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霅憂郁地擡頭望了望天,心情卻沒有這明媚的陽光好。甚至可以說,糟透了。
今日跟在他身側的随從不多,也都無精打采,以前每至春日出遊之時,他身邊的熱鬧已然全無。這讓喜歡喧嘩勝過沉靜的他甚爲着惱,忍不住暗暗罵了一聲:“一幫見風使舵的貨色!”
“讓開讓開!”身後傳來喝斥之聲,李霅大怒,回頭便想發作,但一看那隊人的儀仗,頓時又偃旗息鼓。
竟然是楊家的人!
楊家如今在長安城中風頭正勁,靠的就是楊玉環,自從那兩位公主府的貴女險些和親,長安城中的權貴可再無敢與楊家相争者。便是李林甫,如今也對楊家照拂有加,提拔了楊钊。
李霅避開了楊家的人正準備繼續前行,卻又聽到淨街之聲,再看去,乃是甯親公主府儀仗。李霅想要以袖遮面,但那馬車卻在他身邊停了下來,車中人掀起簾子,向他招了招手。
“見過張公。”李霅隻能上前見禮。
“與我同行吧。”車上的張垍有些怏怏地道。
李霅隻能上車,放下簾子,張垍過了會兒問道:“李公可好?”
張垍所問的李公,乃是李霅之父李适之,原本爲相的李适之,因爲去年李林甫興起大獄步步緊逼的緣故,倍感壓力,漸漸承受不住,就在前幾日辭去了相國之位。李隆基還算念些情面,給了他一個太子少保的榮職,罷了他的左相。
當時李霅正好宴客,原以爲賓朋滿座的,結果卻一人未至。這種遭遇讓李霅倍感凄涼,此時春光好,他便想着出城踏青散愁,卻不成想長安城裏的權貴似乎趕趟兒一般都向城東趕來。
聽得張垍相問,李霅歎了口氣:“家君倒是好心情,還能賦詩,那日作詩一首,‘避賢初罷相,樂聖且銜杯。爲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
“想得開便好,若是想不開……”張垍說到這裏就沒有說下去了。
他神情也有些惶恐,甚至在他内心深處,比起李适之更害怕。
“都是那葉暢小兒!”李霅低聲咒罵道:“鄉野僻夫,竟然诟陷大臣,忘恩負義,背信棄德,此等人物,竟然還能生于天地之間!”
李林甫他不敢罵,李隆基他更不敢罵,那麽能罵的就隻有葉暢了。在李霅想來,若不是葉暢、盧杞這等小人背叛了他們,将韋堅、皇甫惟明、王忠嗣盡數除去,那麽他的父親李适之有這些強援,還可以穩坐于左相位置之上。
罵葉暢,張垍是舉雙手贊成的,他同樣痛恨這個屢屢掃了他顔面的家夥,特别是這家夥還出賣了皇甫惟明等人。
“雖是如此,你自己要小心些,休要給李公再惹什麽禍患,葉暢遠在遼東,爲聖人……咦?”
張垍話說得一半,卻住口了,他目光投向前方,神情有些古怪。李霅也望了過去,同樣露出驚疑之色,忍不住道:“這厮莫非是狐麽,爲何一說起他,他就出現了?”
他們覺得驚訝,乃是因爲看到了葉暢。
“他竟然沒有得朝廷意旨,就從遼東回來了?”張垍略一猶豫:“我記得他的官職中可是有積利州錄事參軍……未得朝廷旨意,擅離職守?”
“他那官職就是一個笑話,哪裏有積利州錄事參軍又兼襄平守捉的道理?”李霅撇着嘴:“聖人用他,不過是因爲他自稱能去海外訪覓仙山,徐福方士之流,爲士人所不恥!”
“不然,不然,朝廷體制,豈能随意?”張垍又是随口說了一句。
他自恃身份,總不能和李霅一般去破口大罵葉暢,因此隻是在這種問題上抓着葉暢的錯誤。言者無心,那邊聽者卻是有意,李霅心中不由得一動:或許能以此爲借口,拿葉暢先出出氣?
