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暢盯着那個小官,嘴角微微向上彎了一下。
他的“襄平守捉”之職,乃是楊钊爲他活動來的,當初授職時,其實是繞過了兵部正堂。那個時候的兵部尚書是李适之,若是真給李适之看到這個任命,無論如何也不會得過。
正是因爲繞過了兵部正堂,所以朝廷裏有點見識的官員,都不太把這襄平守捉使當回事,這是李隆基私意,大夥也不願意來拂李隆基意願。
可現在,兵部竟然派人來催他去述職,并且是在他才到家還沒有幾個時辰的情況下。
催述職倒還罷了,還帶了幾十名兵士,顯然,若是他拒絕,就要緝拿了。
善直瞪着那個小官,在遼東,他陣斬的敵将便超過五個,小兵更是不知多少,這個小官在他眼中,就是一刀擊殺的貨色。不過葉暢沒有說話,他與護衛一般,便都沒有動手。
在長安城中殺官,畢竟不好。
“倒是有必要去兵部述職了。”葉暢微笑着道。
“十一郎……”覃勤壽擔憂地道。
“無妨,我自有打算。”葉暢起身:“三哥,你跟我來,葉鋒,你好生守着這裏,莫讓閑雜人等再入内了。”
隻帶了善直一人,他便昂然而出,随着那小官離開。
他被帶出門時,遠遠的,李霅看到這一幕,情不自禁冷笑了起來。
他父親任兵部正堂的時間很久,在兵部豈會沒有自己的親信,而且,現在兵部尚書雖然空着,可是管事的侍郎正是張垍。
要給葉暢找些麻煩,豈不是輕松至極的事情!
到了兵部之後,葉暢被帶到一間小屋之中,然後扔在那兒無人過問了。葉暢也不急,坐在那裏自與善直閑聊。待到傍晚時分,才又有一個着淺綠色官服的官員過來。
“你就是襄平守捉葉暢?”那官員一見葉暢就厲聲喝問道:“你未得宣召,擅離職守,該當何罪!”
“嗯?”葉暢打量了他一眼:“不知足下是何人,能來向我喝問?”
“你管我是誰!”那官員頓時大惱:“這裏是兵部,你……”
“看你服飾,也不過是七品,我乃六品,這便是兵部,也沒有一個阿貓阿狗都可以喝問我的道理。”葉暢冷冷地道:“少扯着虎皮當大旗,若是尚書、侍郎問我,或者左右司諸司郎中來問,我都會答,你是什麽東西,也敢在我面前喝問?”
他這番話說出來,那官員氣得渾身發抖,但一時間卻真不好說什麽。
“反了,反了……”
他隻能如此,就在這時,他身後走進來一人,正是李霅。
李霅一直在外邊聽着,此時覺得不對,知道自己不出來不行了。他面沉如水,一進來便道:“我來兵部辦事,不意聽得有人大聲喧嘩咆哮,還道兵部裏有什麽了不得的人物……原來是你,葉暢然!”
他乃衛尉少卿,從四品上的官職,他一站出來,那綠服小官便又精神起來:“李少卿說的是,此人跋扈嚣張,目中無人,實是狂悖!”
“果然是李少卿啊。”葉暢看着李霅,微笑起來:“沒有想到我前腳回長安,後腳李少卿便知道了。”
李霅雖是有心算計葉暢,此時也自覺事情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中,但也知道,不能承認自己窺探了葉暢行迹。他嘴角下彎:“本少卿來此,自有公幹,見你在此跋扈,念在相識一場的份上,特來看看……葉暢然,你攀上高枝之後,便有些得意忘形了,朝廷律令法制,如今都不放在你的眼中!”
“何出此言?”葉暢似笑非笑。
“你這厮,未得兵部宣調,便擅離職守,這是大罪!”那小官在旁又道。
“大人說話,犬豕且一邊去。”葉暢輕蔑地看了這個昏聩的小官一眼,這人連起碼的眼色都沒有,實在令人作嘔。他轉向李霅:“莫非沒有人告誡李少卿,切勿輕舉妄動?”
李霅愣了一下,頓時想起,就在上午見到葉暢之前,張垍還曾對他說過,這段時間裏要小心,休要給父親惹禍。他父親在家中,也曾再三告誡,如今不比過去,行事要收斂。
他将父親去相的責任全歸绺于葉暢,加之雙方一向不睦,見到葉暢之後,他便忘了這些告誡!
