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輔頓時不語,看着鉗牟丁,然後拱手長揖:“吾之性命,皆仰賴鉗公了。”
“若是葉司馬有意殺你,某也勸不得,甚至……自身難保。”鉗牟丁又歎了口氣。
弓輔被引進一處帳中,沿途所見,唐軍内戒備森嚴。弓輔心中惴惴不安,見鉗牟丁欲離去,便一把拉住他的手:“鉗公救我!”
“我如何救得了你,現在你就隻能指望,葉司馬要用你之計。”
“鉗兄熟悉葉司馬,覺得他會不會用我之計?”
“你方才的說辭,其實是讓葉司馬動心了的,若非如此,你的腦袋早就被砍下來了。不過,如今就要看葉司馬身邊幾位謀主,他們當中,若是有人覺得你之計可用,那麽你還有一線生機!”
“請鉗兄指我一條明路!”
“我給你指路?我自己都不知道如何走……”
鉗牟丁說到這,看了看帳内,見帳内并無别人,壓低聲音道:“若我是你,就絕不爲大唐效力!”
說完之後,他轉身便離開,這個時候,弓輔注意到,他走路一拐一拐,瘸得厲害。
想到此前副使所說,接引他們之人曾經因爲他們挨了軍棍,弓輔頓時恍然大悟。
“鉗公慢走!”他出聲呼道。
鉗牟丁一臉詫異地回過頭來,弓輔卻沒有說話,而是先将頭伸出帳,看了看四周,發覺唐軍雖然戒備森嚴,卻沒有人靠近這座帳篷,便将鉗牟丁拉住。
“鉗兄大才,可是我看葉司馬似乎不是很重用?”
鉗牟丁臉色一變,轉身又要離去:“此事非你能問。”
“一人智短衆人計長,某與鉗兄同爲高句麗人,若是僥幸得葉司馬錄用,那麽今後便是鉗兄同僚。你我二人,勢單力孤,須得同心攜力,才能給自己拼個前途出來!”
鉗牟丁長歎一聲:“有什麽前途,再大的前途,也不過是依附于人,奔走如仆役。”
“未必……”弓輔嘿嘿笑了起來。
“罷了罷了,反正也是沒有旁事,就與你說說吧。”鉗牟丁道:“葉司馬雖是有才,卻信不過高句麗人,如今他爲積利州司馬,而州中并無刺史、長史等,所有事務,都是他一人說了算。我雖是平郭縣令,卻連縣衙都沒有,名爲司事,實際卻如奴婢一般。”鉗牟丁越說聲音越低,最後微不可聞:“弓兄,你的打算,瞞得過葉司馬,卻瞞不過我,你根本不是爲助葉司馬而來獻計,而是來探聽虛實,誘葉司馬中計的!”
“你……你如何這般說?”弓輔訝然。
“你我是同一類人。”鉗牟丁隻是這樣回答。
弓輔盯着他好一會兒,然後笑道:“鉗兄這樣說卻是差了,若我真是來诳葉司馬的,你豈不早就向他舉發我,大小也是一份功勞。”
“你以爲葉司馬聽得進我的建言麽,若是聽得進,我也不會挨軍棍了。”鉗牟丁忍不住抱怨道:“我便是進言舉發你,葉司馬未必會聽,畢竟我又沒有什麽證據。唉,如今我是多做多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論是大唐勝還是契丹勝,有我什麽好處?”
聽他這般說,弓輔再無懷疑,聲音壓到極低:“這般說來……倒不是沒有一個機會?”
“什麽機會?”
“我高句麗人重新崛起之機!”弓輔道:“借契丹人之力,将唐人徹底從遼東驅走,然後統合高句麗人,與契丹人分庭抗禮!”
他說到這,仍然不承認自己是真心在爲契丹效力,仍然要給自己一個名份,仿佛是爲了高句麗人——實際上隻不過是爲了他個人在契丹人當中的權勢富貴罷了。
鉗牟丁猶豫了好一會兒:“不可能的,莫看如今葉司馬隻帶了五千兵馬來此,大唐援軍五萬,就在東牟郡集中,隻等船隻備齊,便要北上來援了!”
