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
見着這些人之後,王元寶心裏就是一顫。
除了善直之外,跟随葉暢的都是些精壯漢子,他們舉手投足之間,都流露出一股精悍。更重要的是,他們眼睛看人時神情似乎有些不對勁,以王元寶的見識來看,隻有那些在邊關上見過血殺過人的厮殺漢,才有這種神情。
想到傳聞中葉暢在遼東招募勇士收複一州之地,王元寶并不意外他身邊會有這樣的人手。
“葉參軍,葉參軍!”
心中雖然發寒,王元寶面上卻不敢顯露出來,還隔着老遠,臉上就堆滿了笑,他一邊呼一邊長揖,以他現在的體型,能揖到這種程度,實在是費了不少氣力。
葉暢目光向這邊掃了一眼,然後就象是什麽都沒有看到一般,徑直向門内走去。
王元寶既然來了,就做好了一切準備,其中也包括受辱。葉暢不理睬他,他并不意外,他小跑着跟上葉暢的步子:“小老兒得知葉參軍在遼東立功,特意備了些禮物,爲葉參軍賀!”
“閃開!”
葉暢仍然沒有理會,說話的是葉暢的一個随從,直接就将王元寶推到了一邊。王元寶趔趄了一下,見葉暢就要走入門中,他情急之下叫道:“葉參軍,若是能與小老兒攜手,何愁玻璃不大賣,獲利何隻十萬貫?”
葉暢聽了這句話才停住腳步,轉過身,臉上浮起了一絲笑。
“你是說,與你合作?”
“正是,老朽人脈、眼光,都眼勝過胡源祥之流,而且老朽不唯可以與葉參軍于玻璃上合作,便是其餘産業,亦能助葉參軍一臂之力!就是球市,老朽亦願交還與葉參軍!”
“呵呵,球市……說起來,王翁,你既然提起球市,我倒要問問你,球市在你手中這兩三年裏,不知賺了多少錢啊?”
王元寶微微有些語塞。
球市在他手中,仍然還算紅火,但是比起最初由葉暢遙控時,卻略顯不如。其赢利到現在也沒有脫離當時的最高水準,而支出卻比當初還要大,這讓王元寶原本以爲每年有十萬貫的收入預期大大減低了。
即使他還跑到洛陽去搞了洛陽球市,情形也就是那個樣子。
“從球市,到水泥,到棉布,到玻璃,無論哪一樣,獲利都是不隻十萬,無論哪一樣,都沒有你王翁一星半點助力。”葉暢冷笑:“我葉某人要賺錢獲利,豈需要你這等老朽無能之輩協作?”
老朽無能!
這四字評論一出,王元寶頓時覺得血往上湧,臉上火一般燒了起來!
他中年時開始白手起家,賺出富可敵國的若大家當,葉暢對他的評價,卻是“老朽無能”!
這幾乎是對他平生最自負的成就全盤否定,他頓了頓,将那怒火又忍了下去,讪讪地道:“是,是,與葉郎君相比,我自然是老朽無能,沒有老朽,葉郎君亦是做出了一項又一項的大産業……不過老朽還是有些錦上添花的本領……葉郎君,那胡源祥獨占玻璃配額,必然會壓價,可若是老朽加入……”
“錢賺到我這個份上,多賺幾萬貫少賺幾萬貫都已經無所謂了。”葉暢搖了搖頭:“王翁,你老老實實盤了琉璃店,專心緻志去玩球吧。”
“葉參軍,莫非……莫非不給我王老漢生路了?”
“你當初不是給自己選了生路麽,球市啊。”葉暢一笑,再不理睬他,轉身便走。
當初對他來說是巨無霸的王元寶,如今隻是一個老朽罷了,隻要他願意,便可以挖了他的根基,讓他的琉璃鋪子自此一蹶不振。葉暢對于别人的無心冒犯,心胸向來開闊,但是對于别人有意算計,則是一向心胸狹隘。王元寶與他之間的矛盾,絕不是這幾句軟話可以挽回的,甚至不是王元寶所能帶來的利益可以彌補的。
若是爲了些許锱铢之利,便放任這等曾經算計他逼得他不得不閃轉騰挪才回過來的人,豈不意味着今後任何敢于害他的人,隻要能帶來利益就能被他放過?
