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沙城強盛時,他便向卑沙城稱臣,而今旅順占了上風,他也立刻派出鉗牟丁,前去試探旅順的口風。
“情形如何,那位葉參軍……究竟是怎麽打算?”
聽得他急切地追問,鉗牟丁心中有些快意,但同時又有些爲難。
“明府,這一次,咱們隻怕做差了啊。”他哀聲歎氣地道:“葉參軍有令,讓我們立刻去他軍前效力!”
“什麽?你有沒有說我偶感風寒?”
“說了,可是葉參軍連我們剛剛從卑沙城中脫身都知道……明府,葉參軍在遼東有探子細作!”
能将他們一舉一動都打聽清楚,那肯定是有探子細作在行事,高松眨巴着眼睛,好一會兒之後道:“反正不能去,去了他軍中,豈不任其宰割了?”
“可是他知曉泉蓋洪是我們挑唆的……”鉗牟丁又歎氣了。
當初高松欲行借刀殺人之計,挑唆泉蓋洪攻打都裏,鉗牟丁便持反對态度。鉗牟丁更傾向于與旅順搞好關系,最好能通過旅順名正言順地拿到大唐朝廷的封敕。可高松未從其計,這種情形下,想要輕松從葉暢那邊過關,顯然是不可能的了。
“無妨,大唐君臣都是一般,無非便是要我等稱臣納貢罷了,我重重賄賂之……”高松又道。
“這位葉參軍卻非這等人物,他說了,高尹成被生擒時也聲稱願降,可他以爲不誅之不足以戒來者。”咽了口口水,鉗牟丁看了高松一眼道。
他說得還很含蓄,葉暢說得更不客氣,讓他直接告訴高松,負荊請罪都沒有用,何況隻是口頭上的臣服?大唐不需要心懷鬼胎的牆頭草,高松唯有兩個選擇:去他軍前效力或者在他攻下卑沙城之後轉攻青泥浦。
“時代變了……”鉗牟丁能夠隐約感受到這一點,可是高松卻沒有這般感受。
饒是鉗牟丁說得委婉,高松聽罷還是冷笑一聲:“且看他如何攻下卑沙城吧,若真能攻下卑沙城,我便是去拜谒也不遲。”
“若是能攻下卑沙城,這積利州就算是定下來了,積利州人口總數有近十萬,放在中原隻相當于一個縣,可在遼東,已經算是人口不少了。有十萬人口,我之大計便可以得成。”
與此同時,三岔口的軍營之中,葉暢環視帳中諸人。他的聲音尚未歇,然後,他又道:“如今周圍各方勢力,多持觀望,我們不能乘機奪取卑沙城,讓卑沙城喘過氣來,再想攻取,就沒有這麽好的機會了。”
“而且,卑沙城下,我也好上表奏明朝廷,真正在遼東制立制度。”葉暢最後道:“一州之地,朝廷怎麽着也得意識一下吧,諸位若是想封侯,便在于此了!”
頓時衆人都是精神一振,葉暢注意觀察,甚至連南霁雲這時的神情都與平日不同。
唯有善直,倒還保持本心,或者對于莽和尚來說,所謂封侯,還比不得一頓美食重要吧。
“雖是如此,卑沙城不好攻,想要奪城,必出奇計不可,諸位可有什麽想法?”葉暢又道。
他如今兵力少,不可能爲了省事而去拿人命填這座卑沙城,故此須出奇計才行。
卑沙城這些日子可謂人心惶惶,泉蓋洪得知唐軍在距離卑沙城不足三十裏處紮營,便将部下驅趕起來,整日裏巡城修城,晝夜輪換,唯恐給了唐人可乘之機。他的部下也知道事關重大,沒有一個口出怨言的。
唯一清閑的人,就是負責北門的羅九河。
雖然泉蓋洪口頭上說北門重要,實際上大夥都明白,唐人不可能繞過大黑山跑到北門去,故此羅九河所守之處,其實是最無威脅之地。泉蓋洪甚至再度從羅九河手中調走了一百五十人,隻留給他一百五十人,幾乎徹底剝奪了羅九河的兵權。
羅九河心中憋悶,卻不敢形諸顔色,越發兢兢業業,唯恐給自己惹來禍端。他這日正在城上巡視,卻見一頭驢踏着薄雪而來,仔細看去,乃是水雲觀觀主陳宣微。
“宣微道長如何會到這裏?”羅九河訝然道。
“眼見便是年關,貧道欲入城買些紅紙、香油……咦,羅将軍怎麽親自上城值守?”
