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十餘人都是當地高句麗、扶餘頭人,在他大軍來此之後,從四周趕來表示臣服。
正是靠着這些高句麗人、扶餘人、室韋人的臣服,疊剌部才能夠從蓋牟州突進八百裏,短短的兩個月時間,便到了建安州下。
“你們放心,我們可汗來此之後,你們的部族,你們的權力,都會得到保障。不僅如此,爲了獎勵你們,你們可以自由攻擊任何膽敢不服從者,所取得的收獲,完全歸你們所有!”
疊剌迪烈笑完之後,盡可能地用和霭的話語說道,他身邊的一個通譯,将他的話語譯成高句麗語,說與在這裏的諸人聽,諸部頭人聞言大喜。
他們趕來臣服契丹,爲的就是投機,借着這個機會保全自己同時清除敵人。得了這位契丹貴人的許諾,他們就可以狐假虎威了。
卻不知疊剌迪烈一路攻來,靠的就是這一手,将安東諸地分化,自己乘機漁利。
“還有誰沒有來?”他又問道。
“建安城城主高箕未至。”他身邊一人點頭哈腰道。
“哦?莫非在我大軍面前,高箕還想着頑抗?”
“此人乃大唐任命的建安州都督,故此不肯降……”
“大唐?大唐範陽軍、平盧軍,都被我們打得落花流水,他一個孤懸在外的破都督,也敢不降!”迪烈大怒:“是何人給他這種膽量!”
身邊那人輕聲道:“請迪烈汗息怒,息怒……雖然高箕這破建安州都督乃是自己請封的,不過在他往南,卻與大唐積利州相接,得積利州之助,故此敢于頑抗。”
迪烈聽到“積利州”,面露不屑之色。
他最近時常聽到積利州的名字,仿佛大唐的影響随着這個名字卷土重來。但迪烈覺得,這隻是高句麗人被大唐打怕之後的反應。
“那又如何,建安州的高箕既然不從号令,不斬之如何威懾四方?”迪烈哼了一聲:“弓輔,你爲使者,再去一趟,就跟高箕說,我大軍随後便到,令他開門相迎!”
身邊那個通譯便是名爲弓輔的高句麗人,聞言欠身行禮,便帶着兩個随從出門而去。
他雖是出門,心中卻有些犯難,那位高箕他也打過交道,此人乃高寶藏一裔,高寶藏爲高句麗末代國主,其子高德武被武則天任命爲安東都督,在高句麗故地遺下這一支來。營州之亂後,大唐自安東撤出,這建安州都督,便由高德武後代世襲。
傳到高箕手中,原高句麗王室血脈的威望已經揮霍得差不多了,唯一支持他的,便是大唐的冊封。高箕其人并無雄心壯志,保守家業就是他的全部理想,所以當積利州光複之後,他甚至遣使向葉暢道賀,屢屢有内附之意。
這麽一個人,背後又靠着積利州,如何會輕易開城投降?
如同弓輔所想,他帶來的命令,高箕隻作未曾聽道,相反倒是勸道:“大唐擁兵百萬,當今天子又雄才大略頗類太宗,又有葉司馬這般不遜于班超的智勇之士爲之謀略邊疆,我等理當歸心輸誠。契丹既已降伏朝廷,爲何還屢屢不遜,此非爲人臣之禮也!”
弓輔聽得他這迂腐的話語,實在有些無語,不過既是奉命而來,有些話還是需要講到:“都督所言不然,都督乃高句麗王族之後,若非大唐侵淩,如今都督便是高句麗國王!大唐向來言而無信,許賜公主與我家可汗成親,卻隻聞其言未見其行,又縱容安祿山等邊将,誘殺我契丹諸部貴人以爲邊功。如此之國,不背之更待何時?如今我契丹與奚聯軍,正準備大舉進入中原,突厥人都往來依附,土蕃人更是進逼長安……”
那弓輔是個有幾分見識的,将大唐邊境上的大患幾乎全都數了一遍,在他口中,俨然已經有了一個大唐包圍網。高箕聽得連連搖頭:“行了,你是高句麗人,我不爲難你,你速速走了吧……”
“都督,南面的使者到了!”就在這時,有人進來禀報道。
南面使者,就是積利州派來的人,高箕神色微微一變,若是被積利州使者見到弓輔在此,還以爲他心懷二意,那情形就慘了。故此他擺擺手,讓人将弓輔帶出去,自己親自來迎積利州的使者。
那使者卻也是高句麗人,正是鉗牟丁。
葉暢自長安歸來之後,他也得了個封官,朝廷任命他爲平郭縣令,改青泥浦爲平郭縣。不過這隻是名義上的職務,實際上青泥浦的大小事務都是葉暢一手抓持,而鉗牟丁真正的職司,乃是積利州歸化司司事,專門負責各族歸化事宜。
鉗牟丁一身漢裝,他進入高府時,卻不曾注意到,有一個人正盯着他。他此前便作爲使者來過建安州,在高府中與高箕相談甚歡,直到午宴之後,有人引他到住處休息。落下腳沒多久,他的随從中有一人進來禀道:“司事,有一人求見司事。”
“什麽人?”
