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僧人模樣,而且卑沙城寬出嚴入,故此并未受到阻攔。順着山間樵夫踏出的小徑,花了一個多時辰,太陽都已經西垂,善直才到了水雲觀。
水雲觀所在位置,便是後世響水觀之所,如今隻有一間小殿、兩間道舍。道觀之中,一師二徒三個道士,聽得動靜,出門相看。見是善直,那老道士大驚:“善直師,你如何來了!”
“宣微老道,你若是不歡迎,和尚我轉身便走!”
善直笑呵呵地說道,他雖是釋家,卻與道人關系亦睦,在修武時,沒少與葉暢一起去拜訪藥王觀的駱守一,故此對道家并不排斥。
“兀那莽和尚,胡說八道什麽!”老道士陳宣微一把将他拉住,徑直扯入門中,又向弟子示意,讓他們關好門,然後才埋怨道:“你當真是不曉死活,此時這裏,是你能來的!”
善直雖憨莽,卻不真蠢,頓時意識到不對:“怎麽了?”
“大禍事,大禍事!”陳宣微歎息道:“你上回不是說你是與都裏的那位葉守捉一起來的麽,這邊出大事了,正待與旅順那位葉守護開戰,你此時到這邊,豈不是自尋死路!”
“什麽?”善直聞言一驚:“好端端的,爲何要開戰?”
“誰知道呢,貧道猜想,許是你那位葉守捉招募流亡,惱了這邊的貴人!”陳宣微歎道:“卑沙城可不比都裏鎮那小地方,城内外各部人口足有二萬餘,号令周邊,總治積利,兵馬合算,約有五千。你都裏……哦,現在喚作旅順了,口不過八千,兵不過五百,如何能與之相抗!”
“卑沙城哪裏有二萬……”
“城中沒有,但城外散居各部、各寨,全部加起來二萬是往少裏說的!”陳宣微有些氣急,這和尚此時卻糾纏些這樣的東西。
“那倒是有,積利州一州之地,人口約有八萬,大半在南面。”善直很誠懇地回應道。
若放在中原,這麽大的地方才隻有八萬人口,那當真是個人煙稀少的下州。但是這在遼東,八萬人口已經是不錯了,而且這其間還有大量的隐蔽人口散居于山林僻野。全部加起來,積利州應當有十萬人。
因爲安東都護内遷的緣故,如今大唐在積利州沒有有效的管轄,卑沙城勢力在州中最大,其主泉蓋洪更是自稱積利州刺史——大唐朝廷雖未承認,卻也未否認,所以,在某種意義上說,這位泉蓋洪乃是葉暢的頂頭上司。
“泉刺史準備發兵攻取旅順,隻不過如今還未到時機,他正在召集人手,意欲十一月或十二月再動手,善直,你此時來這裏,正是羊入虎口,若我是你,便趕緊走!”
“十一月……十二月?”善直哈哈笑了起來:“這是什麽意思,難道這高句麗人打仗也要翻皇曆看日子麽?老道,你休要被吓住了,若真要開戰,哪裏會拖到那個時候,更不會給你這道人聽到消息!”
“唉,你這和尚……貧道怎麽會騙你,此事知曉的人不多,我能知道,乃是城中一漢将爲我觀中施主,他與我說的!”
“果真?”見老道惶急模樣,善直也收斂了笑。
“真得不能再真!”
陳宣微的消息确實是真的,他的消息來自于卑沙城中的漢将羅九河。善直聽陳宣微介紹了這名漢将之後,有些驚訝:“他既是漢将,如何會得到高句麗人的信任,竟然知道此事?”
“這位羅九河将軍曾祖父,乃是羅藝,羅藝謀逆,爲朝廷誅殺,子孫或亦株連,或星散四野。羅九河之祖便逃至遼東,後來高句麗滅國,羅家乘機建了寨子,到今日頗有勢力,乃爲高句麗遺民所重。”
善直撓着腦袋,看來果真要打仗了。
他心中還有許多疑惑,一時不能解,比如,他們來的時候那地方叫都裏,如今卻被稱爲旅順,又比如說,陳宣微還說葉暢已經完全控制了都裏地方,附近所有寨子都爲其所平定。這些事情,完全在善直意料之外,他記得葉暢曾經說過,是花上兩到三年時間站穩腳跟,然後再徐圖其它,怎麽形勢會變得如此快?
