”
樊重武偷看了他一眼:“是個契丹小娘。”
“原來如此……契丹小娘,稍有些麻煩,不過也無礙,五弟說過,能娶敵方女子,亦是一種勝利,你怕啥?”
“這個……這個小娘她老子乃是契丹貴人。”
“契丹貴人?”南霁雲頓時覺得不對,頭發都要豎起來:“你這厮莫非……瞧上了迪烈家的小娘?”
樊重武嘿嘿傻笑了兩聲:“南将軍英明,小人瞧中的,正是迪烈家女兒。”
南霁雲吸了口氣,指着樊重武,先是大怒,然後哭笑不得。
這厮當真是讓人傷腦筋,南霁雲覺得實在是拿他沒有辦法,當下一甩手:“你這厮的狗屁事情,老子不管了,待葉司馬入城,你自己去求他吧。”
樊重武聽到這,頓時就萎了,他嘟囔道:“就知道會是這樣,若是葉司馬見了,還會有我的份麽?我可是第一次見着那麽好的小娘,葉司馬見了,隻怕就要送到長安去便宜皇帝老倌,哪還有我的份兒!”
“你不求怎麽知道!”南霁雲瞪了他一眼:“你這厮隻管放心,五弟不會送你心上人去宮裏的。”
南霁雲心裏還補了一句,他不從宮裏拐人來就已經不錯了。
梅妃被從上陽宮中拐至旅順之事,别人不知道,葉暢卻沒有瞞着南霁雲。當時南霁雲與葉暢争執過,認爲這是不智之舉。
樊重武嘟着嘴,他在遼東生長,原本就有些野性,好不容易有個看得上眼的女郎,卻隻能瞧不能上,實在讓他憋得慌。
無論他怎麽嘀咕,葉暢還是領着大軍在次日到了。
說是大軍,因爲全軍兵力已經達到了一萬二千人——高箕也在軍中,他的建安州兵自然跟了來。若非這些建安州兵拖了後腿,葉暢還能早半日抵達。
大軍初至時,城頭上的高句麗人又騷動了一回,但當大軍入城之後,他們便定住了神。葉暢入城之時,便下令公告,申明軍紀,不敢說秋毫無犯,卻有此前契丹人入城的“珠玉”在前,頓時讓城中各族百姓熱淚盈眶。
當下便有十餘個老人跪在葉暢馬前,奉上酒水:“這乃是大唐王者之師啊!”
“契丹亂後,不見王者天師久矣,不意老矣年幼時見過,如今又見着了……”
“正是正是,葉司馬這般年少,今後定是在外爲節度在内爲宰相的,還請飲此薄酒,以安我城中各族萬餘百姓之心……”
這些拍馬屁的話讓引着這些老頭兒來的梁棟心間配服,分明是空口說白話,可這些老兒說得一個個極是順溜,當真不是他能比拟的。什麽王者之師不見久矣,安市城離着柳城不足二百裏,安祿山等時不時便來此打秋風,哪裏會不見久矣!甚至那河西故城的安東都護府侯希逸,也是隔三岔五地過來,畢竟就隻是一河之隔的地方。
“我要學習,多加學習,即使此次不能将這個代城主的代字去掉,今後也得想法子弄個真城主當當。”
梁棟有自己的野心,與他一般,樊重武在旁邊也是眼睛滴溜溜亂轉。他想要娶迪烈的女兒,但自家也明白,這個願望有些難實現。
旁邊的梁棟倒是又給他出了個主意,就是當衆向葉暢請求。他在奪安市城時立下如此功勞,想來葉暢便隻是爲了安撫人心,也該同意。這倒是個“好”主意,隻不過樊重武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安撫好城中父老之後,葉暢召集衆人,先是商議是否繼續追擊契丹人的問題。
以張鎬的激進想法,自然是要追,不僅要追,而且應當直接追到松漠去,乘機将遼東舊地全部收回。反正葉暢有“遼東行軍總管府”這個名頭,這樣做也不算僭越。王昌齡、南霁雲都是支持這種觀點的。
而岑參則不贊同,在這之前,他輔佐葉暢,在積利州推行民政措施,爲手中缺乏人才之事而傷透腦筋。葉暢所推行之政,比如說鼓勵手工作坊,推廣完全免費的基礎教育,進行初等郎中培訓、補貼,等等都是新鮮事務,就是從大唐調一萬文士來都不是短時間能幹好的。鉗牟丁與他意見也是一緻。
“如今積利州人口八萬,僅民政之上,官府半年支出糧食一萬二千石、錢十九萬貫,秋收入庫糧食一萬八千石、錢三千九百貫,借額之大,已經觸目驚心,完全是倚仗葉司馬之錢支應。葉司馬便是财神,便是有搖錢樹,也搖不出足夠的錢糧來支應整個安東都督府故地。我曾計算過,不算轄地擴大之後的路途耗損,就按着現在積利州的情形,我們在速個安東都督故地,半年要支出糧食二十萬石、錢三百五十萬貫!諸位,這個數字,便是富可敵國也支應不起。”岑參大聲道。
“不然,雖是有所困難,卻并非不可解決。積利州之策,暫不全部推至其餘之州,此其一;爲朝廷收複疆土,朝廷自是當支出糧饷,此其二。此次時機大好,若不抓住,我恐待數年之後,契丹休養生息已畢,我們再想收複,難度會極大!”張鎬道。
“即使不推行積利州之策,也隻是節約部分錢糧,别的不說,這麽大的地方,與新羅、契丹、渤海盡皆接壤,總得養兵守衛吧,總得置官設衙吧……這些花費又從何來?”
