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暢心中百味陳集,深深看了盧杞一眼,以後若再有機會,絕不會讓盧杞活着了。
他深信,盧杞心中也是這樣的想的。
“盧杞,帶着葉郎君去一趟韋府吧。”李林甫又道。
“遵命。”
不必人催請,葉暢起身出門。李林甫讓他去韋府……自然不會是讓他出那口被韋諒等人欺淩的惡氣。
當真是權奸本色,凡是能夠利用的,都要充分利用啊。
葉暢心中苦笑,臉上同樣是苦笑。
盧杞與他前肩而行,兩人出了正堂,原本應該擠得滿滿當當的院子裏,如今卻是空空如也,唯有一隊士兵在此。
“葉郎君,請。”盧杞向葉暢示意了一下。
葉暢有些驚訝,盧杞的态度不大對勁,客氣得有些過分了吧?
“盧郎君今後就要得意了,海闊憑魚躍啊。”他試探了一句道。
“不敢,不敢,還是要托葉郎君照顧。”
盧杞說這話時是誠心誠意的,他對葉暢當然是滿腹怨毒,不過在李林甫那兒,他隐約覺察到,李林甫待葉暢頗爲青睐,若是葉暢别無選擇,真投靠了李林甫,隻怕地位遠在其上。
即使此前有深仇,現在盧杞也唯有隐忍。
“李相公令我去韋府,不知有何意?”
“相公智深如海,豈是某能揣測。”盧杞看了一眼葉暢:“葉郎君亦是足智多謀,想必心中有數。”
他不肯說,葉暢也隻能繼續沉默了。
很快便到了韋府,此時韋府一片死寂,隻是偶爾有壓抑着的哭聲,旋即就被堵住。空氣中隐約還有血腥味道,盧杞在前,進來後向裏邊的士兵問道:“人在何處?”
“就在大堂之中。”
盧杞對葉暢做了個“請”的手勢,葉暢随他進了大堂。
韋堅家的奢華,不在李林甫家之下,一内其間,便看到巨燭高照,大堂中與外間一般明亮。一群人跪在大堂之上,有瑟瑟發抖的,也有昂然不屈的。
待盧杞與葉暢進來,那群跪着的人都看了過來,其中正有韋諒。
一見是葉暢,韋諒神情頓時變了,面目猙獰地跳了起來:“是你,葉暢……是你這畜牲,包藏禍心,誣陷忠良!”
葉暢看了這厮一眼,既好氣又好笑,這厮就這一點政治智慧,無怪乎仗着老子之勢,連韋堅的儀仗都敢使用。
“你休要得意,天子會理清我們韋家的冤屈,到時候你便是死路一條,我要殺你全家,誅你三族!”
葉暢淡然的态度讓韋諒更是憤怒,他向着葉暢便撲了過來,口中還發着毒咒。葉暢迎面一腳,咚的一聲,便将他踹翻在地上。
“看看你老子,你這蠢材,除了給你家惹禍之外,你還懂什麽?”葉暢喝罵着從地上爬起的韋諒。
不必有人介紹,那個開始雖然跪着卻依然昂然不屈的,定然是韋堅。其人倒是相貌堂堂,不過在韋諒向葉暢沖來之後,他整個人就變得失魂落魄。
“大……大人?”韋諒回頭看了自己父親一眼,看到父親一副受到沉重打擊搖搖欲墜的模樣。
“郎君可是葉暢……葉參軍?”韋堅沒有理睬自己的兒子,而是看着葉暢。
葉暢在他目光中看到了絕望,這種絕望讓葉暢頓時明白,李林甫讓自己來的用意。
自己還是比不過這種老謀深算的巨奸啊,他輕描淡寫間,便将自己當成了棋子……
昨日香雪海之事,既然高力士都出面了,那麽韋諒肯定是要向他父親韋堅報告的,韋堅也定然會要想辦法彌補。但就在這時,李林甫猝然發動,用近乎政變的方式,将他們一家抓了起來,韋堅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李隆基對此不知情。
若李隆基完全不知情,那麽韋堅還可能翻盤,至少脫罪。但葉暢出現在這裏,卻讓韋堅絕望了,在韋堅看來,葉暢是代表高力士來這兒的,高力士知道的事情,李隆基豈有不知道之理!