“五萬!”弓輔眼睛一突,終于從鉗牟丁口中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了,隻這一個收獲,他此行便是不虛,不過他定了定神:“鉗兄,這五萬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你可不知葉司馬的身份,他在大唐天子與宰相李林甫面前,可都是說得上話的,莫說五萬,便是十萬二十萬,隻要他使氣力,也未必請不來!”
弓輔心中瓦涼,五萬唐軍來遼東,就憑契丹一部不足兩萬人,如何能擋得住?他心中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要真的降唐算了,反正如鉗牟丁所言,他們這些高句麗人,不管是在唐人面前還是契丹人面前,都是奔走的命。
但旋即他摸到了身上的皮裘,這個念頭便打消了。
他之所以投靠契丹人,原因就是不受人待見,無論是唐人還是高句麗人,都沒有誰願意用他。他窮困潦倒,聽聞契丹人到了遼東,便去拜見,當時迪烈見他在春寒之中衣裳褴褛,立刻贈他五張羊皮以爲皮裘,這五張羊皮正穿在身上呢。
總得對得起這五羊皮啊!
“這般說來,大唐就必勝無疑了,恭喜鉗公,大唐勝後論功行賞,鉗公少不得升官拜爵。”
“我看也未必……”
鉗牟丁嘟囔了一句,弓輔心中一動:“哦,何以見得?”
“很簡單,葉司馬是關鍵,有沒有援軍,就看葉司馬這邊是否守得住積利州,若是契丹人擊敗了葉司馬,将他趕往海中,大唐就不會冒險調數萬兵馬來此,最多還是從柳城那邊進攻。”
見弓輔似乎有不信之色,鉗牟丁哂笑道:“要不然,你覺得以葉司馬的年紀脾氣,還耐得住性子在這裏與契丹人耗着?”
弓輔一拍大腿:可不是如此!
他目光閃動,也就是說,唯有速戰速勝,擊敗葉暢,乘勢奪下積利州,大唐援軍無立足之地,這才能獲全勝。可是葉暢此人雖是狂妄,卻還有幾分謹慎,如何才能誘得他出戰?
或許在這個鉗牟丁身上使點氣力?
當下弓輔将鉗牟丁拉住,先是談起往事,然後驚訝的發覺,他們的漢學是在同一個老師那裏學的。弓輔便開始親熱地喚鉗牟丁師弟,兩人談得越來越投機,弓輔從鉗牟丁口中,又得了一些消息,心中更是笃定,契丹人欲獲勝,便在一個速字,能在一個月内獲勝,便能将唐人趕回海中!
“鉗師弟,我看你在葉司馬面前處境不是很好啊……想來因爲葉司馬身邊都是那種嫉賢妒能的小人,才讓他沒有出頭之日吧?”
“正是,群小包圍,我一出面就被喝斥,莫說出頭,能不被砍了腦袋就算好的。”
“我記得我們老師曾經給我們說過一個故事,漢人中一個叫毛遂的人,他最初也是不被他的上司看重,後來他用了點手段,替上司立下大功,這才排開群小,脫穎而出!”弓輔勸道:“現在你就有一個脫穎而了的機會,若是抓不住,你這一生當真就隻有如此沉淪了!”
“師兄所說的機會是指?”
“助葉司馬大破契丹!”弓輔斬釘截鐵地道:“我是你師兄,自然不會騙你,我與契丹軍中諸部首領甚爲相熟,其中有些部族,根本就是我去說服他們歸順契丹的。隻要我開口,讓他們反正歸義,不敢說全部,至少有一大半都會依我言行事!”
鉗牟丁怦然心動:“師兄不是诳我?”
“不诳你,師兄我撈個大功,你也撈個大功,這功勞,足夠咱們師兄弟來分了!”
弓輔以三寸不爛之舌,反複勸說,終于将鉗牟丁勸得同意試試,當下鉗牟丁去尋葉暢陳情,而弓輔就在營帳中等待結果。
鉗牟丁到了葉暢帳中,葉暢見他笑嘻嘻的模樣,便知計策已成,笑着問道:“如何,他是不讓你來勸我了?”
“司馬料事如神,他正是如此說的,自稱能說動依附契丹的諸部頭人倒戈。”鉗牟丁道。
“你覺得他所說是真是假?”