“楊家的……楊钊那厮啊。”張垍沒有注意他,而是看着與葉暢同行的人,發覺竟然是楊钊,不禁又皺了一下眉。
葉暢将“香雪海”獻與楊玉環之事,如今長安城都傳遍了,連葉暢遼東那邊的官職得來,也與那事情有關。但是,如今炙手可熱的楊钊親自到城外來見葉暢,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這值得張垍思量了。
葉暢并不知道自己又落入有心人的注意當中,而是笑吟吟對楊钊道:“沒有想到竟然是楊兄你親來!”
“哪兒的話,咱們兄弟快一年沒有見面了,你回長安,我如何能不來親迎?”楊钊哈哈大笑道。
他的性子是藏不得事的,與其說是來迎接葉暢,倒不如說是升了官要讓葉暢這故人見見他如今的威風。葉暢知他心意,少不得就他的官服顔色打趣幾句,然後恭維他升職,末了小聲道:“我準備了些許賀禮,到時會讓人送到府上。”
“十一郎,你我之間還談什麽賀禮?”楊钊勃然變色。
“楊兄你這話就說得不對了,某此次進京,可是帶着大功勞來的,想來陛下少不得要升我官職,到時你想省了賀禮?那我可就徑直去貴府,尋嫂夫人要去!”
聽得葉暢這般說,楊钊忍不住又大笑起來:“罷罷,說不過你。”
他心裏知道,葉暢有财神一般的手段,最會賺錢,他說些許賀禮,隻怕是數千乃至上萬貫的東西了。雖然如今楊钊已經不是當初的落魄,可是錢這種東西,誰會嫌多?
“十一郎你說你立了大功,什麽功?”楊钊問道。
“既是邊地,自是軍功。”葉暢笑了笑:“積利一州已經全部收複,一些圖謀不軌的高句麗人被我帶回來,正準備獻俘阙下。”
楊钊聽得此語,頓時一哆嗦,瞪大了眼睛看着葉暢。
他可是最清楚不過,葉暢幾乎就是一個空頭将軍去的遼東,手中并無一兵一卒,如何能立下軍功?
“十一郎,你向來不作虛言的,不是愚兄信不過你,而是此事實在幹系重大……你當真立下邊功了,莫不是被下邊人蒙騙了吧?”
“兄長這話說得,我是輕易被人蒙騙之輩麽,實打實的軍功,積利州十七城,如今已盡回我大唐了。”
“何以爲證?”
“我既然欲獻俘,俘虜自是帶來了的,一個是泉蓋洪,自稱積利州刺史,乃是泉蓋蘇文同族,一個是高松,亦爲昔日高句麗王室支裔。自二人往下,高句麗貴人四十餘名,至于普通俘虜,送來勞民傷财,沿途州郡爲之不安,故此我就留在了積利州都裏。我欲造大船尋訪仙道,正缺勞力,役使這些高句麗人,既不擾動我大唐百姓,又懲戒了舛骜不馴之蕃胡。”葉暢說道。
“俘虜何在?”
“留在廣運潭,隻等天子召見。”
聽得葉暢這樣解釋,楊钊算是徹底相信了,他停住腳步,再次盯着葉暢看。
葉暢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楊兄這般看,莫非還是不相信,要不我再領你回去見見那些俘虜?”
“不是這個,十一郎,你手中無兵,如何能……成此事?”
“哦,我手中雖是無兵,卻有錢啊。”葉暢哈哈大笑起來。
這個問題,他早就琢磨過了,他那個錄事參軍與守捉使的身份,原本就是一個笑話,唬唬外人可以,他自家明白,手頭上一兵一卒都沒有。在沒有兵卒的情形之下,竟然占了一州之地!
“有錢?”
“記得上回二十九貴主等人麽,長安城中的這些女郎們湊錢,贈了我一大筆,我用這筆錢招募勇士,收買遼東本地土著,然後自然就有人爲我打仗了。”葉暢嘿然笑道:“遼東一盤散沙,我們漢人又多,隻要肯出錢,還怕沒有人?”
楊钊聽到這裏,恍然大悟。
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在葉暢銅錢攻勢之下,豈有不克之城?不過也隻有葉暢這般豪氣慣了的,才敢出這樣的大價錢吧。
他心中羨慕,這可是實打實的軍功,有此功勞,何愁不能升官?