這對于韋堅頑抗的信心是沉重一擊,他知道自己徹底完了,整個大唐,沒有誰能夠面對李林甫與高力士的雙重夾擊而屹立不倒。
想明白這些,葉暢卻隻有苦笑,明知李林甫在利用他,他卻不能有絲毫反抗。總不能對韋堅說,自己隻是來打醬油的,與高力士毫無關系——這樣說的結果,隻能是讓李林甫撕下面具,與他徹底翻臉。
他能做的就隻能是裝沒有猜出李林甫的用心。
“正是葉某。”葉暢回了四個字。
“些許小怨,何至于此?”韋堅顫聲道。
“住口,在你看來是些許小怨,可是卻幹系到别人的家業前途乃至性命!”旁邊的盧杞厲喝了一聲。
“盧杞,你這個小人!”韋諒再度跳起,向着盧杞撲了去:“分明是你獻計,要奪葉暢的香雪海!”
這一次被兩邊的士兵直接摁了回去,盧杞冷笑着看他的模樣,心中湧起一陣快意。當初爲了獲取對方的信任,他可是沒少卑躬屈膝,而韋諒不過有個好老子罷了,憑什麽在他面前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臉!
“葉十一,你休要高興得太早,這盧杞乃是毒蛇,今日噬我,以後必噬你,葉十一,你死期近了,近了!到時候,我要看你如何哭!”
聽得韋諒的嚎叫,葉暢覺得很沒有意思,一句反駁都沒有,便徑直回身離開了韋家的大堂。
就在他出韋家大堂的同時,便看到吉溫一臉興奮地迎面而來。
“葉郎君,多謝了。”吉溫經過葉暢時,抱了抱拳,難得地向他行了禮。
他當然要謝葉暢,李林甫令他審訊韋堅父子,而不是霍仙奇,這背後的考量,吉溫心知肚明。
葉暢咧了一下嘴,好吧,他根本什麽都沒有做,大堂裏有一個恨他入骨的,大堂外有個謝他到感激涕零的。
大約是得了吉溫交待,那些士兵們沒有攔葉暢的,就放葉暢出來。在大街上深吸了口長安城冬天的空氣,按理說,想要算計他的韋諒面臨必死的絕境,葉暢應該高興才是,可是葉暢卻半點都歡喜不起來。
自己……還是太幼稚,太簡單了啊。
“郎君,如今……我們去哪?”南霁雲低聲問道,神情也有些凜然,大約是見着韋家那麽大的勢力竟然說倒就倒,也有些吓着吧。
“回……”
葉暢話還沒有說完,便有一隊官兵圍了上來,爲首的夥長上前行禮:“葉參軍,韋堅、皇甫惟明等人謀逆,卑職奉命護衛葉參軍,免得參軍爲其同夥所害。”
所謂護衛,就是監視,李林甫終究還是怕葉暢又用什麽法子勾搭上高力士或者其餘人,甚至有可能直接聯通李隆基,将韋堅與皇甫惟明的案子又翻過來。
看着葉暢的背影,跟出來的盧杞眉頭皺了一下。
“怎麽,盧郎君對葉郎君有什麽看法?”
旁邊的吉溫敏銳地發覺了這一點,笑嘻嘻地問道。
盧杞立刻收斂了情緒,木木地望了吉溫一眼:“杞隻是覺得奇怪,李相公似乎太重視這位葉十一郎了,莫非他曾經爲李相公立過什麽功勞?”
“重視?在李相公眼中,我,還有你,甚至裏面的韋堅,都不過是些棋子。”吉溫拍了拍他的肩:“葉暢則不是。”
“哦,莫非葉暢難道還能當一個棋手?”