“以某之見,半真半假,半真是他對于依附的諸部頭人有很大的影響力,半假是他并非真心要爲大唐效力。”
“那咱們就依計行事。”葉暢道。
“方才我們演得如何?”張鎬插嘴問道。
“逼真至極,故此弓輔毫無懷疑,隻道我被諸位排擠。”鉗牟丁現在也習慣挑起拇指稱贊别人,向着張鎬挑起指頭:“特别是張公訓斥我的那段,連我自己都幾乎信以爲真了!”
張鎬哈哈大笑,向鉗牟丁一揖:“待勝利之後,我讓你罵回來就是!”
“回旅順請我飲酒,再寫幾首詩與我便可。”鉗牟丁也笑道。
他們又商量了一下細節,過了小半個時辰,鉗牟丁又回去見弓輔。
弓輔在營帳中急得團團轉,他方才說鉗牟丁抓不住機會這一輩子就隻有沉深淪,其實說的也是他自己。若不能抓住這個機會,讓契丹入主遼東,他這一輩子就隻能默默無聞。對不甘寂寞的他來說,這如何能行,哪怕是将自己隻賣了五張羊皮,他也要豁出去搏這一回。
不過聽得外邊腳步聲時,弓輔臉上的焦急頓時不見了,他甚至還整了整衣冠,露出道貌岸然的神情,端坐在馬紮之上。
“師兄,我回來了!”
“師弟你辛苦了。”聽得鉗牟丁招呼,他懸着的心放下一大半,若此行不順,鉗牟丁的神情,絕對沒有現在這般輕松自在。
“師兄果然是做大事的,此時還能不動聲色,小弟佩服!”鉗牟丁贊了他一下。
“你我跟着同一老師,我自然知道你的本領,隻要你發揮出來,豈有說不通的道理?”弓輔傲然道:“我們師兄弟都有經緯之才,隻是沒有立功的時機,如今時來運轉了吧?”
“正是,愚弟我費了半天口舌,總算說動了葉司馬,葉司馬答應見你,聽你細說。”
“隻要葉司馬沉下心來聽我細說,師弟,你的大功就到手了。”弓輔口中道,心裏卻在說:“隻不過是替契丹人立的大功。”
“托師兄的福……師兄,你這是去哪兒?”鉗牟丁正在與弓輔客套,看着弓輔起身就往外走,又一把将他拉住。
“你不是說葉司馬要見我麽?”
“葉司馬是答應見人,不過不是現在。他身邊的幕僚謀士當中,有幾個是極不喜我高句麗人的,根本不相信你。若是他們在身邊,葉司馬也就無法聽你意見。故此我與葉司馬說了,等夜晚時分,再抽時間見你。”
若說方才弓輔對于鉗牟丁是否上當還有幾分懷疑,現在就再無懷疑了。他點了點頭:“你說的是,師弟你極是細緻,以後若是愚兄我有出頭之機,師弟你一定要來助我,爲我拾遺補缺。”
“那是,我雖是細心,卻知道自己沒有決斷的膽量,不如師兄這般敢爲。”
鉗牟丁讓人送上吃食,兩人吃飽喝足之後,又談天說地,鉗牟丁問了些契丹軍中諸部情形,弓輔爲了使其更加信任,當真是知無不言,将如今這支契丹軍中諸部有什麽人物,一一介紹給鉗牟丁聽。
兩人談得投機,時間過得便快,不知不覺,華燈初上,弓輔開始焦急起來。鉗牟丁見火候差不多了,便領着他往葉暢主帳行去,路上仍然是戒備森嚴,不過弓輔拿了一枚令牌,竟然無人查問,他們就到了葉暢面前。
“鉗牟丁拿他的前程擔保,說你是他師兄,所言絕非虛诳。”葉暢大咧咧高坐,也不招呼,直接向弓輔道:“他的微末前程算不了什麽,故此我讓他以身家性命擔保……現在我給你一盞茶的時間來說服我,若說服不了,就讓你的腦袋回契丹軍中去。”
“是!”弓輔這次倒沒有露出谄媚的小人神色。
他自己在帳中思忖了許久,又與鉗牟丁商量過,故此這一次開口,當真是滔滔不絕,隻說得天花亂墜。他看到在自己精心說服下,葉暢的神情從最初的懷疑、不屑,到動搖、專注,再到連連點頭,心中之成就感,當真是無與倫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