就在這時,葉暢又低聲道:“說起來,楊兄手中若是有人願意去遼東那苦寒之地爲官,現在就準備好了,到時我一并帶去。”
“呃……”
楊钊聽得此語心中一動,大唐各色官職雖多,但一個蘿蔔一個坑,想來一個有實權的官職可不容易,葉暢此語,就是送了他一個大人情。他可以将這個大人情拆開來,分成許多個小人情送出去。
對于楊家來說,他們是新貴,這樣不會觸動舊權貴利益的機會并不多。
“若真如十一郎所言,那就有勞了!”他也不客氣,然後拍着胸脯打包票:“十一郎這個積利州刺史,就包在我身上了,若十一郎當不成刺史,别人也休想當!”
楊钊是聰明人,聰明人便明白葉暢送他一個大人情的真正用意是什麽。葉暢既然真奪下了積利州,若是朝廷不知好歹換個人去當積利州刺史,那葉暢豈不是沒有絲毫好處!所以,楊钊要保證葉暢爲積利州最高長官,避免有人前去掣肘、分權。
兩人相視一笑,所有交易,盡在不言之中。
“一年未來,長安如故啊。”順着大街向長安城内行,葉暢感慨地說道。
“你這是贊呢還是貶?”楊钊回了一句。
“既非贊也非貶,隻是覺得時間真快,去年别時,這些樹方栽下去,如今卻已是滿枝繁花了。”
路兩旁栽着各種花木,此時正是盛開時節,因此妍豔多姿。楊钊環顧四周,他****在長安,反倒不覺得了。
“積利州那邊風土人情如何,你細細與我說吧。”他笑着道。
一路閑聊,沒多久便進了長安,葉暢在當初孫思邈舊宅邊上買了一宅院的,此前已經令人傳訊,把宅院裏外都打掃幹淨,因此這裏現在成了他的落腳點。楊钊見他安頓好了,正待告辭,卻被葉暢抓住:“楊兄,你在此正好,我說了略備有薄禮的,你便自己帶回去。”
“我自己帶回去?”
“嗯,還有送與娘娘的禮物,舉世唯此一件,唯有托你送入宮中。”葉暢笑着道:“咱們自己人,有些話小弟私下說了,此物不可令其餘女子見到,見到了……隻怕娘娘就留不住此物了!”
“竟有此事?”楊钊大奇。
葉暢令人先是将一個箱子擡了過來,那箱子用朱漆漆着,看上去甚是精美。楊钊笑道:“這箱子如此精緻,我隻要箱子,箱子内的東西你就拿回去吧。”
“買椟還珠可不是你的風格。”葉暢親自将那箱子打開,然後露出裏面的錦緞,再将錦緞解開,又是一床棉絮,棉絮之下,才露出他送與楊钊的物品真容。
卻是一個香爐,隻不過這香爐晶瑩剔透,從這端可以看到那一端。
這當然是用玻璃制成的,爲了制一個玻璃香爐,花費的氣力極大,僅一個模範,就讓巧匠們折騰了數月。
見着這個香爐,楊钊的眼睛就瞪得溜圓,怎麽也合不攏了。
“這是……水晶制的?”良久之後,他才咽了口口水問道。
“不是,玻璃器。”葉暢笑道:“可比水晶要難得,水晶你見過這麽大塊的麽?”
這是單純的奢侈品,楊钊可以想象得到,這東西放在自己的香堂供奉神祗,外人看了會多麽垂涎。他用手去撫摸,隻覺得這玻璃爐光滑圓潤,帶着一股寒意,仿佛是玉石一般。
“這東西……太貴重了,太貴重了!”
“确實,若不貴重,我也不敢拿來送你。”葉暢指着東邊:“這寶物易碎,從海上将它運回來,可花費了我不少氣力!”
楊钊拍了拍葉暢的肩,終究沒有說出拒絕,他心裏琢磨着,送給自己的都是如此寶物,那送給楊玉環的呢?
一想到這個,他心中突然起了貪念,但想到自己與葉暢的交情,特别是葉暢完全可以繞過他直接與宮中聯絡,他便将貪念收斂起來。
“送給娘娘的也是這般寶物?”他問道。
“正是,不過比起這個香爐更難運。”
“既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