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對楊钊,葉暢卻知道,此時楊钊正值壯年,對榮華富貴的渴望更勝過長生不老,故此除了求仙之外,還很明确地說,要想法子打通大唐至日本的貿易線路,好自日本取黃金來。
此時日本金礦尚未大規模開采,故此遣唐使亦不知之。楊钊知道葉暢向無虛言,既然葉暢說日本富有金銀礦藏,那麽就一定是有的,他心生向往:“若真有成,我當奏請陛下,爲日本市舶使。”
大唐在廣州設安南市舶使,至今已經有三十餘年,楊钊欲得日本市舶使,倒不足爲奇。葉暢哈哈大笑,兩人又談了一會兒閑話,便揖别而去。
楊钊此來,除了看望葉暢,也是一種态度表明:楊家并沒有因爲公主和親之事未成而怪罪葉暢。表面雖是如此,可是葉暢想得到,楊玉環那三個連自己妹夫李隆基都要勾引的姐姐,恐怕心胸不會有那麽寬廣。好在與楊钊交好,多送禮物以寬其心就是。如今旅順第一座玻璃窯正在建造,待其建成之後,便可以小批量地生産玻璃器皿。到那時,以此爲禮物,想來可以讓貪财好利的楊氏滿意。
送别楊钊次日,葉暢大早便遣人送信與諸人告辭,然後自己一行乘車出了長安城。
再回頭看那虎踞龍盤的長安城,葉暢搖了搖頭,自己這一趟,還真是……
卻不曾想,當他到了廣運潭碼頭時,身後卻有一騎追了上來:“葉郎君,葉郎君!”
葉暢回頭望去,那人他見過幾面,乃是蟲娘身邊的一個内監。他有些訝異:“你來此,可是貴主有何吩咐?”
“貴主請你稍候,她乘車,片刻之後便至!”
葉暢心中微微一暖,這次離開長安與第一次一般,多少有些狼狽,在某種程度上是被趕出長安的。他雖然不在意這點小挫,心裏多少還是有些異樣,蟲娘想着來送他,倒是不忘舊誼。
在廣運潭碼頭沒有等多久,便見一行車駕過來。蟲娘如今排場可不同,雖然仍未封公主,但是該有的儀仗一點都沒有少,到了之後,立刻有仆役使女張開帷幕,将一塊空地隔開,驅散看熱鬧的人群,然後才有管事到車駕前恭聲道:“貴主,請下車,葉郎君已經等候多時了。”
話聲還沒有落,就見車簾掀開,一個少女蹦跳般出來。
葉暢與蟲娘也是大半年未曾見面,兩人相識至今,已經是三載過去,蟲娘也到了女孩兒生長發育最快之時。她如今心情不再積郁,神色歡快,面龐紅潤,眉清目朗,一見着葉暢,便跳了過來。
“十一郎!”
葉暢一臉驚訝:“不知女郎如何認識在下!”
“嗯?”蟲娘愣了愣,旋即想到,自己這大半年裏可長了個兒,足足長了小半個頭,大約是讓葉暢認不出了。她頓時歡喜地笑道:“十一郎不認識我了,我是蟲娘啊!”
“不可能,絕不可能!”葉暢一本正經地搖頭道:“幻覺,眼前盡是幻覺!”
“何出此言?”
“蟲娘又黑又瘦又小又醜,眼前之人卻貌若天仙,這不是幻覺……啊喲!”
他拿蟲娘開玩笑,自然少不得被蟲娘又踏了一腳。蟲娘嗔道:“見面就說瘋話,也不在長安多留些時日!”
“唔,如今我相信你是蟲娘了,唯有蟲娘,才這般兇悍!”
兩人相視一笑,覺得雙方情誼,并未就此疏離。
“你爲何跑得這麽快,害得我趕得好緊!”調侃已畢,蟲娘又埋怨道:“十一郎哥哥,你便是想着你那小使女,也不能就抛下我!”
