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的南霁雲與善直,竟然也不約而同,長舒一口氣。
三人相視大笑起來,葉暢以馬鞭回指長安:“我若再返長安,必不象此時一般,任人擺布!”
“怕是不易。”南霁雲悶悶地道。
南霁雲覺得長安城當真不是他這種人呆的地方,他在見皇甫惟明的時候,便覺得天下官員,無恥莫過于之了,可是到長安城這段時間裏的見識,卻讓他明白,皇甫惟明算什麽,長安城裏,那似錦繁華之下,金碧輝煌之内,藏着不知多少陰險詭谲。
此間雖好,卻不是他南八施展才華之所,還不如隴右。
“不易也得去試試,要不然……”
葉暢話還沒說完,又聽得後邊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葉暢頓時變了臉色,上回他與善直離開長安城,便是聽得身後急促馬蹄聲,然後有人追襲,後來才知,乃是王忠嗣的家将受其女所指來刺殺他,此次托李林甫的福,他可是将韋堅、王忠嗣和皇甫惟明都得罪狠了,莫非他們的殘部又來這一手?
“列陣!”他厲聲道。
上回就隻有他與善直二人,敵方二十餘騎殺得他們沒有還手之力,此次則不然,善射的南八之外,身邊還有跟随葉暢到過隴右上過陣戰的二十餘葉家子弟、家人。平時大夥除了打熬氣力,就是練習武藝,也有戰陣演練,故此葉暢一聲令下之後,衆人紛紛下馬,以馬圍了一圈,将衆人護住。
這畢竟是長安之外,就算是對方要襲擊也無法調動太多人手,一二十騎就是最多了。這種情形下,葉暢覺得,自己還是有一戰的把握的。
“前面可是葉暢?”
一個雄渾略帶悲憤的聲音響起,葉暢舉目遠眺,大喊的乃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軍士,身上着皮甲,帶着武器。
“葉某在此!”葉暢知道躲不過,回應道:“來者何人!”
那人恨恨地往這邊望來,然後回頭望去,在他之後,又是一騎上前。
這一次馬上乘客罩袍之下,隐約露出官服,他遙望葉暢,冷笑了一聲道:“某自隴右往朔方,未曾見到葉暢軍前風範,倒是見識了你含血噴人的手段,你且記着,王大夫之事,某必有報!”
“你是誰?”葉暢見此人四五十歲的模樣,須發皆灰,高鼻陷目,看上去不類漢人,便喝問道。
“某朔方豐安軍大使哥叔翰!”
葉暢頓時激靈了一下,這人就是哥叔翰!
他卻不知,這是他到來對曆史的改變,哥叔翰本在河西節度使帳下,王忠嗣甚爲賞識,便調他到朔方節度使任衙将,不久就因軍官提爲豐安軍大使。他乃大器晚成之人,爲人識大略知忠義,故此甚得将士擁戴,王忠嗣此次入朝,便帶着他,原本是想舉薦他爲朔方節度副使。
聽到“朔方”兩個字,葉暢便明白,對方是因爲王忠嗣之事而來。
“王大夫之事,若我說與我無關,你可相信?”葉暢心中暗恨李林甫,口中說道。
“敢做不敢當,非男兒也!”哥叔翰冷笑了一聲:“左軍!”
方才那喝問葉暢的年輕人頓時又過來,他身體矯捷,在奔馬上猛然跳下,從路旁撿了塊石頭,然後又飛身躍起,跳上了馬。
行動如此敏捷,讓葉暢神情一動:是個骁将的料子。
然後便見那年輕人揮手,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飛擲而來,雙方距離足有五十步,而那石頭竟然砸在擋着衆人的一匹馬身上,那馬頓時叫了一聲,身體一軟,便栽倒下去!
葉暢大怒,無論對方是欲傷人而不中,還是想要示威,這都讓葉暢難以忍受。
在長安城中受了李林甫等老奸的氣,難道說出了城還要受這些莽将的氣!
“善直師!”葉暢叫道。
善直“阿彌陀佛”了一聲,從那匹倒了的馬上跳了過去,他飛奔向前,速度快極,正與那左軍馳馬而來相對。左軍見他模樣,便知他心意,冷笑着沖過來,人與馬将交錯之時,善直與左軍都是齊聲怒喝。
左軍胯下馬唏慮一聲悲鳴,屈膝倒地,馬上的左軍悶哼了聲,在地上滾了兩滾,這才爬起。
善直在人馬交錯的一刹那,避開了對方的馬鞭,橫手一刀,将左軍戰馬的一隻蹄子砍斷!
