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打扮的李騰空看着葉暢,嫣然一笑,如幽蘭吐芳,雖無華姿,卻沁心可人。
“是……你。”葉暢自然認出她來。
倆人前後見過五六次面了,就是年前韋諒來香雪海搗亂的時候,葉暢也看到李騰空來喝茶。外面打得亂七八糟,她卻鎮定自若。
“奴小字騰空。”李騰空起身向葉暢行禮。
“騰空……李騰空,啊呀,你是李相公家的女郎!”葉暢險些跳了起來。
對于這位女郎的身份,葉暢做過許多猜測,甚至猜她或許是宮中的某一位貴主,但絕對沒有想到,她就是李騰空,李林甫的女兒。
因爲熟背唐詩的緣故,葉暢知道李白寫過二首贈李騰空與蔡尋真的詩,隻不過那應該是後來的事情,李騰空與蔡尋直結伴求仙尋道,隐居于廬山。當時他還很感慨,李林甫權傾天下口蜜腹劍,養出個女兒卻一心修道積德。
“郎君聽說過奴?”李騰空粉頰微紅,不過,她終究是大家的女兒,而且生性豁達,并無小兒女般不敢開口。
“聽說過……原來是你!”
到了這地步,葉暢如何還不明白一些事情!給皇甫惟明的信,李林甫雖然算計他,卻終歸沒有害他,原來原因便在這裏!
“奴要先向郎君賠罪,在洛陽一别之後,心中感激郎君相救,又得知郎君要去軍前爲國效力,便私以父親名義,給皇甫惟明寫了一封信。不曾想皇甫惟明竟然包藏禍心,好在郎君吉人天相,安然回來,否則,皇甫惟明便是百死,亦不能贖其罪!”
說起此事時,李騰空猶有怒意。
葉暢啞口無言,李騰空一片好意,他總不能責怪對方,但這好意也确實給他惹來了巨大的麻煩,一句話不說就認了,似乎也有些太賤。
此時葉暢還隻是以爲,李騰空完全是出于感激而幫他,因此,他略一猶豫之後抱拳道:“李娘子所爲,着實給某惹了些麻煩,不過既然已經過去了,某又安危無恙,那就讓此事過去吧。”
想到皇甫惟明,葉暢又問道:“這幾日某未曾出門,消息不靈通,不知皇甫惟明情形如何?”
李騰空臉上又飛起了紅暈,她自然知道葉暢爲什麽不出門,那是被她老爹派來的人看得緊緊的,根本沒有出門的機會。
“此次事件已了,皇甫惟明死了。”李騰空說道。
葉暢無意中引發的風暴終于平息,經過一番争鬥與讨價還價之後,事情也有了定論。韋堅爲太子親戚,卻私結邊将,圖謀不軌,被流放嶺南,抄沒家資。皇甫惟明身爲邊将,擅結太子外戚,貪功冒勳,陷害同僚,抄沒家資,囚中賜死。王忠嗣因爲罪狀不顯,隻以修身不謹,結交匪類,下獄論罪,後得救援,乃貶爲播川太守。
以河西節度使安思順代替皇甫惟明爲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下屬王難得爲朔方節度使。
韋諒亦死于監中,受此牽連的官員有數十人之多,就連太子李亨,都因此而奏請去妻,要休掉韋堅之妹韋妃。
這般大獄,能如此迅速地了結掉,自然是吉溫的功勞。但除了吉溫兇名因此案流傳之外,葉暢葉十一的名頭,也因爲此案再度響徹長安。在不知内情的人看來,正是争奪“香雪海”一事,引發了這場驚天大案。
特别是皇甫惟明之死,其罪名貪官冒勳之句,便也與葉暢有關。故此京城之中,便有“一隻小螞蟻,啃死兩頭象”之語。
李騰空将皇甫惟明等人下場說出來,當然有關小螞蟻的事情,她是沒有說的。饒是如此,葉暢仍然目瞪口呆,沒有想到竟然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本來他以爲皇甫惟明被貶到哪個窮鄉僻壤裏去當太守,那就是他最慘的結果了,卻不曾想,皇甫惟明竟然直接丢了性命。韋堅雖然活命,但以李林甫對皇甫惟明的手段,估計是不可能活着從嶺南回來了。
王忠嗣下場,也不會好到哪兒去。
長安這一片繁華之下的血雨腥風,讓葉暢再次認識到,這樣的旋渦,一但一步走錯,便是萬劫不複。
這樣的旋渦當中,他連自保之力都沒有,更别提去參與了。
“今日邀葉郎君來,是有一事相詢。”
葉暢心中想着事情,自然就呆呆看着李騰空,李騰空倒是大方的,雖然粉面流霞,卻沒有回避,輕聲又道。
“啊……哦,娘子請說。”
“這世上,真有神仙麽?葉郎君你……是不是遇到過真仙?”
