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弟,李林甫其人,還是能遠避則遠避爲好。”
“四兄是怕我與李林甫過從甚密?”
“對,李林甫其人,隻有利用利害,而無情義,五弟奔走于其門下,不知何時,便會爲其所賣。便是僥幸尚存,李林甫年邁,又有罪于太子,其富貴恐難傳子孫。”
“四哥說的是!”葉暢動容道。
黃衫客與他的結交,可以說是因勢而成罷了,嚴格意義上說,他與葉暢的關系,根本比不上賈貓兒、南霁雲和善直,而且與賈貓兒等人的利益完全綁在葉暢身上不同,黃衫客有自己的事業,在整個團隊之中,他與葉暢的距離最遠。
自然,他接觸到的核心機密也最少。倒不是葉暢有意隐瞞他,但是他既然留在洛陽,那麽遼東的一些事情不知道也屬正常。
葉暢一向以遊俠視之,卻不曾想,他竟然能思考得如此深遠。時人都見李林甫得寵,權勢滔天,便是楊氏亦不敢捋其虎須,黃衫客卻已經覺得,李林甫的富貴,不可能持續到下一代了。
“你是有主意的,自不需我多言。”黃衫客又道。
“是。”
葉暢在宿住又等了兩日,李隆基仍未見他,便是以往隻要他到長安必然來糾纏他不放的李蟲娘,也連着幾天未曾來纏他,這讓葉暢不免有些驚疑。
李隆基要罵他,早就該來罵他了吧?
就在他猶豫間,李林甫忽然又召他去相見,不過此次卻沒有讓他見李騰空,而是直接引他到了月堂。
“葉暢,明日你就出京吧。”一見面,李林甫便開口道。
葉暢大吃一驚,他雖然不願意在長安久呆,可是讓他明日離京,這是何意?
“陛下不會見你了。”李林甫象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又開口道:“奚人、契丹人已反!”
葉暢頓時想起李林甫對安祿山那句意味深長的話語:契丹與奚人那邊,莫讓他們鬧得太兇了。
那麽,契丹人與奚人的叛亂背後,隻怕又有一個陰謀。安祿山當時那緊張模樣,顯然,這個陰謀的主謀就是他!
契丹與奚既反,那安祿山就必須盡快趕回範陽!
李林甫也希望安祿山離開長安,若任這個胡兒讨李隆基歡心,真成爲牛仙客第二,以邊将爲宰相,對李林甫也沒有什麽好處。安祿山雖是胡兒,心眼比起李适之要多得多,留此人在朝與自己争權,智者所不取也。
“安祿山已經北返,他上奏天子,請撥兵甲财貨與你,令你遊說安東都督府諸州土酋,騷擾松漠,務必令契丹不得與奚人并力夾擊營州!”
葉暢雙眼一張,心中又驚又喜。
此前他雖然得到李隆基默許,以積利州錄事參軍、襄平守捉之職便宜行事,但有銜無職,更無一兵一卒相助,很大程度上,徒有虛名罷了,莫說當地豪族土酋不将他放在心上,就是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将這樣的名頭挂在嘴邊,唯有應付之時才用之罷了。但有安祿山之薦,則完全不同。
“老夫已經上書陛下,否決此議,并遣人斥責了安祿山。”李林甫又道。
這一句話便讓葉暢冷靜下來,葉暢沒有急着回應,隻是等着李林甫的解釋。
見他如此沉靜,李林甫暗暗又點了一下頭:不愧受其所重之人,經曆過這麽多事情之後,在原先多智之外,又加了沉毅的品性。多智尚不足誇,沉毅才是真正難得。
“十一郎又長進矣,以往我頗擔心你好炫智而冒失,今不懼矣。”李林甫道。
這是長輩對晚輩的關心了,李林甫其人,口中含蜜,說得不急不徐,聞者如沐春風。葉暢欠身行禮緻謝,卻仍然沒有答話。
“汝在遼東,與安祿山少些來往,安祿山其人,外忠内詐,恐你爲其所欺也。”
“是!”
“不過亦無須得罪之,此人奸猾,今後聖眷極深,宜如君子遇鬼神。”
也就是讓葉暢對安祿山敬而遠之,葉暢心裏甚是奇怪,李林甫待自己爲何如此之厚,難道真隻是爲了女兒麽?