“李晟在此,賊秃休要猖狂!”不等善直退回,哥叔翰身邊又有一人冷喝了聲,緊接着便聽弓弦聲響。
嗡的一箭,貼着善直耳畔過去,在善直臉上撕開一道血痕。善直心中一驚:對方若真要他性命?
葉暢身邊南霁雲大怒,他看出對方這一箭倒不是沖着善直要害來的,對方就是要折辱驚吓善直。但那箭射出之後,善直若是閃避方向錯誤,隻怕會丢了性命。他當下也綽弓在手:“來而不往非禮也,吃我南八一箭!”
聲畢弦響,箭如電飛,噗的一聲,穿入李晟頭盔上的紅纓之中!
葉暢有些無奈,哥叔翰、李晟,這二位可都是牛人。他們在王忠嗣帳下效力,葉暢是有所耳聞,卻不曾想因爲王忠嗣,自己竟然要與這兩位猛人敵對上!
或許該留下邊令誠,讓他把哥叔翰坑死來?
将腦子裏的胡思亂想趕走,葉暢看着猶自不服氣的李晟,揚聲道:“我不是男兒,勇于私鬥怯于公戰者豈是男兒?”
“某等在朔方殺虜……”
“我們在隴右亦不曾閑着。”葉暢打斷了李晟的話:“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某與王大夫女婿元載不打不成交,若是皇甫惟明這貪官不恤的,某有機會,自然不放過他,但王忠嗣與我何怨何仇?”
元載與他有仇的事情,不少人都知道,故此葉暢特意說了“不打不成交”,然後再提自己與王忠嗣一向并無仇怨。這讓哥叔翰與李晟等神情稍緩,但并不是說他們就相信了葉暢。
“況且王大夫曾派人邀我去朔方,我雖未見,我友蕭白朗卻是去了,你們當知此事。便是念在蕭白朗的份上,我也不會……”
“巧言令色。”李晟恨恨地打斷了他的話:“不管你如何說,長安城中皆言是你害了王公,你休要給某拿到證據!”
他說完之後,撥馬便走,走之前,又看了南霁雲一眼。
那眼光裏滿是不服氣。
後來名動天下的大将,如今也隻不過二十歲左右,正是氣銳心急之時。葉暢目光在衆人在又轉了一下,便看到哥叔翰身邊還有一人,四十歲左右的模樣,神情沉着冷靜,捋須冷冷向這邊看來。
“哥叔将軍身邊那位,不知尊姓大名?”見此人氣度不凡,不在哥叔翰之下,葉暢便又問道。
“某安北都護李光弼。”
除了咂舌之外,葉暢簡直不知該說什麽好,然後又有人叫道:“隻見他們,不見某麽?某金微都督、左領軍大将軍仆固懷恩,狗賊,記得某之姓名!”
這卻是哥叔翰身後一胡将在大将,葉暢隻覺得嘴巴裏發幹。
唐中名将,幾乎盡皆在此——除了一個郭子儀外!
這個王忠嗣……難怪是盛唐第一名将,手底下牛人之多,幾乎可以組織一個全明星軍團了。
事實上若非葉暢提前引爆了李林甫對太子李亨一黨的清算,王忠嗣在仕途上還要更進一步,手握四鎮節度重兵,到那時,郭子儀等人也确實是在他手下聽用。
“得罪了李亨,未來的大唐天子,得罪了哥叔翰李光弼,未來的大唐的重将,再加上肯定會因此事與我翻臉的元載這未來權相,跟在李林甫身邊不懷好意的盧杞這未來奸相……好吧,看來我果然釋放了群嘲技能啊!”
旁人不知,葉暢自己卻在心中苦笑道。
當然,那是按照正常的曆史,可是葉暢既然來了,那麽這曆史自然就會改變。别的不說,沒有安史之亂,李光弼與李晟想要出頭,就有些困難了。
隻不過,被這麽多人惦記着,終究不是什麽好事。
此時最惦記葉暢的人,從來沒有與葉暢見過面,但他對葉暢的“情感”,卻是深如海。
李亨。
在東宮之中,他渾身發抖,将所有的門窗都關得緊緊的,沒有任何聲響,也沒有一點風吹。
甚至連光都沒有。
或許唯有這種情形下,他才敢表露出自己的情緒,讓自己的憤怒流露出來。
他原本隻是一個普通王子罷了,那個時候,他要做的隻是盡可能與身爲太子的兄長拉好關系,隻等兄長即位,或離開十王宅另辟府邸,或者就是住在十王宅裏,繼續當他的逍遙王爺就是。
可命運将他卻推上了太子的位置,他始終記得,當冊封他爲太子的诏書下來之後,他第一個念頭并不是歡喜,而是驚懼。
大唐可是有死太子的傳統的!