葉暢再度愣住了,他沒有想到,李騰空竟然會問出這樣的一個問題。
看着眼前的女郎,她目光有些茫然,仿佛是人生失去了目标,又象是走到了三岔路口,不知道如何選擇方向。
另一世中,這位李騰空與蔡尋真離開了繁華的長安,遠走江南,去廬山仙真訪道,從此隐居于斯。一個宰相之女,一個侍郎之女,若不是心中百般糾結,如何會走到那一步。
“李娘子,仙字,人山也,先爲人,後爲仙。”葉暢含糊地應付。
李騰空目光凝聚起來,隻是盯着葉暢,卻不說話。葉暢有些赧然,然後道:“好吧,李娘子,你身爲宰相之女,富貴僅次于貴主,你說,你爲何想要求仙?”
李騰空聽得這個問題,略微有些猶豫。
她爲何想求仙?
打小自懂事起,便知道父親兇名,曉得父親兢兢業業,卻有意無意中得罪了無數人,造下無數孽,想要爲父親消災除孽。
是見到人的生老病死離别絕交之苦,一心想要超脫這些作爲人的痛苦,故此才想要去尋那長生久視之道?
“李娘子,我方才的話雖是随口,但卻也是真心,若連做人都不通,求仙不過是緣木求魚。”
葉暢這一句,讓李騰空微笑起來:“險些被你繞過去了,葉郎君,你隻回應奴,是不是有仙,如何能見着仙便可。”
“我不知是否有仙,我隻知道,人做到極緻,便可稱仙。李太白爲何被稱爲谪仙人,詩之道,他已經到了極緻。若是人人将自己的事情都做到極緻,那自然是人人皆仙。”
“那就是說,煉氣育丹……是假的麽?”
“這個……我不知道。”
葉暢見李騰空一副失去了人生追求的模樣,吓了一大跳,雖然他很想點醒這位女郎仙道無憑,可若是讓她灰心絕望做出傻事了,心疼女兒的李林甫還不知會做出什麽樣的事情來。
想到刺激了李林甫後可能的後果,葉暢立刻改口了。
“你說謊,你分明是知道的。”李騰空看着他,輕聲說道。
“這個……你爲何認爲我知道?”
“我還知曉,你讓人在黃河邊造船,意欲去尋訪海上仙山,找真正的蓬萊仙島!”
葉暢有些無語,尋找海上仙山,乃是他爲造海船而尋的借口,現在麽,卻成了他撒謊騙人的證據。他确實撒謊了,但尋仙才是真正的謊言啊。
不過謊言與真實之間,原本就沒有太大的區别。
“呃,我也隻是試試看……”
“但你造的船卻不是試試看,奴可是聽說過,你所造之船,乃是海船,樣式與别處船盡皆不同,而且堅固無比。”
“這個……”
“家父說,那船已經造成了,不過你卻秘而不宣,不知是何道理。”
“啊……”
葉暢實在無語,你說李林甫一國宰相,日理萬機,不管着國家大事,爲啥盯着他這個小小的挂名參軍不放?