“不,他不是一個棋手,但他卻具有攪局的能力。”吉溫道:“自然,李相公最終還是會讓他也成爲一枚棋子……可是,盧郎君,有一句話我要勸你。”
“請吉公指教。”
“吉某做的事情,你做的事情,換個人都可以做,葉暢做的事情,卻是換了别人未必能做得到的。”
換言之,就是在李林甫心中,吉溫、盧杞都是随時有人可以取代的,唯有葉暢,卻擁有旁人無法取代的作用。盧杞想明白這一點,心裏依然滿是不服氣,但他不會蠢到與吉溫抗辯的地步,隻是向吉溫道了聲謝。
再向街頭望去,葉暢已經不見了。
若放在平時,葉暢還有興趣去皇甫惟明面前晃晃,不過意識到自己被李林甫利用之後,葉暢便覺得沒有意思。
皇甫惟明并不是被他打倒的,就算去罵他兩句,除了替李林甫吸引仇恨外還有什麽意義,倒不如回去睡大覺去。
這場葉暢無意中掀起的風暴,在長安城中刮了好一會兒,将長安城中的過年氣氛都吹淡了。也讓葉暢不得不在長安城中過了這個年——李林甫不讓他離開長安城,那隊士兵幾乎是貼身“保護”,他也實在是無法。
或許因爲風暴太大,反而讓長安城沉寂下來,市面上對于此次動蕩諱莫如深,葉暢自己行動不便,派出人打聽也打聽不到什麽名堂。就在這樣詭異的氣氛中,長安城迎來了天寶四載的春節。
這個年,葉暢唯有在長安過了,好在書信往來,葉氏族人如今已不再拘束于那個窮鄉僻壤之中,奔走往來于洛陽與長安的道路上,将葉暢的最新指令與各處地方的消息傳遞到位。
過完年後的正月初八,長安城才算是稍稍安穩下來,街上的行人多了,但是那些貼身跟着葉暢的士兵卻仍然緊随。葉暢原本想親自去拜訪幾處人家,結果也被他們弄得沒有了興緻。
相當于被軟禁啊。
就在這時,他收到了一封請柬。
“香雪海香樓一晤?”這份請柬乃是那軍官轉送來,上面沒有書寫邀請者姓名,隻是筆迹隽秀纖麗,看上卻不類男子之筆。
“是誰給你的?”
“沒說,隻是讓卑職将信轉與葉參軍。”那小軍官笑嘻嘻地道。
請柬還略帶香氣,看來,是某位女子所發。葉暢心中琢磨了好一會兒,終究還是想不到會是誰,他在長安城中結交的女子并不多,若非要說,便是曾經想向他求教的那位李什麽的小娘了。
一想到“李”,葉暢又想起一人,自己曾經在香雪海見過的那位李姓女郎,在洛陽時她是道姑打扮。
無論是誰,隻要今日午後一晤,便知其用意。
午後時分,葉暢到了香雪海,此時香雪海已經換了主人,被布置得煥然一新。葉暢并不喜歡如今的風格,總覺得富貴氣太過逼人,可是長安城中的富貴人家還偏好這一口,生意比起那些大的酒樓都要熱鬧。
司掌櫃倒還在,不過按照葉暢與楊家的約定,他也隻在這呆兩個月,待楊家安排來的新掌櫃熟悉了情形之後,他便會離開。見到葉暢來,他神情有些黯淡,畢竟這是見着葉暢開創的第二項産業送給别人了。
“香閣可有人在?”葉暢問道。
“有……閣中人交待,郎君來了徑直過去就是。”
葉暢估算時間,自己應該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沒有想到對方來得更早。這讓葉暢心中略有些安定,因爲這證明對方是懷有一定的善意,否則豈會久候。
當他上了樓時,發覺通往香閣的曲廊前站着幾位武士,這些武士高大雄壯,孔武有力,見着葉暢,都是善意地行禮。
葉暢有些糊塗了,對方的态度,未免太過恭敬了些。
“請進來,主人等得許久了。”那武士見葉暢有些遲疑,便催促道。
葉暢聞言邁步,終于來到了那香閣之前。
茶室當中,傳來“仙翁仙翁”的聲音,是有人在撥弄琴弦。此時胡樂大行之道,便是長安城中,亦是到處番曲胡舞,象這樣清澈幹淨的琴曲,葉暢倒是很少聽到。
與後世有些區别,但葉暢還是聽出來,這應當就是《高山流水》。
曲音寂寥,帶着空靈之意,仿佛意欲跳出紅塵,歸隐于高山流水之畔,但又有重重險阻,令人不得而去。這原本是尋覓知音的曲子,在閣内之人手下,别有一番意韻。
然後弦聲忽亂,象是彈奏之人心亂了胡亂撥動一般,急切的幾聲後,便停下來。
“既然郎君已經來了,何不進來一晤?”清澈如琴聲的聲音傳了來,讓葉暢臉色微微一紅。畢竟守在屋外窺聽裏面聲音,可不是什麽光明正大的事情。
他定了定神,又邁開步子,掀簾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