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韓朝宗家的門,葉暢與高适二人都沒有急着上馬,而是牽着缰繩,緩步沿街前行。
原本是尋韓朝宗舉薦高适的,隻因爲沒有仔細打聽消息,結果反倒讓高适卷進了一場政治風暴之中。若是操作得不好,高适的仕途,很有可能也要受到這個影響。
長安城的街道,經過韓朝宗兩年多時間的整治,已經有了徹底好轉。這樣的正街,都已經鋪上了水泥,街道兩邊的大樹,将樹蔭投在兩人的腳下。
因爲靠近新年的緣故,街上過年的氣氛很熱鬧,不少性急的人家,都已經貼出了對聯——這種葉暢倡導的過年風俗,在短短兩年時間裏就席卷了整個中原。這是大唐,而且是盛唐,各種流行元素與文化都能在極短時間内獲得認可和追捧的時代。
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時糟的時代,朝廷裏的暗流洶湧,不在其間的人,根本理解不了這其中有多少風險。
高适今日也算是近距離體驗了一把這種風險。
“韓公之言,雖是尚有保留,但有一點,他爲京兆尹這幾年來,長安城各方面都好了許多。他雖有錯,卻不當死,更不當讓霍仙奇這等小人從中漁利。”高适沒有對自己被連累做什麽評價:“隻不過十一郎你方才說得很滿,真正操持起來,我怕是極不易。霍仙奇與吉溫,可都是積年吏場出來的,卻不是元載與王摩诃那般好對付。”
最不好對付,還是他們身後的李林甫吧。
“此事不急,韓公這條門路走不通,我們還得再尋其餘,總得有人将你的名字禀到聖人面前才行……這倒有些難了,誰既有這個能力又可靠呢?”
葉暢此時也有些頭痛,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在朝中可以引以爲援的人實在太少了。玉真長公主的有限支持,讓他擁有一定的自保和反擊能力,可是真想在朝廷中發出自己的聲音,還力所不及。
李适之那邊,葉暢是不打算去的,他與李适之兒子不和,自然不會自讨沒趣。玉真長公主不會直接介入朝政,那麽現在還有可能舉薦的大人物就已沒有了。
“你也不必太過爲難,咱們的功勞就在那兒,皇甫惟明、邊令誠的奏折裏都有,便是沒有人舉薦,此次多少也得給我一個官職。”高适見他這模樣,笑着說道。
葉暢卻有些羞愧,若今天沒有到韓朝宗這兒來,還容易尋别的官員相助。可到了韓朝宗這兒,别人那也不好去了。
“韓公這邊才出事,那邊就人情冷暖,難怪他這般模樣……方才他可是絕口不提李相等呢。”葉暢又提及這個細節。
“看他模樣,隻怕李适之這邊,也沒有伸出什麽援手啊。”高适撇了一下嘴:“爲何我們來看他,韓公如此激動歡喜?”
葉暢苦笑了,還能不歡喜麽,韓朝宗在家待罪的幾天時間裏,各方人等都唯恐避之不及,生怕被他連累起來,就連一向與他關系友善的李适之一黨都沒有人伸出援助之手。雖然李适之等人是爲了自保,想必也看出此事背後乃李林甫主使,可這麽做……畢竟讓韓朝宗心寒。
在這等情形下,葉暢與高适卻來拜訪他,正是雪中送炭之舉。
“依你之見,當如何伸援手?”高适又問道。
“隻是略有一個想法,具體如何做,還得再看看旁人那邊的情形……”
葉暢方才探了韓朝宗的口風,他對仕途已經灰心喪氣,隻求平安了。葉暢覺得,保他平安的把握還是有的,畢竟韓朝宗在他的記憶中,應該是善終,而不是被處死。
想到這裏,葉暢對高适道:“此事不能拖,若待宮中旨意下來再奔走就晚了。高公,你先回去暫歇,我去見一見長安尉吉溫。”
“吉溫,涼薄小兒,往常你仰賴韓公庇佑,他待你以禮,如今韓公待罪,你再去見他,隻怕他會借機生事,折辱于你啊。”高适勸道:“而且他在此事上,又說不上什麽話……”
“他說不上,李林甫說得上。”葉暢心意已決:“吉溫此人多疑,若我去主動尋他,他必不敢擅動,他是見識過我手段的人。”
見他如此自信,高适便不再勸,隻是叮囑多加小心,又讓跟着的南霁雲注意,有什麽差池便回來報信。南霁雲卻是一笑,若有什麽差池,幹脆就護葉暢逃出來就是,相信以他與善直二人的手段,等閑幾十個差役中沖出還沒有問題。
長安縣廄在城西,葉暢趕到的時候,已經是正午。他讓差役進去通禀一聲,那差役收了他小半串銅錢,倒是跑得極勤快,但隔了好半天才出來,原本親熱的神情,變得極是冷淡。
“哪兒來的蠢貨,少府說了,便是想行卷,也應去京兆之類的權貴門下,到他這邊來做什麽!”