在武陟的造船工坊,是天寶元年就開始籌建的,葉暢留在修武的時間,約有三分之一在武陟度過,由此便可以看到葉暢對其重視。
從最初修理來往船隻,到自己造船,特别是在天寶二年同玉真長公主達成協議,借助于她弄到了一批官方的造船工匠之後,造船工坊的發展甚爲迅速,當然其吞食錢财的能力也甚爲迅速,到現在才是區區的三年時間,前後就花費了葉暢十萬貫。大筆的銅錢撒出去,再加上葉暢的提點,便是葉柽這樣缺乏天賦的木匠主持,也總能拿出些成果來。
就在年前,他們傳來了喜訊,兩艘試驗用的樣船已經造了出來。
與其說是樣船,倒不如說是爲以後大海船造的大模型。船長四十五尺,寬十尺,空載吃水四尺,高出水面十尺。運用了此時大唐造船技藝中已經出現了的船尾舵、水密艙和調戗帆,同時還有梗水木(減搖龍骨)等此時尚未出現的技藝。這艘船乃是使用龍骨造船法造出來的,再以鐵釘、鐵锔連接,故此不僅造船速度快,其結構牢固,也遠勝其餘船。
“郎君爲何不說話?”
“這個,不曾想到李娘子竟然連這些都知道……确實,造了兩艘船,但究竟有沒有用處,還不得而知。某過些時日便要乘這兩艘船,順河而下,直挂雲帆濟滄海。”
“現在就去尋仙山?”李騰空吃驚地道。
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心猛然揪了起來,仿佛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抓住,讓她幾乎透不過去。
據說海外有仙山,但是古往今來,有誰真正看到了仙山呢?相反,曹孟德說大海“洪波湧起”,不知多少人的性命,都丢在這無邊無際的汪洋之中!
葉暢笑道:“自然不會,先試航,試完航之後,也要磨練水手、熟悉風向,然後逐漸探索,尋訪海中仙山。”
聽得他這樣說,李騰空稍稍放心,同時悠然神往。
“真希望能與葉郎君一般,涉波渡海,尋訪仙境。”她看着葉暢,微微歎息:“恨不是男兒身。”
葉暢可不敢接這話,若是說“那好就一起去”,真将她拐來了,李林甫一怒,自己就慘了。他笑而不語,李騰空便有些失落,慢慢垂下頭去,起身又向葉暢行禮:“說起此事,又是奴不好。”
“嗯?”
“家父怕是誤會,以爲奴……”李騰空面色绯紅,看了葉暢一眼,含糊地說道:“故此将郎君留在長安城中,奴今日已同家父說了,郎君欲離開長安,隻管離去就是。”
葉暢又險些驚跳起來,李騰空說得雖然含糊,可其中意思葉暢如何不明白!
李林甫想招他爲女婿!
若是換了盧杞或者元載,定然是歡欣鼓舞,無比積極的,但葉暢卻不然。李林甫氣場太強大,甚至比李隆基給葉暢的壓力還要更甚,這種情形下,他躲得遠遠的都來不及,何況跑去給他當半子!
而且李林甫一死,他的家族就完蛋了,他的那些政敵毫不客氣對李家進行了報複。葉暢才不想成爲這樣的報複當中的衆矢之的,
“那多謝李娘子爲某關說了。”葉暢心裏掀起巨浪,面上卻不動聲色,也是起身行禮道。
他們這模樣,倒是相敬如賓,李騰空看着葉暢,輕輕咬了一下唇:“郎君倒是有幾分家父風範。”
“啊,多謝誇獎。”葉暢裝糊塗道。
“旁人可都說家父口含蜜,腹……”
說到這,李騰空住嘴不言,身爲女兒,當然不能将旁人諷刺她父親的話說出來。
這種評價,竟然也傳到了李騰空耳中,或許她一心向道,也有這方面原因吧。如今願意娶她的人,誰知道是不是爲了她父親的權勢而來,可若是她家的權勢消散之後,那人待她又會是一副什麽嘴臉?
“這個,無論别人如何評價,在某看來,這十餘年來大唐内外平安,國用雖捉襟見肘卻依然可以支撐,這倒有大半是李相公的功勞。”
葉暢說到這,又補充了一句:“那日見李相公時,當面某也是這般說的。”
李騰空默然,又向葉暢行禮,然後低聲說道:“告辭了。”
她不緩不急,就這樣離開出去,葉暢臉上仍然帶着笑,但在那一刹那,眼裏卻是浮起陰雲。
李林甫豈是那麽簡單,隻是因爲女兒對他有好感就把他留在長安城中!
李林甫的算計又怎麽會因爲李騰空的求情而改變,他現在放葉暢離開,隻怕還是一句話:放長線,釣大魚。
葉暢不想成爲别人的魚,他想成爲釣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