葉暢頓時尴尬起來,但看着這如今已經是十五歲的嬌俏少女膩聲喚他“十一郎哥哥”,心中還是覺得極歡喜。
“不得不早走,陛下正怪罪我,若是給他知曉他心愛的貴主喚我哥哥,隻怕要砍我腦袋了。”歡喜歸歡喜,這地方終歸不是說話之所,葉暢還是要提醒一下蟲娘的。
“就知道是爲此事……出來,出來吧!”蟲娘道。
葉暢愣了愣,然後就看到蟲娘的車中又鑽出兩個少女來。
這兩位女郎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她們看到葉暢,齊施大禮:“郎君爲奴等所牽連,奴等實是心中不愧……”
她們滿嘴的緻歉話語,好一會兒之後,葉暢才弄明白,原來這二位就是原本要被派去和親的那兩位“公主”。
她們實際上是李隆基的外孫女,要喚蟲娘姨母的。
葉暢确實與她們見過,就在年初,于香雪海之中,那時她們将葉暢誤以爲是管理梅園的小厮。如今她們也認出了葉暢,神情更是羞澀。
“這個,我并非有心……”
“郎君雖非有心,但我等若非郎君,便要遠入窮漠,爲夷狄所辱,乃至殺身殒命。”二位女郎中身量更高的那個道:“我二人無以爲報,隻能窮盡所有,以壯郎君行囊。”
說完之後,她二人拉開身後車上的簾子,葉暢見了不禁再度一愣。
車上放着一匹展開的絹,而絹上則滿滿的都是金铤與銀铤!
“這……”
“十一郎,記得我曾說過,要資助你在邊疆打上一場麽?”蟲娘拉着他到了一邊,笑着道:“一共是七十一斤黃金,二百三十斤白銀,乃是我們長安城宗室諸女、重臣之女傾囊所得,爲的就是今後大唐貴女,不再有和親入蕃之痛!”
葉暢目瞪口呆,然後注意到,無論是蟲娘,還是那兩位女郎,身上竟然沒有一樣金銀首飾。
“這……這……”
“十一郎莫拒,除了這些之外,我們還會招募勇士,随汝至遼東。”蟲娘又道:“奚人、契丹反得早了,若是晚些,我們招募的人手,此次便能随你而去!”
葉暢簡直不知說什麽好,他可以想見,爲此蟲娘花費了多少心血。這大半年間,隻怕她沒有少遊走于宗女、重臣女眷之間,遊說她們。僅僅是将募來的錢、絹,化成金銀,便不知要耗費多少精力。
難怪此次回來,雖然幾次去玉真觀,也沒有見到蟲娘了。
“金銀我不拒,我正少錢。”沉吟了一會兒,葉暢低聲道:“隻是,人手就不必了,若是陛下那邊知道,面上難過去。”
“沒有人手,你如何作戰?”
“與契丹、奚人作戰,不急于一時,不過,既然得了諸位貴主金銀,暢必想方設法……這樣吧,蟲娘,這些金銀,隻當是京中各位貴女所出的本金,我在外爲汝等經營,按年分紅,如何?”
蟲娘柳眉頓時豎起:“十一郎,你這是何意!”
“蟲娘啊,我這是爲了保護我的腦袋!”葉暢歎了口氣,指了指自己的頭顱:“不得陛下許可,若我擅自興兵事,你想想看,我會是什麽下場!”
蟲娘有些傻了。
她說動京中貴女,理由就是爲了避免今後成爲和親公主而自救,但是現在葉暢都不敢說開仗,那她此前所做,不就成了騙局麽?
她盯着葉暢,倒沒有急着發怒,在她認識裏,葉暢可不是這麽容易認輸之人。
果然,葉暢輕笑了一下:“所謂經營,便是招募胡人擊胡人之意。”
“你之意?”
“我用這本金,在中原收購絹帛财物,然後運到遼東去,招募胡人之中勇士,以胡擊胡,如何?”
“我就知道你有辦法!”蟲娘大喜。
葉暢也笑了。
但他隻是表面上笑,實際上卻明白,自己這一套,瞞不過李隆基。
這些财物去招募胡人擊契丹、奚,看起來是沒有問題,但那些胡人既然能夠擊殺契丹、奚,爲何不直接來擊敗葉暢,擄走這些财物?