但他還不能推辭,不但不能推辭,還得兢兢業業地将這個太子做好來。若稍有不慎,他那視權力勝過一切的父皇,不會介意再殺一個太子——反正十王宅百孫院裏,多的是皇子皇孫。
在初期的惶恐之後,這個位置也讓李亨有了自己的野心。
既然是太子,那就是理所當然的未來天子,現在屬于父皇的一切權力,遲早有一日要全部歸屬于他。
可目前來看,李隆基的身體還很好,絲毫看不出有要登天的迹象,甚至還有餘力去玩兒媳婦。李亨每思及此,心中便對楊玉環生出厭惡之心:這個賤人!
他更害怕的是楊玉環會懷孕,若生個女兒倒還罷了,楊玉環再生個兒子的話,誰知道武惠妃的那一幕會不會重演!
外頭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李亨頓時不抖了,他屏住呼吸,飛快地爬上了床。
前太子爲何會死,就是因爲張九齡等被貶後再沒有維護他的人,他看明白這一點,故此有意結交得力臣子,希望以此爲臂助。韋堅,那是他的妻舅,皇甫惟明,乃是他的舊臣,王忠嗣,是他的幼友——這些都是他可以信賴可以依靠的,但是如今,卻被一網打盡!
還剩誰?剩餘一個自身難保的李适之?此人軟弱可欺,根本不可能與李林甫對抗!
就在年前,李亨還覺得,自己看到了希望。天下的一半兵權,掌握在親近他的人手中,更重要的是,這兩人同時來到了京城,并且與他秘密會晤。他當時心裏就湧動着一股沖動:隻要他們一聲“清君側”,莫說區區李林甫,就算是重演玄武門舊事,亦非不可能。
他用言語試探的結果,皇甫惟明對此頗有興趣,而王忠嗣雖然未明說贊同,卻也沒有反對。
那****回到東宮後,連夢裏都笑了,仿佛看到自己坐在了那張寶座之上——但這樣美好的夢,隻持續了一晚罷了。第二天,李林甫便猝然發動,将韋堅、皇甫惟明、王忠嗣等拿住。
他的夢破滅了,他不得不繼續在這朝不保夕的太子位置上繼續呆下去,提心吊膽地過日子。讓他夢想破滅的,便是那個該死的葉暢!
外頭的聲音又消失了,李亨悄悄喘了幾口氣,然後他聽到了咯吱咯吱的聲音,象是老鼠在磨牙。這聲音讓他吓一大跳,旋即他明白,并不是老鼠在磨牙,而是他自己在!
他恨!
恨得幾欲食人!
“葉暢啊葉暢,你害孤愛卿,壞孤大計,有朝一日,孤若不誅你滿門,便枉爲天子!”
捏着拳頭,李亨對天發誓。
可就在這時,外邊又響了一聲,李亨這一次聽出來,那不是什麽别的聲音,乃是腳步聲!
他頓時又驚惶失措起來:莫非是韋堅交待了什麽,父皇遣武士來拿他?
越想越害怕,越是害怕便要越想,他縮入被窩之中瑟瑟發抖,直到聽得外邊呼他的聲音,這才聽出,這是他的第三個女兒李瀾的聲音。
李亨這才回過神來,他不欲讓女兒看到自己膽怯的模樣,整了整衣冠,過了會兒才道:“瀾娘,你有何事?”
“聽聞父王身體不适,便來問候。”在門外,李瀾揚聲說道。
“無礙,無礙,你且退下吧。”
李瀾眼中閃動着疑惑的光芒,與别的王女不同,她自小聰慧,或許是生母早死的緣故,雖然韋妃撫養她,但她比起别的王女更懂得揣摩人心。
父王有心事啊。
這也難怪,父王的心事,必然就在舅父等人身上,而害得舅父等人入獄的那一個家夥……就是葉暢!
想到這個名字,李瀾恨恨地手中加了些氣力,她抱在懷中的那隻貓怪叫了聲,從她手中跳了出來。
“貓疲,别跑!”李瀾忙追了上去,将貓抱住之後,她又敲了敲門:“父王,女兒有一事禀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