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這話語,那邊孫可折的罵聲已經嘎然而止,然後軍士用一托盤,将孫可折血淋淋的腦袋呈了上來。葉暢擺了擺手,軍士将那腦袋送到了兩名副使面前,兩名副使如今是面如土色,
他二人帶着孫可折的腦袋回到了自己軍中,迪烈第一時間接見了他們,待聽說了事情經過之後不由大怒:“唐狗辱我太甚……來人,聚将,與唐狗決一死戰!”
弓輔慌忙阻攔:“不可,不可,撒懶之敗,便在魯莽,迪烈汗不可不引以爲鑒!”
迪烈聽他一提醒,頓時悟了過來:“你所言甚是,唐狗是有意如此,好激我憤怒!”
不過旋即他又皺眉,就算明知是唐人要激怒他,他又能如何,除非真準備與唐軍全面沖突,否則的話,就必須咽下這口氣。
“不争朝夕,迪烈汗,我們第一要務,仍是探聽唐人虛實。孫可折之死,雖有唐人故意激怒我方之計,但也是我們思慮不周,孫可折自己也有尋死之錯……不如再派一人爲使!”
迪烈猶豫了好一會兒。
他不蠢,唐人先敗撒喇敗得幹淨利落,證明唐人的戰鬥力極強,然後又斬他的使者斬得殺伐果決,證明唐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中。唐人越是傲慢,他心裏就越是擔憂,畢竟契丹此時全族加起來,也不足二十萬人,與人口數千萬的大唐帝國相比,當真是差之甚遠。
“隻好如此了……此次派誰爲使?”
“勻德實爲人誠穩踏實,據聞當初在柳城時,便是安祿山也多次贊他,不如令勻德實前往吧。”弓輔又建議道。
與孫可折一樣,勻德實曾經在柳城爲安祿山效力,後來返回部落。此人是契丹人中少數能計算的人物,故此,迪烈以其爲主簿,雖不算是迪烈的左膀右臂,也是他手中少有堪用的人物之一了。聽弓輔薦勻德實,迪烈思忖了一會兒,也覺得此人堪用,便點頭道:“好吧,将勻德實召來!”
這一次他們給勻德實交待,以探聽唐軍虛實爲主,不可傲慢,哪怕謙卑一些都無妨。得了他們叮囑,勻德實心中雖是有幾分不情願,卻還是領副使前往。
“契丹使者又來了?”此時唐軍仍在距離建安州三十裏外駐紮,聽聞契丹又派使者來了,葉暢一笑:“鉗牟丁,又要有勞你了……若不是那弓輔,恐怕這次真得打你闆子了。”
鉗牟丁唉聲歎氣道:“某知矣,這闆子不能怨司馬,隻能怨契丹人!”
衆人都是大笑起來,不一會兒,鉗牟丁便引着使者進來,他臉色又有些異樣:“禀司馬,契丹使者勻德實帶動。”
又不是弓輔,張鎬與王昌齡有些同情地望了鉗牟丁一眼,鉗牟丁咧了一下嘴。那勻德實倒是得了孫可折的教訓,認出葉暢之後,便下拜行禮:“小人勻德實,拜見司馬,問司馬安!”
“起來吧,你比起那個孫可折可是要好得多……你家祖先,不是亂臣賊子吧?”
“小人世代忠良,絕非亂臣賊子。”勻德實低頭哈腰:“隻是祖先并未出仕大唐,故此聲名不顯。”
“你此來是何意?”葉暢道。
“小人此次奉命前來,乃是問候大唐天軍,并問司馬,可有需要我契丹相助之處。”勻德實小心翼翼地道:“此處有小人部迪烈汗書信一封,請呈于司馬案前!”
他呈上信,鉗牟丁接過,轉遞到葉暢面前,葉暢拆開來看了看,交給張鎬。
這信是弓畏所寫,自是卑辭厚顔,奉承不斷,将契丹人東侵說是“因松漠饑荒,不得不東向”,略略提了一下他們占領遼東數州之事,主要還是告安祿山的狀,請葉暢轉奏大唐天子。
葉暢很明白,這封信,他就算是轉奏,也沒有任何用處。事實上當初釋善直領人查探通往渤海郡國之路時,經過松漠,契丹的阻午可汗便曾隆重接待,其間也請善直轉一封信給大唐河北道的地方官再轉奏李隆基,也是告安祿山狀。但是此時李隆基需要安祿山,李林甫也需要安祿山,故此安祿山地位穩固,根本不可能撼動。
張鎬看到其中“取頗利城以就食”之句,心中微微一動:“這頗利城是何處?”