“你此言何意?”
“啧啧,看來是有人提醒過你,你卻不自知了。”葉暢冷笑:“蠢材,你知道韋堅爲何敗得那麽快麽,因爲他生了一個蠢兒,李公生了你這個蠢兒,竟然不在韋堅之子之下!”
李霅聽了大怒,喝令道:“來人,給我打,打!”
他身後頓時湧進一群人來,葉暢也不客氣,向善直使了個眼色,善直上前便将那些人擋住,屋内狹小,人多根本施展不開,而葉暢乘機上前,揪住李霅衣裳,揮手便是一拳。
“蠢兒,今日替李公教乖你!”
李霅在京城之中養尊處優,雖然也曾經身手敏捷過,可現在就差得太遠。被葉暢揪住還待反擊,卻吃了一拳,正中左眼,頓時面前無數金星飛舞,耳畔開了水陸道場。
他嗷叫了一聲:“好打!”
葉暢第二拳便又捶了出去,這回擊中右眼,打得李霅頭一仰,眼前的金星多了一倍,而那水陸道場也變成了三千個女娘。
善直力大,他擋着,李霅的随從便近不得身,葉暢乘機讓李霅飽嘗了老拳。這邊亂成一團鬧哄哄的,那邊終于傳來急切的腳步聲,緊接着有人大叫:“住手,住手,尚書到了,都住手!”
卻是張垍聞訊而來。
張垍心中真是又驚又怒,沒有想到,兵部衙門裏竟然出現了這等事情。他是剛剛才得的消息,李霅将葉暢弄來了,他便情知不好,原本隻想遣人來解決此事,卻又聽說這邊打了起來!
“怎麽回事?”
衆人紛紛退開之後,他進得門來,一看葉暢安然無恙,心中總算稍安:葉暢無事,那事情就尚有挽回的餘地,如果葉暢在這裏出了什麽事情,李林甫一黨借機生事,莫說李霅,就是李霅他老父李适之,隻怕也要受此牽連!
“張侍郎,張侍郎!”李霅捂着眼睛大叫,他眼前一片模糊,頂着兩個青紫的眼圈望向張垍,那模樣當真是凄慘。
“這是……呃?”原本見着葉暢無礙放下心的張垍吸了口氣,李霅算計葉暢,怎麽反倒弄得他自己挨打了?
“原來是張侍郎。”葉暢向張垍行了禮,不慌不忙地道:“這裏果然是兵部,我還以爲這成了衛尉寺呢。”
“這個……葉暢,你來兵部便罷了,爲何在此動手打人?”張垍強壓制自己對葉暢的厭惡,沉聲說道。
“回禀張侍郎,我奉命來兵部述職,卻不知爲何,這位衛尉寺少卿沖進來,還帶了這麽多人,要對我拳打腳踢。亂中他們自己打着了李少卿,卻與我沒有關系。”
他睜眼說瞎話,氣得李霅暴跳如雷:“分明是你這厮打的,你打的……”
葉暢冷冷一笑:“說來好笑,我到兵部來打衛尉寺少卿,此事傳出去,誰會相信?不知道李相公相不相信,反正我可以肯定,李少師是不會相信的!”
前面一個李相公是李林甫,後邊一個李少師是李适之,葉暢言下之意很簡單,這事情到了李林甫手中,李林甫窮追之下,兵部少不得大麻煩,而牽連下去,李适之也會有大麻煩。若是李适之聰明,絕對不會承認此事。
“有何不相信的,這麽多人證,葉暢,你休要以爲有李林……”
“咳咳,住口!”張垍咳嗽了兩聲,厲聲喝止了李霅,若是真給李霅亂說下去,将李林甫拉進了場,麻煩可就大了。
李霅雖蠢,卻也知道張垍不會無的放矢,當下閉口,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一場誤會罷了……唔,葉暢,你不在遼東自己職司上,跑回京做什麽,未得朝廷旨意私自進京,乃是重罪,你不會不知吧?”
“怎麽是誤會,明明是他打我……”李霅一腔悲憤,自己設陷阱陷葉暢,也将他拉入了陷阱,結果卻是自己被毆了,這還有天理麽,還有王法麽?