“當初得球市,老朽可是出了十萬貫……葉參軍你不可如此……”
王元寶兀自大叫,葉暢卻已經進了門内,他身後一個随侍上前來,一把将王元寶脖領揪住:“你出了十萬貫,不是已經得到球市了,莫非我家郎君還欠了你什麽不成?老兒,再在此處胡言亂語,小心你的狗頭!”
王元寶再也不敢停留,他以袖遮面,慌慌張張爬上了自己家的馬車,飛也一般離開了葉暢邸。
他心中既恨且悔,恨的是葉暢根本不給他留任何顔面,毫無疑問,在這裏發生的事情,很快就會傳遍長安,他積累多年的聲望,怕是要因此而損毀大半;悔的是當初真不該那般貪婪下手,哪怕當初多留一分情面,也不至于受今日之辱。
“當時……誰知道他竟然能到這個地步!當初隻以爲是個有幾分才智的少年郎罷了……”
自言自語說了一句,王元寶長吸了口氣,然後閉起了眼。
必須考慮一下後路了,王元寶可以肯定,玻璃器将與琉璃器産生直接競争,若是琉璃店不能兼營玻璃的話,與别的競争對手相比,他的店鋪就會處于劣勢。這種劣勢隻需三五年間,便可以讓他在長安城的琉璃行當裏除名。
真的要抛棄自己的這份基業麽?
“王翁,或許咱們還可以向那些同業進些玻璃器。”貝福一直跟着他,此時忍不住插嘴道:“最多給他們加些價,咱們不求賺錢,隻求人氣!”
“葉暢既然決意要與我算這筆舊賬,豈會留下這等漏洞?毫無疑問,那些與葉暢同流的家夥,必然都答應了條件,不将玻璃器轉售與我們。”王元寶歎息道:“此事絕不可行……唉!”
“那如何是好……啊呀,要不,咱們也派人去傲來國進玻璃器?”貝福靈機一動,又開口道。
王元寶一拍大腿:“說的正是!若咱們也能直接從傲來國進玻璃器,何愁葉暢爲難?沒準咱們還可以反過來,給他添上幾分麻煩!”
不過旋即他又發愁道:“這傲來國此前無人知曉,前往傲來國的海道,唯有葉暢……”
然後他住嘴不語了,他目光閃動,心中又生一策。
打發走了王元寶,葉暢步入宅中,問可有客人來訪,然後便有人笑道:“有倒是有,就不知十一郎是否還認我這客人!”
葉暢聽得聲音很熟悉,擡眼看去,不由大喜:“怎麽是你!”
這個客人已經有數年未曾見面了,正是他第一次入長安時結識的遊俠頭領蕭白朗!
“怎麽,是我便不歡迎了麽?”
蕭白朗在他前院已經坐了好一會兒,他半真半假地與葉暢玩笑,葉暢上前抓住他的胳膊:“蕭五哥這般說來,可就傷了葉某之心了……前些時日在洛陽,賈大哥還與某提起蕭五哥!”
蕭白朗歎了口氣:“慚愧!”
他确實有些慚愧,雖然是遊俠出身,可是蕭白朗頗有幾分雄心壯志,故此在王忠嗣召他前去教授足球後,幾乎毫不猶豫便放下了長安城中的事業,跑到了王忠嗣帳下。當初葉暢是對他寄予厚望的,他雖然推薦了賈貓兒替代自己,可終究是有些對不起葉暢。
如今回來,得知賈貓兒與葉暢都成了結義兄弟,想當初可是自己與葉暢先認識!
“聽聞受某所連累,蕭兄如今不是很如意?”見他這模樣,葉暢道。
蕭白朗被王忠嗣召去,而王忠嗣如今已經在獄中,傳聞中又是葉暢所構谄,故此王忠嗣的部下對蕭白朗都沒有什麽好臉色。蕭白朗支撐了一年,實在是呆不下去了,這才回到長安。他原本就沒有官職,從軍前回來,倒也沒有什麽麻煩。聽葉暢問起,他唯有苦笑:“何隻不如意,這一年來……唉,不提,不提。葉郎君,王忠嗣之事,你給我一個準話,究竟是不是你?”