葉暢一伸手:“地圖來!”
便有人将地圖挂在他大帳前,很快便看到了頗利城,原來這頗利城乃是高句麗人所稱武厲城,隋取之,更名爲通定鎮,隋亡又爲高句麗所得,唐太宗征高句麗時收複,更名爲頗利城。
在地圖上看到這個,葉暢頓時咆哮起來:“豬狗牧奴,安敢欺我!”
聽葉暢一發怒,那勻實德心便跳了起來,不待葉暢下令,他便跪下叩頭:“小人隻是奉命來使,實在未曾有欺司馬之意,還請司馬恕罪!”
“還敢說沒有欺我之意?”葉暢一指地圖上的頗利城:“你可知此處爲何處?”
“這個……爲何處?不就是……不就是頗利城麽?”
“就是頗利城?你可知本司馬初來遼東時所授軍職?”
這個勻實德倒是知道,葉暢來遼東之初,所授軍職乃是襄平守捉使。他顫聲道:“襄……襄平守捉使……”
“牧奴果然欺我!”葉暢吼道:“襄平守捉使治所,便在頗利城,契丹豬狗取頗利城就食,那我去何處就食?”
這可就是雞蛋裏挑骨頭了,勻實德慌得剛要自辯,可是葉暢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一揮手又是下令:“拖出去,砍了!”
勻實德才叫了兩聲,便被用抹布堵了嘴,直接拖了出去。那兩個副使面面相觑,這一下,他們回去又得帶着正使的人頭回去了。
不過緊接着,葉暢再度喝斥鉗牟丁,還令人将鉗牟丁拖出去打了二十棍,聽得外邊鉗牟丁的慘叫聲,兩個副使低着頭,心中想:無怪乎連接殺了兩個正使,這位唐人的少年大官兒脾氣暴烈,實在不是個好侍候的家夥。
此次回去之後,再怎麽也不能當副使了,前兩回都隻砍了正使,他們僥幸活着回去,下一回沒準就連副使一起砍了。
才這樣想,便聽得葉暢道:“原本當将你二人一起砍了,不過念及無人回信,留汝二人狗命,取了人頭,還不快滾!”
二人如蒙大赦,狼狽而走,回到己軍營中,迪烈又是大怒:“這漢狗安敢如此,弓輔,你總是說要派人去打探虛實,你說如今當如何是好!”
弓輔也啞口無語,心中滿是疑惑,怎麽遇上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唐人官員。
在他印象中,唐人官員有貪的有暴的卻沒有這樣的,事反常必有妖,莫非唐人隻是在虛張聲勢?
想到這裏,弓輔便覺得眼前霍然開朗,如果以虛張聲勢解釋唐人主帥的種種舉措,那麽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他心中在想着這事情,便有些心不在焉,那邊迪烈問了兩聲,見他仍不說話,心裏頓時有氣:“弓輔,你在想什麽!”
弓輔聽得他大吼,這才回過神來:“小人在想,漢人是不是在虛張聲勢?”
“虛張聲勢?”
“是,他接連殺害我使節,作出一副甚爲兇蠻的模樣,其實……是不是在掩飾他實力不足,好吓得我隻能請和?”
迪烈聽得隻覺頭大如鬥,漢人的心思,實在難猜。他沒有說什麽,帳下另一個契丹人實在看不下去,陰陽怪氣地道:“說得好,說唐人勢大不可與之戰,當想求和的是你,說唐人虛張聲勢吓我請和的亦是你……弓輔,你究竟打的是什麽主意?”
弓輔苦笑道:“非是我自相矛盾,實是手中唐人的情報與其表現有很大出入……若能窺破唐人虛實,知道他是想戰還是想和,那就好了……還需要派遣使者去!”
“還要派?”迪烈與那兩個副使同時失聲道。
那兩副使這次可是怕了,上前哀求道:“迪烈汗,便是派使者,我二人也不願意再爲副使了,那唐人司馬說了,下回就要砍我二人腦袋!”