“那人不肯說,隻是請司事想法子避開建安州耳目,說是有要事與司事相商!”
鉗牟丁心中一動,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好,你和他說,我過會兒會假作去市集上看,在市集等我。”
建安城乃是原高句麗重城之一,城中繁華,更勝過卑沙城。受大唐影響,城中也有坊市,鉗牟丁轉到市中,沒多久便見有人向他示意。
“閣下是?”鉗牟丁問道。
“某乃弓輔,崇順王、松漠都督、阻午可汗帳下效力。”弓輔笑眯眯地道:“閣下可是積利州歸化司司事、平郭縣縣令鉗公?”
這厮一口漢話說得相當流利,鉗牟丁看到他仿佛就看到了另一個自己,當下道:“原來……等一下,你那個阻午可汗……就是迪辇阻裏?”
見鉗牟丁大驚失色的模樣,弓輔捋須一笑:“正是我家可汗。”
鉗牟丁盯着他,神情有些驚訝:“你……怎麽可能出現在此處?”
“我到此處,乃軍機,不可外傳,倒是鉗公,你如何到此處來?”
鉗牟丁臉色變了好幾變,滿心都是猶豫。因爲建安州與積利州關系尚可,而且願意遵從大唐号令,所以當契丹人出現在其境内之後,便立刻向積利州告急求救,鉗牟丁此來也正是爲了救援建安州。但這個時候,契丹人的使者,怎麽會出現在城中?
“某來此亦是軍機,弓君,你邀我相見,究竟是何意?”
“聽聞朝廷以爲我家可汗叛唐,故此特請閣下轉奏大唐天子,我家可汗并未叛唐,實是爲安祿山欺淩過甚,不得不爲之耳!”弓輔道:“勞煩鉗縣令,隻需閣下轉奏,我家可汗必有重謝!”
“呵呵……”鉗牟丁冷笑起來:“隻怕不是如此吧?”
“爲表赤誠之意,我家可汗願替大唐收取建安州,征伐不臣之輩!”弓輔又道。
鉗牟丁臉色稍稍變了一下,這個弓輔,倒是能言善辯,黑的能說成白的,白的能說成黑的。不過他爲何會出現在這建安州城裏,确實是一個疑問,方才與高箕相見時,高箕沒有說出事,至少他心中對大唐,并不是象表面那麽實誠。
“罷了,不管你來此有何用意,既是遇見了,那便替我家司馬傳兩句話。”鉗牟丁琢磨了一會兒,琢磨不出什麽來,便中規中矩地道:“實不相瞞,聞說契丹疊剌部進犯安東,甚至兵犯建安州,我家司馬十分震怒,已親起大軍,不日便将于此,我隻是先來之使,通告建安州刺史此事。若是你家可汗真心向唐,不欲謀逆,即刻罷兵休戰,返回松漠,我家司馬必然上奏朝廷,表爾等輸誠之意。如有不然……待大唐天軍至時,汝等盡爲齑粉……哦,對了,我家司馬還讓我專門說一句,勿謂言之不預也。”
他說完之後,自覺與這弓輔沒有什麽再說的,轉身便走。他身邊幾個随從警惕地護着他,慢慢遠離而去。
弓輔身邊的一壯漢呸的吐了口唾沫,瞪着弓輔道:“你不是說此人乃是大唐大官麽,爲何不讓我們動手,先取了他性命?”
