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來不覺得自己能永遠隐瞞與楊洄的仇恨,因此方才楊洄與他交談時,他還在猜對方是不是知道自己是曾被他害死的葉曙之弟了。
但現在楊洄的目光之複雜,實在讓葉暢猜不透他心中在想什麽。
似乎對他有點……恐懼?
以他驸馬的身份,完全用不着恐懼啊,自己就算能對李隆基、楊玉環施展一些影響,可這影響與李林甫、高力士這等老奸相比,還差得太遠。
就在這無言的一眼對視之後,楊洄轉身離開了,而葉暢也邁步走向月堂。
李林甫召葉暢相見,葉暢落座之後,李林甫笑眯眯地道:“葉暢,你今日中午就莫走了,陪老夫飲上幾杯!”
葉暢有些莫名其妙,昨天還晾着他呢,就連今天早上,初時也會明是準備晾着他的,怎麽現在……态度有了變化?
“李公欲飲酒,我倒是有些自釀的酒,隻是性子較烈,不知李公欲飲否?”他心中不明白,口裏卻順着李林甫的意思道。
“陛下說要爲你指婚之事,老夫知道了,此事老夫會安排,你隻管放心就是。”李林甫又笑着道。
“啊?”葉暢愣了愣。
這種發呆,被李林甫當成了驚喜,他哈哈笑了一聲:“你家沒有長輩,有些事情難免考慮不周,有什麽問題要問,直管來問老夫就是,莫要覺得慚愧。”
葉暢隻覺得自己腦袋有些不夠用了,不過李林甫沒有表現出敵意,他總不好上來就掃興,便笑着接口:“某倒是有些事情,确實要請教李公……遼東之局……”
他話才說到這,外邊突然有人道:“兵部急報,求見相公!”
“呈上來!”李林甫眉頭頓時皺起,隻覺得掃興。
不過他既是權臣,總有權力欲望,心知既然被稱爲兵部急報,那必然是很重要的事情。不一會兒,便有一個小官匆匆入内,将一封軍報呈給了李林甫。
李林甫看了之後,神情微微一變:“取我輿圖來!”
有人将地圖拿到了他面前,李林甫有些老花眼,很是吃力地看着地圖,想了想,他招來葉暢:“安祿山之捷報,說是與契丹人戰中大捷,于延津州破契丹諸部聯軍,契丹一部潰散至南蘇州,然後南下侵入蓋牟州,當地胡酋紛紛輸誠投靠,故此安祿山有意至遼城州……”
聽他一邊念,葉暢一邊看着地圖,然後臉色就陰沉下來。
蓋牟州往南是遼城州,遼城州再往南則是安市州、建安州,建安州再南,便是積利州!
也就是說,契丹人此時離積利州隻有三州之地!
“安祿山守得住遼河否?”李林甫問道。
“他守不住……我來時的消息,便是奚人,打得他落花流水!”葉暢咬牙切齒地道。
他幾乎可以猜到,安祿山所謂在延津州大捷,隻怕是一場大敗,最好也隻是見契丹人越境而不敢阻!契丹人自延津州渡遼水之後,往北往東是渤海國,他們此時勢力并不大,舉族八帳也不過是一二十萬人,不可能去挑戰渤海國,因此隻能南下。
這一二十萬人,以遊牧民族的本領,可以弄出三五萬兵來,而契丹南下諸州是原安東都護府所轄區域,營州之亂後逐漸放棄,就象葉暢到之前的積利州,由各族土酋所控制,名義上受朝廷冊封。它們根本不可能擋得住數萬兵的進攻,即使是聯合,隻怕也很能扛得住契丹人!
“這麽說來……此信雖是加急送來,但是此戰乃二月底時發生,到如今,已近兩個月了。”李林甫略一沉吟,然後看着葉暢:“你留在京中……”
李林甫的意思很明顯,就是如今遼東風雲突變,積利州已面臨危局,讓葉暢留在長安,避免身處險境中去。
葉暢卻絕對不會做這種選擇。
“請相公準我速速還遼。”葉暢搖頭道:“不可令契丹坐大,否則幽燕危矣!”
“此言怎講?”