那差役将葉暢的名貼擲還過來,南霁雲勃然大怒,頓時就要發作,卻被葉暢一把攔住。
“若是爲自己的事情,發作便發作了,但爲了韓公,暫時隐忍一下。”葉暢道。
南霁雲此時已經不爲葉暢的這種百變脾氣而驚訝了,見葉暢拾起那名刺,然後深吸了口氣,突然大叫道:“吉縣尉,你死無葬生之地矣!”
其聲援援而上,直沖晴空。
南霁雲隻覺得臉色如棗:葉十一,你便是如此爲了韓公隐忍的!
但說來也怪,葉暢喊了三聲便要走,那差役哪敢再放他,上前就要攔住,就在這時,從裏面匆匆跑出一個人來:“縣尉請葉郎君入内相見。”
葉暢推開那差役,昂然入内,南霁雲與和尚對望了一眼,和尚攤開手,表示他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同時小聲嘀咕道:“或許有些人,便是賤,非要罵了才相見……”
吉溫當然不是犯賤,非要葉暢罵他才肯相見。
葉暢的罵是一種态度,表明若吉溫不見,接下來便要面臨葉暢的底牌了。葉暢在此時仍然敢罵,證明他有所憑恃,吉溫的性子陰險多疑,自然要出來試探一番。
“好大的膽子,竟然在我衙署之前罵我。”一見着葉暢,吉溫就冰冷地道。
“那是自然,聽聞吉公不久人世,我特來吊唁,卻不讓我進來,如此失禮,莫非吉公就不怕死後不得安甯麽?”
吉溫目中陰沉的怒色一閃而過:“不知死活的東西,葉暢,你莫非以爲有玉真長公主在就當真可以無法無天?”
“非也,玉真長公主護我足矣,但想要動一個萬年尉,尚不足……不過有人可以動你。”
“誰?”
葉暢笑吟吟看着吉溫,吉溫吸了口氣,平抑自己的憤怒,壓着聲音道:“你知道什麽?”
“吉公這麽晚了還當值,當真是我朝官吏典範。”葉暢此時卻起了身:“此乃官署,葉某有些私事尋吉公,還是待吉公了結了公務之後吧……告辭了。”
他說完之後,當真就轉身而去,再不留連。不過他自己心裏,卻在暗暗計算,若是十步之後,吉溫仍然不留他,那麽不用說,吉溫的門路就走不通了,須得另想他法。
一步、兩步、三步,身後毫無聲息。
四步、五步、六步,身後有聲音了,但卻是不屑的冷笑。
葉暢步伐的頻率未變,緊接着第七步第八步邁出去,吉溫在身後看着他的行動,笑聲雖然仍在,但臉上的神情卻僵住了。
第九步。
“且慢……”吉溫見葉暢已經要走出門口,終于忍不住叫道。
葉暢回過頭來,笑吟吟地一抱拳:“此非說話之所,吉公若真欲賜教于我,我便于香雪海恭候大駕。”
“朝廷命官,不得随意出入……市集……”
吉溫的話沒有說完,葉暢就已經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了。吉溫陰沉着臉,望着門外,然後怒視一邊牆隅。
“聽夠沒有,聽夠了就給我滾!”