此人說的是契丹話,弓輔失笑道:“原本是想先刺死一個大唐官員,令高箕無法在大唐那邊交待,不過發覺此人也是高句麗人,我改了主意,殺一高句麗人,大唐未必心疼,殺之有何益,倒不如想法子爲我所用。”
又看了那壯漢一眼,弓輔再次笑道:“撒懶,我知道你勇武冠絕一部,要不然也不敢想着在這刺殺一名唐官,原本就是想仰仗你逃出建安城。不過,與唐人鬥,隻靠着勇武卻是不成的,當初可突于,還有如今的雅裏,爲何能玩弄唐人,甚誅殺唐人公主都無礙,靠的是這裏……”
弓輔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名爲撒懶的契丹人又呸了一聲:“我們原本胡兒,胡兒學了漢人的把戲,就比漢人更陰毒……安祿山是這般,你也是這般,方才那個鉗牟丁,還是這般!”
“欲打敗狡猾之敵,就需比之更爲狡猾。”弓輔嘿嘿一笑道:“好吧,至少知道了唐人來得挺快,咱們先回去禀報!”
他們回到大帳,得知唐人已經被人來援建安州,迪烈不懼反喜,當即下令全軍開拔,搶在唐人來之前先攻建安城。
他此令一下,不僅他所統轄的疊剌部,包括此來裹挾、征募的安東其餘諸族聯軍,足足有六萬人便一起進發。轉眼之間,便至建安州城下,他令各軍将建安州城圍住,試探着攻了兩回城未果之後,便休兵入營。
“這建安州城倒不易攻。”回營之後,打發走依附的各部,帳中唯留下他自己親信,迪烈笑着說道。
“大汗說的是。”弓輔也笑,迪烈乃一部之主,亦可稱汗:“不過大汗這等神情,分明是有主意了。”
“那是自然,弓輔,你說的是,這建安州城能堅守,所仰賴者無非就是外有唐人救援,若是将唐人的援軍打敗了,此城便可不攻自下。”迪烈看了看身邊:“撒懶!”
“在!”
“我給你六千人,盡爲精壯,你去半道截殺唐人,将唐人将領的首績取來,如何?”
“隻需兩千人便可!”撒懶奮然道。
“唐軍兇悍,非輕易可與之爲敵,六千人我猶嫌少了,隻是調離太多,怕壓制不住諸部。我本部勇士,給你兩千,你另取四千與你交好的其餘各部戰士。”
弓輔在旁邊神情略有些異樣,給迪烈看到之後,嘴微微下彎:“弓輔,你有何話就說,莫要吞吞吐吐!”
“漢人奸詐,撒喇雖是我部第一勇士,勇則勇矣,就怕其輕敵冒進……”
“弓輔你胡說些什麽,我何時會輕敵冒進?”撒喇聞言大急:“迪烈汗,你隻管放心,我奉大汗之命來你帳下效力,必不會輕敵冒進!”
迪烈臉色微微一變,卻是不好說撒喇什麽。正如撒喇自己所說,他原本不是迪烈部下,乃是阻午可汗派到迪烈身邊的,既是輔助迪烈,亦是在一定程度上監督他。
“若是撒喇不輕敵冒進,那麽此戰必勝,聽聞那積利州不過三千五百兵馬,便是舉州來援,兵力也不及我。而且積利州兵都是在遼地招募的漢人,不如安祿山部下百戰之兵……隻要防着他們奸計,此戰必勝!”看出尴尬來,弓輔連說了兩個“此戰必勝”,總算将撒喇的不快安撫下去了。
撒喇興高采烈地跑出去點齊兵馬,迪烈問道:“弓輔,你是少有的智者,你說撒喇此去,是真的必勝麽?”
“隻要不輕敵冒進,就算不勝,也不會吃敗仗。此爲我們與漢人在遼東的第一仗,撒喇武勇,乃是萬人敵,非他旁人更難取勝。”弓輔道:“不吃敗仗,摸清積利州漢人戰力,我們便可再思戰和之策。”
“你說的是,大唐太大,也隻有撒喇這樣的莽人才會以爲,能夠一直戰勝之。若是積利州的漢人真的很善戰,反正我們搶到的人口牲畜都已經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