“遼東富庶,自可當地收取賦稅。”
“遼東百姓,未蒙王治之利,先受大唐之稅矣,人情必失,人心不安,又須多備兵卒鎮撫……如此下去,必将積利州拖垮。昔日狄仁傑爲何建議武後棄遼東,不正是因爲遼東所耗極具,連大唐一國之力尚無法支撐,何況以葉司馬一人之力?”
他們争得非常激烈,從中可以看出各人不同的想法來。南霁雲軍人,所思不夠遠,隻想着仗打,鉗牟丁歸化之人,心中尚存不安,這二人不去說他們。張鎬、王昌齡持論激烈,無非是二人迫切地希望在邊疆立下卓勳,而岑參是很早就與葉暢商議過治邊方略的,故此有持穩經營之意。
争到這裏,雙方都閉口不言,隻等葉暢決斷。
葉暢更傾向于求穩。
如岑參所言,他手中人才不足,财力不足,人力也不足,現在就統治整個遼東,必然會不穩,需要花費大量的精力、物資用于所謂的“維穩”之上。而且會讓大量原行遼東各族頭人,獲取權力,混入他的體制之中,短時間内就讓他被架空來。他就算能力再強,也不過是在自己有生之年能夠勉強撫定遼東,他一但死去或者離開,那麽遼東又會恢複原狀。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也就是中上之姿,也就是比此時人多出的一千多年見聞是其所長,真讓他陷入“維穩”的旋渦之中,泰半精力都會被這東西吸去,甚至可能越維越不穩。
“我手中隻有六千兵,若是就地募兵,彼等能否與我等同心,這是一個大問題。此次北征,當地土兵是什麽情形,大夥也都看到了,平日裏毫無軍紀,戰時亂哄哄如集市,若非如此,契丹人還不會敗得如此徹底。”葉暢見衆人都看他,便歎息着道:“張公所說甚是,此次乃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但我們卻不得不棄之。”
張鎬臉頓時紅了起來,幾乎要與葉暢争執,葉暢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急着說話:“但雖然棄之,卻不是什麽都不作爲,以我之見,我們可以不要其地,卻要收其人,可以不要其人,卻要收其心!”
這一句說出來,頓時轉移了張鎬的注意力,張鎬皺眉問道:“司馬此言何意?”
“我将下令,于整個遼東推行《禁以唐人爲奴令》,凡唐人男女,不得用之爲奴,若有用唐人男女爲奴者,則視與我爲敵,我當與其爲賊,剿讨誅滅之。凡是釋放唐人奴婢送還至我治下者,我當償其身價,不令其受損。”
雖然在積利州經營了一年,但葉暢很清楚,自己的根基仍然不穩。朝廷雖是允他自河北道、江淮道招募流亡二十萬以實遼東,可這個過程卻太長,短時間内難見成效。他必須将遼東的唐人都招攏來,使之成爲自己的根基。
“嘶……”聽到這個命令,雖人倒還好,鉗牟丁可是吸了口冷氣。
隻是對蓄養唐人爲奴婢而且不肯接受贖買的遼東各族頭人揮起屠刀,看上去是很和緩,可骨子裏的殺氣騰騰,鉗牟丁是能夠感受得到的。就如唐人喜歡蓄養新羅婢一樣,這遼東的高句麗、室韋、扶餘、渤海、新羅人,也愛蓄養唐人爲奴婢。葉暢此言,絕不是象表面那麽簡單。
果然,他聽得葉暢又道:“我們此次獲勝,并非實力使然,更多是奇計,奇計可一勝二勝卻不可能永遠勝,要想真正立于不敗之地,唯一的依靠,還是實力。故此,此戰之後,我欲将積利軍擴充至六千人。凡不遵我《禁奴令》者,正好可以與我練兵。”
這是正規軍,以積利州如今才八萬的在冊人口,養六千常備正規軍,數量就有些大了。而以那些零散的各族頭人、酋長來打磨這支軍隊,亦可以看出葉暢求穩的一面。不過擴軍、打戰,正合了南霁雲的心意,也讓張鎬等人不虞沒有邊功可立,倒不失爲一條解決内部分歧的道路。
“建安州高公,心募大唐,向來恭順,他已經向我說了,願獻冊納土,以建安州一州之地内附,我已經允了此事。”葉暢又道,算是爲上一條做出的解釋。
建安州地域比積利州更大,治下百姓有十餘萬,漢人亦占了一半以上,加上建安州,那麽設六千常備的正規軍,便不算負擔太沉重了。
這消息衆人都不知道,一個個愣住了,鉗牟丁想到那高箕在戰場上與自己說話的情形,心中頓時了然:這位高刺史倒是個明白人。
“我在積利、建安二州,推行《宅田令》,公告遼東,并将《宅田令》适用之人,由唐人,推廣到歸化唐人身上。”
“何爲《宅田令》?”事關民政,王昌齡便問道,他對于葉暢的一些政令,還不是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