望着葉暢,李林甫捋須微微笑了起來。
狡兔須有三窟,他權傾天下十餘載,眼見無數政敵興勃亡忽,如今年邁,自然會考慮身後之事。他有一子也曾經跪于他面前,勸他多爲爲以後考慮,當時他嘴中未語,心裏卻深以爲然。
自古以來,爲權臣者,幾乎沒有一個好下場。名聲好得象霍光一般,也保不住死後族滅的結局。他雖得李隆基信用,但卻惡了太子李亨,爲相時得罪的人又太多。他活着,自信能掌控一切,但若是他死了,子孫必爲仇人殺戮無遺餘矣。
諸子皆無才,唯有招才子爲婿,即使不爲婿,爲門生亦可,一有力門生,能護他子嗣。
葉暢是人選之一,還有一個人選……
想到這,李林甫看着垂眉低眼站在自己身邊的一小吏。
盧杞。
“盧杞有大才,十一郎,若你有意,我令盧杞去遼東助你,如何?”
葉暢目光凝動,微微笑道:“隻要盧郎君不懼煙波浩渺,有何不可以的呢?”
盧杞若真是去遼東,葉暢有一百種方法讓這厮正常死亡,即使李林甫怪罪,葉暢也必然會下此手。
盧杞想是知道葉暢心意的,臉色微動,卻沒有說話。果然,李林甫笑道:“隻不過如今我離不得盧杞,十一郎,你身邊有堪用之人,隻管舉薦與我。”
葉暢聽得這裏,心裏暗暗發笑,既然李林甫給他添堵,那麽他也回敬一下就是。
“李太白,文章之名垂動天下,相公欲用人,某便薦此人。”
李林甫愣了愣,他方才以盧杞刺葉暢,不想葉暢轉手就以李白刺他了。在心中罵了一聲小狐狡耳,同時也大感滿意,若沒有幾分手段,自己如何敢将女兒、子孫托付與他!
“尚有他人否?”
“宰相欲用人,先試其一即可,何須多哉?”葉暢笑道。
“李太白文章辭翰之臣,雖名滿天下,卻幾無牧守之學,又無遠略,輕薄無行,非真才也。”李林甫淡淡地道:“是我難爲你了,如今四野幾無遺賢,才智之士,充盈朝堂,你如何薦得人來?”
葉暢不禁愕然。
李林甫對李白的評價,甚得葉暢之心,李白當真是舉世無匹千年一位的大文豪大詩人,卻絕不是一個好的牧守一方的地方主官,更不是一個優秀的有戰略眼光的謀士。相比而言,隻是勸農勸恤民,杜甫怕是比他都要強。但李林甫由李白身上,推斷出天下沒有遺賢,這可就是強盜邏輯了。
不待他回應,李林甫便又道:“行了,契丹與奚人複反的事情,你已經知曉,你可以出京回遼東了。”
離了李林甫府,葉暢皺着眉,心中甚爲訝然。不過才行了沒多遠,便又見一人笑盈盈站着,向他招了招手。
“吉公在此,有何吩咐不曾?”見是吉溫,葉暢問道。
吉溫與他最初有沖突,但在弄翻韋堅、皇甫惟明等人的事情上,兩人算是合作了一把,雖然合作得并不愉快。此時葉暢盡管不願意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他與李适之等所謂清流已經徹底反目,也必須暫時依靠李林甫的力量自保。
“得知君要遠行,仆在此恭候,爲君送行耳。”
黃衫客聽得這句話雙眉一展,斜睨着吉溫,手也握在腰間刀柄之上。吉溫瞧了他一眼,啞然一笑:“真壯士耳,不過我與十一郎乃是積年交情,相識至今,已近四載矣。”
黃衫客看了葉暢一眼,葉暢微點頭,趕前幾步,與吉溫并行。吉溫談笑宴宴,看上去甚爲殷勤,與他聊了些遼東風物,然後又轉到朝廷中的局面上來,末了,吉溫低聲道:“契丹、奚人謀逆之事,朝中多有攻讦葉郎者。”
“與我何幹?”
“朝中那些清流都說,是你妄論邊策,又寫三首詩,緻使公主不得和親,乃有二胡叛亂之事。”
“笑話,二胡叛亂,豈是區區公主和親與否能改變的,若是和親,無非就是倒貼兩位公主性命與清白罷了!”葉暢聞言勃然大怒:“彼輩無計安邊,先欲以婦人之軀和親,後欲以士子之詩歸罪,屍位素餐禍國殃民者,皆彼輩之謂也!”