“如此則麻煩了,我們的人都入了卑沙城啊。”善直有些懊惱:“要回去,當如何行?”
“徑直向南去旅順是絕無可能,若給卑沙城中知曉你們與那位葉守捉的關系,你們就休想脫身。以貧道所見,你們明日一早出城,自東邊山脊下山,向東南去青泥浦。如今青泥浦還與旅順有往來,到那兒你們改乘船,繞過這山與卑沙城封鎖,走海路入旅順。”
陳宣微對附近情形很了解,提出了自己的建議,善直雖然也被葉暢逼着讀了些兵書之類,可是都是先面讀後邊忘,故此想不出什麽計策來,隻能點頭。
“此事不宜遲,如今日薄西山,你就算回城也來不及了。你在我觀中暫歇一宿,明日大早便去,然後依計行事……”
陳宣微話說到這,善直連連點頭,正在此時,突然聽得道觀的小院子外傳來拍門的聲音:“開門開門,太陽還沒有落下,怎麽就觀起門來了!”
陳宣微臉色一變:“這聲音……是羅九河!”
“什麽?”善直聞言頓時起身,手也按在了腰間戒刀之上。
此人乃是卑沙城中大将,甚得泉蓋洪所重,這個時候,出現在道觀之中,是何道理!
“休驚,若是爲了擒你,何須大将出馬?”陳宣微按住了善直的手,看了看周圍,這院子又小,連個躲避的地方都沒有,外邊敲門聲又急,來不及細想,他又低聲道:“一切有我,你休要驚慌就是。”
善直心中尋思:“有什麽可驚慌的,若是那狗将軍來找麻煩,殺了他便是,最多就是帶着水雲觀中的道人們一起逃走。”
“來了來了,将軍何其急也。”陳宣微此時松開他的手,快步向着院門過去,他的兩個小道士自然上前服勞,将門打開。
一個三十餘歲的漢子濃眉緊皺,出現在門前。
他進來之後,一眼便瞧見身材魁梧的善直,眼前不禁一亮:“好漢子……咦,是個和尚,好你個宣微子,竟然在道觀裏藏了一個和尚!”
陳宣微念了聲天尊,苦笑着道:“将軍何出此言,這位高僧可非一般人物,乃是嵩山少林寺的得道高僧,欲去渤海國傳法,途經我處,因爲我昔年雲遊天下時曾與他有一面之緣,便來此看我。道釋儒三教白藕紅蓮綠荷葉,原本是一家,和尚來拜拜玉皇、天尊,道人去拜拜佛祖菩薩,亦非什麽異事……”
他絮絮叨叨地解釋着,将羅九河引入院内。羅九河聽他唠叨,笑着擺手:“休說這些話,某也隻是覺得好奇罷了,莫說觀裏藏着一個和尚,便是藏着一個尼姑,以某與觀主的交情,也不會深究,哈哈……”
“将軍可真會說笑話。”陳宣微幹笑了兩聲,他看了看羅九河,雖然羅九河不時大笑,但眉頭卻始終鎖着,似乎藏有極深的隐憂。
陳宣微暗暗稱奇,羅九河這模樣,分明是心中有難事。
“将軍這麽晚才來,不知有何吩咐?”因爲道觀狹小的緣故,玉皇殿既是正殿,也是會客室,羅九河上完香後,陳宣微向他問道。
這麽晚來,難道隻是爲了上一柱香?
羅九河沒有答,看了看善直:“這位師傅是嵩山少林寺的僧人?”
“阿彌陀佛,和尚正是。”
“少林寺之名,某也聽聞過……和尚是自海路來此?”
“是,自登州來此。”
“登州……”羅九河悠然神往:“少林在中原,登州在齊魯……某自幼聽先父教誨,這些地方乃是大唐腹心繁華之地,隻恨家父與某都未曾一見。”
“隔海便可去,将軍若是有心,隻管去就是。”
羅九河搖了搖頭,他祖上因爲是叛逆,雖然到他這一代,什麽恩怨都已經煙銷雲散,但是不知是近鄉情怯,還是懶得動彈,雖然向往中原,他卻始終沒有下定決心前往。
“和尚如何稱呼?”羅九河又問。
“貧僧釋善直。”
“善直師,你從登州海路來,是在青泥浦還是都裏上的岸?”