他二人跪上哭求,讓迪烈頭有些亂,看了看周圍:“該再派誰人去爲好?”
契丹人中通漢話的面面相觑,顯然那位正使可是個高風險的職位,而且風險太大,絕非普通人能承受得起。這個時候,弓輔猶豫着又道:“某舉薦一人……”
話還沒有說完,那些通漢話的契丹人紛紛嚷了起來:“我等也欲舉薦一人!”
聽得此語,弓輔心中登的一跳,那邊迪烈沒理睬他,而是看向自己的同族:“你們欲舉薦誰?”
“欲舉薦弓參軍,他最合适!”
弓輔頓時臉色煞白,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我哪裏成?”
“你若不成,就莫要胡亂舉薦,讓我等去送死!”諸契丹人亂嚷道。
“正是,你舉孫可折,孫可折隻有腦袋回來了,你薦勻實德,勻實德又隻有腦袋回來!”
“若論别的,忠心勇武之類,你狗屁不是,但論及通漢話識漢文,你比我們全部加起來還要強!你不去,誰去!”
“去休,去休!”
弓輔可謂犯了衆怒,原本他一個高句麗人,隻因爲奉承拍馬,便得了迪烈重用,衆人心中雖是有些輕視,卻還不會這般态他,但他連薦二人都在唐軍那邊丢了性命,衆人哪裏還能依他!
“我去不得也,迪烈汗,若是我去亦被漢人殺了,誰替迪烈汗出謀劃策,誰替迪烈汗收攏這遼東諸族?”
“那些事情,是個人便會,你隻管放心去吧!”
“漢人有個成語,叫什麽來着,衆……衆汪說龜?”
“什麽衆汪說龜,是衆望所歸!”
吵吵嚷嚷中,弓輔求救一般看着迪烈,可是契丹人都鬧成這模樣,迪烈心裏明白,若弓輔不去,契丹人更是不會去。
他略有些爲難,弓輔雖無勇武,可是在契丹人入遼東之後便開始投靠他,這大半年來奔走四方,也立過不少功勞。迪烈是阻午可汗的堅定支持者,他聽阻午可汗說過,契丹要想發展,就必須跳出松漠,進入遼東,而弓輔對于他們治遼東的作用會非常大。
可再大,也不會比契丹人自己部族大。
“罷了罷了,不派人去,就與漢人打這一仗吧!”想來想去,迪烈歎道。
“不可,不知敵人虛實,如何與之作戰,如今我們除了知道漢人道領乃是積利州司馬葉暢外,對唐軍一無所知!弓輔别的說的沒有道理,可說要知唐軍虛實卻是千真萬确道理!撒剌已經敗掉我們兩千壯士,真正是我們契丹部可戰之人,不過數千,可不能送在這裏!”
“就是,讓弓輔去吧!”
“迪烈汗,你是我們疊剌部的汗,可不能太過偏向外人!”
迪烈想要保住弓輔,可是死去的孫可折、習實德豈無親朋好友,他們恨弓輔獻計害死了孫可折與習實德,哪裏肯放過,在他們帶頭下,其餘疊剌部頭人也紛紛出腔。
這些人眼光比不上迪烈等人,他們想的是,迪烈重用弓輔,讓一個契丹人爬到了他們頭頂之上,此風不可長!
此時契丹尚未建立起真正的政權,所謂的可汗阻午,也隻不過是徒有虛名罷了,各部自有汗,而各部之下的頭人,同樣也擁有極大的權勢。迪烈可以憑借自己的威望壓制住這些人,可這樣的代價未免太大。他雖然是重視弓輔,卻也不願意爲弓輔付出這等代價。
“既是如此,弓輔,你就去這一趟,你放心,我抽調大軍,随後便至,爲你之後盾,若是那唐人敢對你無禮,我必殺之爲你報仇!”
弓輔的臉色這個時候與土沒有什麽區别,迪烈雖說要替他複仇,但是……對丢了腦袋的他來說,複仇有什麽意義?
可是迪烈既然開了這口,那麽去與不去,就由不得他了。想到自己的身份,弓輔琢磨了一會兒,或許自己不是契丹人這一點,能讓自己活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