所以,爲了保護這些财富,葉暢手中必須要有護衛。
蟲娘沒有想那麽多,隻是歡喜,葉暢見時間不早,催促她折回,她也知道事情重大,不能讓葉暢在此多作滞留,隻能依依不舍地離去。
葉暢目前她們車駕又折返,才行幾步,那車中傳來少女清脆的歌聲,聽着在唱“妾心何所斷,他日望長安”,正是自己所抄的詩歌。葉暢心裏突然覺得自己所做并不是沒有意義的,至少,曆史上極爲悲慘的宜芳公主命運,被自己徹底改變了。
蟲娘回到宮中,想着葉暢方才所言,心中既喜且憂。原本她認爲葉暢定是無所不能的,但現在她卻又有些憂心,若是葉暢真與胡人交戰,胡人兇惡,葉暢是否是他們的對手。
“十一郎哥哥定然是能大勝的,他一個人可以打兩個,不,是三個……五個……十個胡人!”蟲娘暗想:“還有善直和尚,他雖然沒有十一郎哥哥厲害,也可以打八個,聽說十一郎哥哥身邊還有勇士南八,也可以打八個……”
一上午時間便在她的胡思亂想中過去,待得下午午後,突然聽得内使來傳,李隆基召她去。她心中一動,暗道不妙,但卻不敢拒絕,隻能随内使到了興慶宮。
此時已經是深秋時節,興慶宮中百花開盡,唯剩菊花,一咱行來,菊香滿懷,蟲娘卻是無心欣賞,隻是默默前行。
到得沉香亭,便聽得裏邊嬌笑連連,蟲娘微微皺眉,她此時早知男女之事,聽得那聲音甚是不雅,而且并非嫔妃,乃是楊家三姐之音。她先停住,内使進去,裏邊笑聲漸歇,然後内使才出來,令她入于其中。
進園一看,隻見一群宮娥使女正用布幔聚着落菊的花瓣,沉香亭邊的水池中,滿是菊瓣。她瞄了一眼,便看到父皇端坐亭中,旁邊樂師、舞者各自陳列,楊氏姐妹臨池戲水,而李隆基便在舉杯相看。
“兒見過父皇。”到了李隆基面前,蟲娘施禮道。
“唔,蟲娘,你做得好大事業。”李隆基沉着臉看向她。
蟲娘心中一慌,拜倒在地:“阿耶,女兒……女兒……”
“聽聞你在京是募金銀以充軍資,如今可有兵馬?”
蟲娘面上雖然還是驚慌,心裏卻定了。方才葉暢已經告誡過她,她在京城中的舉動,又是聯絡了那麽多貴女,根本不可能瞞得過父皇。如果不被責問,自己也要找個機會主動對父皇說起,如果真被責備,那反倒是父皇沒有将此事往心裏去。
她拜倒道:“女兒并無兵馬!”
“你募得許多金銀,竟然沒有招得一兵一馬?葉暢那膽大包頭的狗頭,敢唆使你行此大逆之事!”
“女兒……女兒見阿耶心憂國事,已經數日不聞梨園之樂,心中不憤,便欲出資募勇士,替阿耶分憂,實在……女兒實在愚驽,實在不知除此之外,能爲父皇做什麽……”
說到這裏,蟲娘眼中含淚,嗚咽起來。
旁邊的楊玉環過來,将她拉起,白了李隆基一眼:“蟲娘最爲孝順,爲你分憂,連自己嫁妝都拿出來了,你卻還訓斥她!”
李隆基呵呵笑了兩聲:“你亦是婦人,不知軍國之事……蟲娘,葉暢那厮可是收了你的金銀?”
“收了……”
李隆基眉頭皺起,這消息,他自然知道,但是,他想從蟲娘口中得到證實。
“這狗賊,倒是膽大……”
李隆基心中漸生殺意,卻聽得蟲娘道:“隻是他說招募勇士之舉,斷然不可,天下兵卒,哪兵是一弩一甲,亦唯有阿耶方可支使,未得阿耶之令,他不敢養一兵一卒。”
李隆基心中殺意頓時消了:那厮倒還曉得幾分事理。
“既是如此,他爲何還敢收你金銀?”
“他說國内兵甲不可蓄備,但可以以此金銀,向遼東其餘諸胡,換取契丹、奚人頭顱。”
蟲娘此語,讓李隆基精神一振:“他究竟是如何說的,細細與朕說來!”
他如今年邁,耽于享樂,無意政事,雖然仍然好大喜功如舊,但對于邊患,已經沒有當初那樣願意集中精力去處置了。葉暢的意思,就是不動用國内甲兵勇士,也可以消除邊患,這倒是不錯的想法。
“就是拿金銀絹帛去買通室韋、高句麗等遼東諸胡,令其與奚、契丹自相攻殺,無論孰勝孰負,都是減輕大唐邊患。”
“哈哈哈哈……淺陋之見,讓他去吃些苦頭也好,不過,他還算是有幾分心的。”聽得這裏,李隆基哈哈笑了起來。
他可不是宋太宗趙匡義那樣的無能蠢貨,除了欺負弟侄婦孺之外一無是處的家夥,自然知道,靠着這樣的方式想要滅契丹、奚人是不可能的。但葉暢不敢募兵,算是知進退,他也不會太過求全責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