羅九河歎了口氣,他笃信道教,故此在大戰之前還曾去水雲觀祈福,此時見陳宣微來此,便下令開門讓他見來。
誰知他命令一下,旁邊一人卻道:“羅将軍,此事不可,刺史可是有令,不得他軍令,任何人都不準出入卑沙城,以防唐人奸細!”
羅九河愣了愣,不禁頹然。
他知道泉蓋洪不信任他,卻不曾想,這個名義上來助他防守的家夥,竟然是來監視他的。陳宣微在水雲觀修道多年,卑沙城中人幾乎都認識他,他比葉暢來遼東可要早二十年,他如何會是奸細!
無非就是爲難他罷了。
“啊呀……”卑沙城并不高,他們在上的說話,城下陳宣微自然也聽到了,他面露難色,然後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入城了……隻求羅将軍替我将紅紙香油送出城,不知将軍意下如何?”
羅九河心中歉然:“理當送上貴觀,羅某也許久未曾去禮敬,罷罷,今日羅某便暫休一日……荔丁,這北門守衛便煩勞你了。”
荔丁正是被派來監視他的那人,見羅九河識趣,他笑着道:“羅将軍放心,隻管交與我就是。”
羅九河買了紙和香油,令親兵帶着,便出了卑沙城。陳宣微與他慣熟,稽首道謝,幾人便緩緩離開。
山路雪地濕滑,甚難行走,到後來衆人隻能牽着馬驢。陳宣微回頭笑道:“此路令老道想起曾聽過的一首詩來。”
大唐詩風甚行,樵夫孺子,皆能背詠,遼東近唐,亦有詩風。羅九河身爲漢人,雖是身在胡營,卻也能欣賞。當下便道:“道長所記的,必是好詩,請爲我試吟之。”
陳宣微捋須吸氣,然後吟道:“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馐值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李太白之詩!”羅九河聽得這兩句,心中頓時記起,這詩乃開元年間李白所作,此時流傳已廣,羅九河亦是能背。那“拔劍四顧心茫然”一句,令他大起共鳴之心。
他将門世家,自負才氣,卻廁身于胡虜之下。以前還可以以甚得重用自我安慰,可現在泉蓋洪猜忌之心已經表露無疑,他便是自欺欺人也做不到了。
故此,待陳宣微吟道“欲渡黃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滿山”之句時,他忍不住應聲同吟,到最後“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挂雲帆濟滄海”時,他聲音卻壓抑下去。
吟罷之後,陳宣微笑着看了看他:“羅将軍心情不好。”
“讓道長見笑了。”
“将軍聽得這一首,可知李太白去年又做了一首《行路難》?”陳宣微道。
“某粗鄙之人,确實不知,請道長爲我吟之。”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陳宣微又是一聲長嘯,開始吟誦。他唱道情慣了的,聲音清亮,直震得周圍林海雪聲束束,如一道涼風,直貫入人臉。羅九河隻聽這一句,便有共鳴之心,長歎了一聲。
待聽得“昭王白骨萦蔓草,誰人更掃黃金台”之時,他心情一憤,忍不住拔劍,砍向身邊的一株樹。最後“行路難,歸去來”六字,陳宣微聲音餘韻,繞于林間,許久不歇。
“恨不能随道長隐居練氣,以求長生之道。”良久之後,羅九河歎道。
“長生何其難也,将軍乃富貴中人,求不得長生,哈哈……”
說話之間,到了水雲觀,羅九河見着觀外細雪未掃,兩棵古松邊卻系着幾匹馬,心中一動,猛然止步。
他雖是心情激蕩,但向來機警,一看着這幾匹馬,便意識到不對,手握在劍柄之上,怒視陳宣微:“道長何意?”
“引君去見黃金台啊。”陳宣微倒是不懼,捋須一笑:“既來之則安之,将軍莫非以爲貧道會害你不成?”