躲在牆隅之外的差役驚得跳了起來,一頭撞在木闆上,發出嗵嗵的聲音。吉溫心裏琢磨着葉暢究竟要說些什麽,懶得與他們計較,隻是又哼了一聲。
那些差役頓時連滾帶爬地跑了。
吉溫又暗罵了一聲,這衙門上下,跟篩子一般,到處都是漏風的牆啊。葉暢不肯在此與他說明,或許也有其道理。
所謂香雪海乃是長安城新近開辦的一家茶樓,茶樓便在西市當中,因爲樓後院子裏有着半畝梅花,待到冬時,花香茶香共于一處,乃是難得的雅緻所在。據聞李隆基聽說之後,也心生向往,令人在他的興慶宮中亦是依樣爲之。
很少有人知道,這香雪海背後,仍然是葉暢。
讓出球市退出長安城,并不意味着葉暢在長安沒有任何布置,這個香雪海便是他的布置之一,一來可以推廣新的飲茶之道——葉暢堅信茶葉這種嗜好品,定然會風麾天下的,而他的新茶道,也會随之傳遍天下;二來葉暢也有個落腳點,還可以打探一些必要的消息。
隻不過他自己并沒有對這步閑棋太過在意,所以此次回長安後,反倒沒有來香雪海。直到發覺韓朝宗那邊事情不對勁,他才想起自己的這步閑棋,若是回到長安後,首先便與這邊聯絡,哪裏會出這樣的烏龍。
到得香雪海門前,便見一個相貌清秀的小厮正在賣力氣地掃着地面上的雪。此時天正降雪,卻是不大,隻是積下幾片,那小厮立刻就将掃到一邊。葉暢見他這勤快的模樣,笑着道:“這雪不停,哪裏掃得幹淨?”
小厮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聞言擡起臉來,嚴肅地說道:“雖是如此,可若不掃,哪裏會幹淨?”
葉暢愕然,而旁邊的善直“阿彌陀佛”了一聲:“好,好小子,有慧根!”
可那小厮卻瞪了他一眼:“我不喜歡和尚!”
這下換葉暢大笑了:“爲何不喜僧人,他可是誇你。”
那小厮不作聲,隻顧自己掃雪,這時茶樓中掌櫃聞聲出來,見着是葉暢,歡喜地道:“竟然是郎君,葉郎君你從隴右回來了?”
“回來了——已經有幾日呢。邀了人來,我的靜室可有人在?”
“這個……沒有。”掌櫃的姓司,乃是原來球市的一個管事,曾讀過一段時間書,因爲與賈貓兒有點拐彎抹腳的親戚關系,連帶着成了葉暢利益集團中的人物。他是個好風雅的,主持這個茶樓,倒也綽綽有餘了。
他口氣微微有變化,葉暢不以爲意:“既是如此,那麽我就過去,有人來問我,你徑直領來就是。”
葉暢一邊說一邊内,這座香雪海茶樓乃是他自己設計的,樓東西二端各有一角樓,所謂靜室,便是最東端的那個角落。在這裏可以看到西市外的運河河岸,也可以看到後院裏的梅花,實是最雅緻不過的所在。
進了雅室,不一會兒,便有秀麗的女郎進來布茶。所謂茶樓,除了茶之外,自然還有其餘東西,茶點之類就不必說了,還有一些由葉家印坊出書籍,大多是詩賦之類的,也有奇聞趣談的。
儒生講究一個雅緻,在這裏消磨時間,交換讀書心得,談詩論詞,一晃眼便是半日過去。象這樣的雅座,生意相當不錯,長安城中已經有人在仿着做這個了。
隻不過沒有香雪海的好茶,終究是有些缺憾。
葉暢坐下不久,就聽得似乎有怒氣沖沖的女聲傳來:“分明是訂了香閣的,爲何卻被帶到這芳閣來?”
葉暢心中一愣,香閣就是他所要的靜室,想起掌櫃方才的神情,他便明白,掌櫃的臨時給他将這間騰了出來。
“不是錢的問題,我家娘子豈能付不出這些許錢!掌櫃的,你……”
然後是掌櫃的低聲賠罪,葉暢微皺着眉,這事情是掌櫃的做得不地道,亂拍馬屁惹來的麻煩。他長身出來,沉聲道:“司掌櫃,既是香閣已經有人訂了,當以客人爲先才是。這樣,請客人來香閣,今日消費全免吧。”
那司掌櫃面色有些尴尬,不想馬屁拍到了馬蹄之上。
那邊怒氣沖沖的女子昂然望過來:“算你識趣……”
這嘴臉葉暢就不喜了,讨了便宜還賣乖,當真欠揍。不過葉暢還沒待發作,便聽得那女子身邊一人低哦了聲,攔住了那女子。
“怎麽了?”那怒氣女子訝然道。
“是認識的……”攔住她的人款步上前,向葉暢盈盈一拜:“見過葉郎君。”
葉暢見此女模樣眼熟,但想了很久,就是記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