善直微一猶豫,那邊陳宣微拼命給他使眼色,但是善直還是應道:“貧僧自都裏來。”
羅九河看了陳宣微一眼,陳宣微的臉色已經恢複如常了。
“都裏,那你認識如今占據了都裏的葉暢麽?”羅九河沒看出什麽異樣,便又問道。
“貧僧認得。”善直這次毫不猶豫地道。
羅九河微微變了臉色,再看陳宣微,陳宣微苦笑道:“和尚是個直人,不過他雲遊中原,認識那葉暢倒不足爲奇。”
“正是,正是。”羅九河眼睛微眯:“善直師,這葉暢其人如何,你細細說與我聽。”
“葉暢族中行十一,故此長安、洛陽一帶,都稱之爲葉十一郎……”善直開口道。
“等等,葉十一郎……莫非是作足球戲的葉十一郎?”羅九河突然坐正了身軀,訝然問道。
“正是,不曾想将軍也聽說過這個。”
“呵!原來是他,這倒是巧了,他怎麽會來……都裏鎮?”
足球戲被蕭伯朗傳到了朔方,又從朔方輾轉傳到了遼東,短短數年時間,幾乎傳遍大江南北。自然,傳播的過程中,也有許多變化,比如說規則,就與葉暢當初創的有很大不同。但葉暢的大名,卻是随之傳開,隻是大夥隻知葉十一郎創足球戲,卻不知這葉十一郎就是葉暢。
“這位葉十一郎除了做足球戲之外,還有什麽事迹?”羅九河又問道。
善直便将葉暢韋陀點化、虹渠引水、進獻水泥、洛陽救災之事緩緩說來,待他說完,都點起了燭炬。他不善言辭,因此隻能平鋪直叙,不過也正是如此,說得就甚是真實。
“善直師倒是熟悉此人。”羅九河嗟哦了幾句,又似笑非笑地道。
“不瞞将軍,當初小僧就在修武十方寺挂單,故此知之甚詳。”
“原來如此,看來這位葉十一郎在治政之上,倒是有幾分本領,不可小視之。”羅九河有些猶豫,仿佛想要說什麽,但終于沒有開口,而是揮了揮手:“今日興盡了,宣微道長,某告辭。”
他當真說完就走,宣微留也不曾留住,便看着他出門而去。
“這倒是奇了,羅将軍來分明是有心事的,原本大約是想與我說說,卻因爲你在此而不肯說了,也不知道他有什麽心事……”陳宣微道。
善直當然更想不出來,在道觀中宿了一夜,次日天色剛亮,便又趕回卑沙城。按照陳宣微所說,他們沒有自南門翻山,而是出東門往青泥浦去。在青泥浦雇了船,隻說是回大唐,實際上半道折向都裏,前後又花了四日功夫,終于回到了旅順口。
旅順口與他們離開時比大不相同,自不必多言。船徑直開到新建的旅順港,在此登陸之後,隻見葉安等前來相迎。
“不曾想你們竟然又乘船來了,英哥,辛苦了啊!”
葉安一邊說一邊目光在衆人身上掃過,發覺少了幾人,聲音頓時低了下去。葉英示意了一下,有人将此行中死去的五人骨灰捧了來:“都帶回來了……一人病死,三人戰死,還有一人傷重不治。”
葉安眼睛裏頓時湧出了淚水,不過他立刻抹去:“英哥,你休要自責,十一郎走時交待了,你們回來後好生休息,若有不幸,則葬入英烈堂。”
“英烈堂?”
“這半年時間裏,咱們與周圍寨子戰了六回,也有些傷亡,逝者皆入英烈堂,永享祭祀。”
“好……嗯,十一郎不在?”葉英臉色猛然一變問道。
他們在卑沙城中可是得到了消息,卑沙城糾集了積利州其餘勢力,在十一二月間便會向他們發動攻擊,此事必須報與葉暢知曉,可是葉暢竟然不在!
“十一郎二十日前回長安去了,朝廷不知爲何,召他回京,而且他也有事要回去……怎麽了,有什麽不對?”葉安道。
“糟!”葉英頓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