“以往奚人在饒樂、契丹在松漠,範陽一鎮之力守之,分平盧以撫室韋、渤海,以助範陽之勢。如今安東數千裏之地,有民百萬,若任契丹收而用之,此又一高句麗也!若是如此,則柳城不保,範陽危矣。中原勢強,則騷擾蠶食幽燕,中原勢弱,則毀長城而入河北!此子孫後世數百年之禍患,絕不可任之!”
葉暢在地圖上一邊指點一邊說,李林甫皺着眉,好一會兒道:“你說得對,雖是癬疥之患,但若置之不理,必遺禍後世。”
但他臉上仍有難色。
葉暢明白他爲何有難色:“朝廷可是無兵無糧?”
“正是,聖人欲征小勃律,已令高仙芝爲備!”李林甫眯着眼,頗爲爲難:“隴右、範陽,此二鎮都不可放松,而北庭那邊,雖是白眉已死,可是回纥人若不防備,亦是不行……”
不僅如此,他又看了葉暢一下:“西南那裏,諸蠻亦有異動……朝廷不唯抽不出兵卒,亦調不出錢糧來!若是你能忍,過兩三年,待小勃律之戰結束,老夫當許你奪回積利州!”
葉暢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道:“虜占兩三年,我失兩三年,彼長此消,未必能如意……相公,某此去遼東,無需朝廷兵卒錢糧,一應物資,自由安東商會承應,隻需許我招募流亡,遷居積利州,以備戰時所用即可!”
李林甫心中一驚,在他看來,積利州真不是什麽重要的地方,甚至整個遼東都是可有可無,可葉暢這個态度,分明是要與積利州共存亡了。他心裏對葉暢的認知又有所變化,葉暢絕不是不知取舍之輩,可他卻仍然做出這樣的選擇,這其中用意,究竟爲何?
此時他自覺與葉暢關系不同一般,故此也不去猜,徑直問道:“你要死守積利州,究竟是何用意,直管與老夫說,莫非還信不過老夫?”
葉暢看了李林甫一眼,有些詫異他這個态度,不知道李林甫爲何會與他推心置腹起來。他卻不知,李林甫誤以爲楊洄乃是他請來解釋自己苦衷之人,此時已經是老懷彌暢,看他就是看女婿模樣!
“欲去海外尋仙山,旅順就必保,欲保旅順,積利州就必保,欲保積利州,安東都護府舊地就不可落入契丹人手中。”葉暢略一猶豫,決定還是以尋訪海外仙山爲由:“李公,若能尋着海外仙山,如今所有問題,就都不是問題。”
他說的很含糊,可李林甫卻是個一心九竅之輩,心中念頭猛轉,立刻想到兩件事情來。
其一是李隆基,李林甫很清楚,自己也好,葉暢也好,如今的富貴權勢都是依附于李隆基身上,若是李隆基駕崩,那麽自己與葉暢都少不得要倒楣。若能尋着海外仙山,求得延年益壽之藥,那麽李隆基可以多活些年頭,自己與葉暢的富貴權勢亦可以延續下去。便是不爲李隆基考慮,自己年紀實際上比李隆基也要大,雖然精力仍然充沛旺盛,可是他自家也知道,身體漸漸有衰朽之兆。
其二是爲未來計,哪怕求不得仙藥,如果自己不能夠保持權勢,那麽有積利州之地,還可以有一個後路——狡兔三窟的故事,李林甫還是很清楚的。
想明白這一點,李林甫眼中利芒一閃:“你說的是!你要什麽,隻管開口,朝廷這邊,能給你的,我盡力給你!”
他想得深遠些,葉暢一心就是去尋訪海外仙山,那麽若大的積利州,總需要有人去掌控。葉家自己沒有什麽值得一提的人物,而他李林甫子侄當中,雖然也比較平庸,可至少……能在積利州分一杯羹吧。
更重要的是,葉暢與騰空的婚事,若能成的話,這積利州就有一半也是他李家的。守積利州,就是守他李家的家業!