“正是進京述職。”葉暢道:“我在遼東傳播天子恩德仁心,宣揚大唐國勢武威,感化諸夷,收容漢人,遼東漢将縛夷人酋首來獻。”
他說話的時候笑吟吟的,這番話讓衆人都是一愣,不待他們反應過來,葉暢一指那個綠袍小官:“我立功于邊疆,此人卻讓我向他述職……張侍郎,莫非此人乃新上任的兵部尚書?”
他這話一說,那個綠袍小官頓時慌了,求救似的看向李霅,卻看到李霅頂着兩黑眼圈悲憤地望着張垍,頓時意識到大事不妙。
“朝廷體制,哪有讓你向這微末小吏述職的道理。”張垍瞪了那厮一眼,向左右揮手:“将他趕出去,讓他自己請辭吧!”
“侍郎,侍郎……少卿,少卿!”
那小官連聲呼喚,卻被張垍的侍從架了出去。
“葉參軍,你說遼東那邊獻來酋首?”打發走這礙眼的家夥,張垍沉聲向葉暢問道。
“人就在廣運潭邊,我已經托人禀報陛下。”葉暢盯着他,冷笑了一聲:“結果這位衛尉寺少卿卻帶人至兵部欲殺我……我倒是奇怪了,我與他有何怨仇,他竟然要害我,莫非是他與那遼東蕃夷有勾連密謀,意欲不軌之事,怕事情敗露,欲殺我滅口?”
“啊?”那邊張垍和李霅都張大了嘴巴,雖然明知葉暢是胡說八道,他們也不禁爲葉暢的大膽而驚駭。
這可是要興大獄的模樣!
想想韋堅、皇甫惟明等人的下場,張垍和李霅就覺得仿佛吞了一隻癞蛤蟆一般難受。李霅再蠢,此時也知道不可胡說下去,他眼巴巴看着張垍,隻等張垍爲自己辯白。
張垍心裏已經開始把李霅罵上了。
“不至于此吧,李少卿隻是來兵部公務,路過,路過……”張垍咳了一聲勉強道。
“不可能,他若是路過,怎麽眼睛都被打腫了?”葉暢道。
那分明就是你這厮動手打的!
李霅心中十分悲憤,但此刻他總算是開了竅,現在哪裏還能在此事情上與葉暢糾纏,隻能忍氣吞聲:“我是……是摔腫的……”
“啊呀,李少卿也太不小心了,你這般大的人,如何能孩童一般摔着?衛尉寺少卿乃是朝廷重臣,你這般總是不小心,這次隻是摔着自己,下回沒準就連帶着摔着張侍郎或者李少師了。”葉暢冷笑道。
“是,是,我以後定然多加小心……”
無怪乎張垍和李霅這般模樣,莫說是他們,事實上數年之後,楊國忠最終扳倒李林甫,便是因爲栽了一個勾結胡人試圖謀反的罪名。此時李适之已失寵,李林甫又虎視眈眈,葉暢真要死咬一口,說是李霅與遼東胡人勾結,李林甫哪裏會放過這機會。哪怕不能真正給李适之父子定罪,也要借此剝下他們一層皮來!
見葉暢似乎有意放過此事,張垍稍稍松了口氣:“葉參軍所言若是實,那确實是大功……隻是不知詳情如何?”
“積利州一州之地,民衆六萬,盡歸大唐矣。”葉暢道。
“一州之地!”張垍和李霅面面相觑,他們真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但是以他二人對葉暢的了解,哪怕這厮話裏摻了假,他也能将假的做得和真的一般!
若真如此,葉暢有此大功,兵部卻爲難他,便是張垍也少不得吃上李隆基的數落。
“此事你已經陳報陛下了?”張垍咽了口口水問道。
“自然,不報如何能行,軍國大事,我一介小官,豈可擅專?”葉暢笑着道:“故此,我特意自遼東返回長安,一來是陳報此事,二來也是方便聆取聖訓,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做。”
“你……你這是擅起邊事!”旁邊的李霅終于又有些忍不住了。
“白癡,怎麽叫擅起,我是奉命前往,不僅僅是陛下聖命,還有長安城中數百位貴家女郎之命!”葉暢又罵了他一句:“你道我收買夷人的錢哪兒來的,可是京中貴主、勳戚家湊的份子,說起來,張侍郎家中,也出了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