葉暢眉頭微微撩了一下,臉上笑容收了起來:“當初哥叔翰、仆固懷恩、李光弼、李晟等人在長安城外攔截我,問我王忠嗣之事,我當時便跟他們說,與我無關,他們不相信……今日你問我,我還是那句,與我無關,你信也不信?”
蕭白朗看着他,緩緩說道:“我自是信的,不過他們卻将信将疑……後來聽說李邕死了,他們便完全不信了。”
“李邕之死,倒是與我有幾分幹系,但他亦有取死之道!”葉暢哼了一聲,心中甚怒:“至于朔方鎮的那些驕兵悍将信還是不信,某卻不會理會!”
蕭白朗望了望左右,見人都離得遠,便壓低聲音道:“其實他們也明白,這是李林甫之意,李林甫懼王大夫入朝爲相,故構谄于他。但李林甫勢大,無人敢言之,故此牽怒于葉郎君耳。”
葉暢也明白這一點,這些人得罪不起李林甫,就拿他開刀,無非因爲他在衆人眼中,是更容易對付的軟柿子。好在如今他這個軟柿子已經有幾分不同之處了,朔方軍諸人真要找麻煩,也不象上回那麽容易。
“既然朔方軍諸人如此不知好歹,蕭五哥,你還是回來助我吧。”葉暢向蕭白朗發出邀請。
蕭白朗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我在外久矣,如今回長安暫歇,将養一些時日,再去尋葉郎君,到時少不得請郎君賜我一碗飯吃。”
葉暢心中微微一動,蕭白朗這個态度,明顯有點問題。
不過他雖然相邀,原也沒有打算蕭白朗來了立刻委以重任:兩人雖然曾經有過交情,而且一起殺過公主府的管事,可是那都是幾年前的事情了。蕭白朗這幾年一直在朔方節度使帳下效力,誰知道他是不是王忠嗣的手下派來替王忠嗣報仇的?
“也當如此,在外如此長的時間,蕭五哥也該與家裏人多呆一會兒。”心念電轉之間,葉暢口中說道:“反正隻要葉某在遼東,蕭五哥願意來屈就,随時都可以!”
“如此多謝葉郎君了!”蕭白朗道。
他二人在前院中小聲說話,說到這裏,便将話題轉到了朔方與遼東的風物上。正說着間,突然聽得側邊傳來一聲喝“葉十一拿着”,然後便見一大團什麽東西從圍牆上被扔了過來。
葉暢神情一變,向後退了兩步,院中的衛士紛紛向他飛撲過來,蕭白朗臉色頓時變得極爲難看,往旁邊閃了閃——他是有幾分心機的,此時若是去接近葉暢,沒準反被葉暢的護衛當成了刺客!
“無妨,把地上的東西拾起來,去兩個人到院外看看。”葉暢吩咐道。
有人去拾起那大團東西,卻是一個麻布包兒,打開一看,裏面包着一塊石頭還有些紙。葉暢注意到紙上的字迹,當下接過來,從頭看到尾之後,不禁冷笑起來。
蕭白朗隔得稍遠,看不到紙上寫的是什麽,見葉暢看完,他也不好詢問,便行禮告辭。葉暢也不留他,将他送别之後,看了看邊上:“替我去将岑兄請來吧!”
岑兄便是岑參,他中進士之後在長安等待铨選,不過一直沒有如意的官職。閑居長安費用不少,故此借住在葉暢宅邸的一間側院裏。等了一年也沒有合适的職務,他雖然尚未絕望,卻也有些灰心,此次葉暢回來,他就準備跟随葉暢一起去遼東看看。
不一會兒,他便過來,笑着道:“十一郎,你整日裏忙得不可開交,怎麽有空召我來?”
“有一事要煩勞吾兄啊。”葉暢笑着将有人擲進來的紙遞給他。
岑參接過那些紙,他有一目十行的本領,隻是看了兩眼,便看完全部内容,然後勃然變色:“好大的膽子,好毒的心腸!”
罵完之後,他才想起來:“十一郎,這信中所書,是真是僞,還有,是誰人将如此重大的消息洩露與你?”
“是有人從院外扔進來的,至于是誰,卻沒有看到。”葉暢心裏也有些懷疑:“不過此事當屬實,某些人,當真是好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