吉溫深以爲然,然後笑道:“雖然此議爲相公壓制,但君還是早日離京,遠離這是非之地爲好。”
葉暢點了點頭,見葉暢會意,吉溫便告辭而去。
吉溫所謂的送行,無非是替李林甫說他不适合說的話罷了,既是示恩,又是催促,總而言之,就是讓葉暢與所謂清流劃清界限,同時早些離開京城這是非之地。葉暢對此心知肚明,不過,李林甫最終目的是什麽,他還沒有想清楚。
他絕對猜測不到,因爲自己向來的表現,讓李林甫把他視爲身後可以維護自己子孫的人選之一。
但是葉暢并沒有依李林甫之言,立刻離開長安,他還在等一個人。當日傍晚,他所等之人終于出現了。
此時的楊钊,早沒有初入長安時的風塵狼狽,他身長玉立,相貌豐俊,随從皆是鮮衣怒馬,一個個神采飛揚。
“十一郎,你在遼東做得好大事業!”見着葉暢,他便笑吟吟地道。
葉暢見他這模樣,神情依舊親近:“楊兄來之何遲也,若再晚一日,暢出京矣。”
“公務繁冗,實是無暇,非钊有意怠慢。”
楊钊說的話半真半假,他确實不想有意怠慢葉暢,但是如今京城之中風聲正緊,葉暢看似閑人,實際上卻成了旋渦中心,他有意觀望,故此并沒有在第一時間來見葉暢。
葉暢上前抓着他的手,歎息了一聲:“楊兄,我知你心,若我待罪下獄,能救我者,唯楊兄耳!”
一邊說,一邊拉着楊钊入内,楊钊哈哈大笑:“知我者,果然暢然!”
兩人入内坐定之後,楊钊想到方才葉暢那話,笑吟吟又問道:“十一郎,你爲何覺得,這些時日我不出來見你,實際是準備救你?”
“那是自然,契丹、奚人反複,朝廷諸公歸罪于我,而楊兄與我交稱莫逆,若非爲救我計,如何遲遲不發帖召我拜谒?”
“或者是冷眼旁觀,沒準還落井下石呢。”
“旁人或會如此,楊兄絕不會!”葉暢搖頭:“聽聞章仇大夫将入爲尚書,此皆楊兄之力,欲報其恩。某與楊兄,患難之交,楊兄既願助章仇大夫,又如何會坐視我落難而不恤?”
楊钊聞言大喜:“十一郎所言,正合我心!”
事實上,楊钊确實有意在必要時拉葉暢一把,但是,前提是葉暢沒有落入必死之局。此時楊钊還很小心謹慎,不敢過于嚣張,凡事唯李林甫馬首是瞻,故此,在得知李林甫二見葉暢之後,他頓時來見葉暢。
兩位公主與楊家乃是大仇,推動她們女兒和親最力者,正是楊氏,而攻讦葉暢的人當中,也有不少爲見風使舵想要奉迎楊氏者。楊钊當然不會細細與葉暢分析此事,他隻是稍稍說了哪些人在罵葉暢,自然都是李适之一黨。
末了之後,楊钊也道:“十一郎,京中雖好,以某之見,你還是早些離開爲好。”
“哦,我也有此意,既然聖人不願見我,我明日便動身,準備離開長安,回遼東去。”
“好,好……對了,遼東有什麽土儀,莫忘給我帶些人,我替你送人。”楊钊毫不掩飾地道:“待此間風波了結之後,總得讓賢弟的官職再升上一升,讓那些奸賊們羨慕嫉妒恨!”
聽他說起“羨慕嫉妒恨”,葉暢覺得有些怪怪的,他含笑點頭,然後又問道:“我欲跨海求仙之事,聖人那邊有沒有什麽吩咐?”
“如今他在氣頭之上,哪有心吩咐這個,倒是我想知道,你所說日本盛有黃金之事,是真是假?我尋了幾個遣唐使相問,可都說絕無此事!”
葉暢哈哈一笑:“日人粗鄙,懂得什麽,他們是坐于寶山之上而不自知!兄且放心,少不得你一個富可敵國,終有一日,王元寶在你面前也隻是這個!”
一邊說,他一邊伸出一根小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