若沒有楊洄跑來一趟,李林甫絕對不會毫無保留地支持葉暢,甚至很有可能幹脆将葉暢留在長安,任積利州得而複失。但因爲楊洄那幾句試探之語,引起李林甫誤會,真正将葉暢當成自己人,故此才會說出能給的盡力給之話語。若是楊洄知道此事,隻怕又要吐血三升了。
這一日在李林甫府中,可謂賓主盡歡,不過李騰空卻沒有再出來相見。葉暢得了李林甫準信,再回家中時,神情就輕松了許多。
李林甫答應給予的支援在三個方面最爲重要,其一是人,允許在河北道、河南道招募流亡、婢生子、罪徒等,平均每年可以招兩萬人以内入遼,以充實積利州人口。其二是糧,允許在淮南道購糧,轉運遼東。
有人有糧,便有在遼東争勝的本錢,至于第三條則是,設遼東行軍大總管一職,将襄平守捉轉歸遼東總管治下轄屬,避免受範陽節度使與安東都護府節制,允許在積利州募集不超過三千人的正式軍隊和不超過一萬五千人的團練,所耗費用以積利州應繳國庫賦稅承擔如各鎮節度之例。若有新州歸附,則相應增加。這些政策的開放,幾乎就讓葉暢可以毫無限制地在遼東發展,比如鹽業、鐵業,這些原本由國家專營的行業,如今他便可以在遼東行其事了。更重要的是,葉暢完全不必在乎安祿山的節制,在某種程度上,遼東總管已經取代了安東都護府的職司,成爲半個節度使。
這行軍大總管一職,原本不是新設,隻是有些改成了都督府罷了,如今再拿出來,受到的置疑和反對不會太多。而且行軍大總管可由親王遙領,以其長吏爲真正主持工作的官員,就便于葉暢施展。
有了李林甫的積極推動,隻是又等了三日,葉暢的告身便頒下來,他的新官職爲遼東行軍大總管府判官兼錄事參軍、試積利州司馬、檢校著作郎、遊擊将軍、骁騎尉、積利州營田使、度支使、轉運使、……一大堆名号,品秩亦升爲從五品下,而且依着他的意願,他空缺下來的官職還有下屬的官職,都由他自辟僚屬。
故此,羅九河成爲了新的襄平守捉使,南霁雲爲遼東團練使,岑參爲積利州掌書記,張鎬爲積利州推官,餘下諸人,各有職司。
就算是這樣,葉暢手中還有一大串的官職可以安排下去,但他想要招徕的人,并沒有全部到位,比如說來瑱,葉暢以職相邀,他尚在猶豫之中,而王昌齡此時則還在江甯,葉暢與岑參寄去的招徕信件,他還不知道是否收到了呢。
長安之事,至此已畢,葉暢還要去洛陽、修武,故此不做耽擱,與相應人告辭之後,便準備離開長安。
這一次他沒有選擇乘船,而是走陸路。四月初九日,長安結交的諸人到了灞橋與他送别,他回望衆人,正待告辭之時,突然聽得有哭聲傳來。
“也不知是誰,傷情别離,竟至如此。”旁邊岑參歎道。
“大丈夫自當于四方取功業,豈可效兒女之态!”張鎬則慨然道。
這話可不是嘲笑别人,而是爲了激勵自己。他在長安城中交遊最爲廣闊,故此來給他送行的人,比起給葉暢送行的人還要多些。他又久居長安,想到此行将是向以苦寒不毛著稱的遼東,不免有些惆怅。這等情形之下,也就隻有如此自勵了。
“張公所說甚是,好男兒志在四方,一時别離,又算什麽。昔日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有詩雲‘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咱們又是知己同行,路中少有寂寞!”
他二人在葉暢身邊相互鼓勵,葉暢的注意力卻轉向那頭,因爲他總覺得,那邊哭哭啼啼的衆人當中,似乎有一雙怨毒的眼睛在盯着他。
但每當他去尋找時,卻又是什麽都看不到。
“走吧……”他一笑搖了搖頭,或許是自己太過于敏感了吧。
但就在此時,卻聽得有人喊道:“葉司馬請留步!”
司馬是指他的試積利州司馬一職,葉暢聽出聲音正是從方才哭泣之處傳來,便看了過去。隻見一個老翁從那群人中出來,這老翁甚爲憔悴,一身常服,慢慢向他走了過來。
張鎬在旁頓時一驚:“李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