羅九河心念轉動,若一路上陳宣微未曾念李白的那兩首詩,他二話不說調頭便走,但是李白那詩确實打動了他,如今“行路難”,莫非他真的要“歸去來”麽?
他心中正猶豫,突然見道觀大門推開,一年輕人笑吟吟出來,在他身邊,則是見過一面的那位善直僧,除這二人之位,僅有一随從,雖是握刀,卻未着甲。透過這三人身後往道觀裏望,空空蕩蕩的,可見除他們之外,并無别人。
那年輕人長揖下去:“漢人葉暢,拜見羅将軍!”
羅九河身體一抖,他雖是鎮定,這時也不禁訝然:“葉暢,哪個葉暢?”
“此時此地,還會有哪個葉暢?”陳宣微笑道:“羅将軍,我漢人爲禮儀之邦,休如胡蠻,失了漢家禮數!”
羅九河輕輕抖了抖,然後上前抱拳:“羅九河拜見葉參軍……”
“我此來非大唐參軍,乃遼東一漢人也。”兩人禮畢,葉暢笑着擺手道:“羅将軍這些年支撐積利州漢人事業,多有辛苦,葉某向羅将軍禮敬,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羅九河聽得此語,頓時心頭一熱。
大唐因爲營州之變而徹底撤出遼東之地,甚至連安東都護都撤回一幽州,隻是進入天寶年間後才複東進至營州遼西故城,這數十年間,漢人在遼東的日子可不是艱難!
他在卑沙城,盡自己之力庇護積利州的漢人,甚至組織了一支漢軍爲泉蓋洪效力,這其中艱難,唯有他自己知道。别的人隻看到他身爲泉蓋洪帳下第一漢将的威風,卻不知道他是如何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這個……不敢當葉參軍之語。”羅九河在激動了一刹那後迅速冷靜下來,葉暢的來意,他很清楚,若隻是被這樣一句暖心的話就打動了,他也就不是羅九河了。
“聽善直師說,羅兄心懷故土,想要回中原去看看?”葉暢一邊把着他的手臂,邀他入道觀,一邊又笑道:“遼東亦是漢家故地,中原亦是漢家故地,我漢家之壤,北窮寒漠,南接莽荒,西含絕域,東擁大洋,處處壯麗山河——我自幼志向之一,便是能踏遍這些地方!”
聽他此言,羅九河隻是一笑,卻不應答。
進了院子,道觀的玉皇殿便成了臨時會客之所,葉暢向玉皇神位敬了香,羅九河亦是如此。安座之後,羅九河笑道:“葉參軍亦心慕仙道?”
“某乃藥王孫真人再傳弟子。”葉暢道:“自然不敢不敬天地鬼神列祖列宗。”
此語入羅九河耳,羅九河便稍有愧色。
“将軍請用茶,這是孫真人藥王觀傳下的茶,泡制之法,與一般煎茶不同。”葉暢又笑道。
早有一小爐上水在沸騰,善直親自動手,爲他二人各泡了一杯茶。羅九河端杯在手,對着微微顯得深綠色的茶水發起呆來。
葉暢的來意,他豈有不知者,敢于隻帶廖廖數人深入敵後,其人膽氣,讓羅九河心中深折。
可是這并不意味着,他就會對葉暢納頭便拜,他心中更大的念頭,是不是要暴起發難,擒住葉暢,送去見泉蓋洪。
隻要擒住此人,此戰就必勝了。
不過葉暢既然敢來見他,豈會沒有防備,現在看到的隻是善直一人,誰知道道觀之後是不是還埋伏着什麽。另外,葉暢身體矯健行動敏捷,一看就不是文弱之輩,自己真能一擊得中麽?
“有一件事情,須得與将軍分說。”葉暢仍然是面帶微笑:“将軍如何看卑沙城?”
“雄關高踞,葉參軍如欲北上,必不可繞之。”羅九河眯着眼道:“參軍莫非意欲攻城?”
“将軍此言差矣,這世上沒有比人更堅固的雄關。”葉暢正色道:“若衆人一心,則平地可以爲城,若離心離德,則鐵壁亦不過糞土。将軍以爲,卑沙城中,當真是人人一心麽?”
“自是上下齊心。”
“哈哈,将軍言不由衷啊,我有樣東西,請将軍一觀。”葉暢笑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