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背道而去,葉暢衆人離那事發地遠了,他拉着尉遲弦問道。
當初在隴右時,他有意招徕這些傷殘軍士,在他看來這些被棄如弊履的兵士,其實是價值極高的寶物。當時尉遲弦等人已經心動,并且答應幫他去勸說其餘殘兵,不過後來尉遲弦等人說要先回家看看,然後再做決定。
這也是人之常情,不過葉暢覺得,他們多半是不會投靠自己了。沒有想到的是,山不轉水轉,路不轉人轉,才分别兩個月,便又在長安城中見到了他們。
“當初參軍說,我們這些人缺胳膊少腿值得,是爲了保家衛國,爲了護衛長安這天下第一等的名城。我們這些人許多還未曾見過長安,便想着在回家之前來見識一下,讓葉參軍、高先生、李先生和岑進士都念念不忘的長安——我們拿自己的胳膊腿兒,還有性命來保護長安,長安卻來皮鞭來歡迎我們!”
說起此事,尉遲弦等人餘恨未消意猶難平,聽他這樣說,葉暢不免有些尴尬。
當初爲了激勵這些傷殘軍士的生存欲望,葉暢很是鼓勵了他們一番,其中爲了證明他們的犧牲極有價值,葉暢少不得将長安與洛陽的繁盛吹噓一番。爲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還将高适、李白和岑參也拉來一起讨論。大唐文人心中原本就有很濃厚的長安情節,這三人少不得又用幾首描述唐安的詩來抒懷。
那些傷殘老兵雖是不懂詩,卻不妨礙他們覺得“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不由對長安生出向往之心來。因此借着返鄉之機,兜裏又有幾個錢,便來長安觀瞻,結果卻在街上被權貴喝罵鞭打。
他們心中生出憤恨之心,那是難免的。
“你們所護佑的,原本不是這些面目可憎的權貴。”稍停了一下,葉暢笑道:“你們當兵吃饷,饷銀可不是這些權貴供應的,你們哪有什麽義務去保護他們。你們要護着的,乃是交稅交糧供應租庸的那些人,你們家中父母,這城裏的百姓——他們才是你們應當護衛之人。”
說完之後,葉暢又輕蔑地撇了一下嘴:“至于今日所見權貴,所謂的富二代權二代,我們便是想湊上去拍馬屁,也沒有位置給我們啊,你看他們身邊,那穿着衣裳的狗奴雞仆,莫非我們去與那種東西爲伍?”
他以狗奴雞仆形容韋諒身邊的那些狗仗人勢的東西,倒是十分之形象,衆人聞言都是笑了起來。就是那些個老兵,此刻也化怒爲喜,隻覺得葉暢句句話都說到了他們心中去了。
“葉參軍,待我們回家省親之後,定要前往貴府打擾的。”陳宏心細,葉暢在大街上爲他們出頭,要擔上不少幹系,想到葉暢一直對他們關懷熱情,隻覺得如今這世道,除了葉暢之外,再無旁人能夠如此待他們了,因此便開口道。
“正是,多不過半年,短不過兩三月,定然要去投靠葉參軍。給權貴當狗奴雞仆是沒有位置了,葉參軍身邊,千千萬萬可要給我們留些位置。”
衆人又是大笑,葉暢看了說這笑話的人一眼,記得乃是名爲郭大路的,此人善谑,倒是個輕松氣氛的好手。
“那是自然的,若聽不到你郭大路的笑話,我便是笑都覺得不暢快。”葉暢哈哈笑着道。
諸老兵原是失去了在長安城中繼續轉悠的興趣,但是葉暢讓葉挺安排,包下三輛油壁車,專門給他們乘着,長安城中知名的景點、各處繁華所在,都去觀瞻一番。
葉暢自己,則還有别的事情要做。第一件事情,便是帶着高适去拜訪韓朝宗。
“這位韓公獎掖後進是出了名的,當初孟浩然不得陛下喜好,韓公猶自再三舉薦。若能得他在陛下面前進言,加上此前打的底,想來高公出仕,應無疑問了。”眼見快要到韓朝宗府邸,葉暢笑着回頭道。
高适心中有些緊張。
“因爲處于京兆尹這關鍵位置上的緣故,韓公這邊往往車水馬龍川流不息,我們先到前門看看,如果人太多了,便走偏門——高公莫要以爲是怠慢啊。”葉暢又笑道。
高适點了點頭,然後指着前面:“這個,這裏真是京兆尹韓公府邸?”
“當然,我來過許多……”葉暢一邊說一邊回過頭,然後話說了一半就卡住了。
在他面前的韓朝宗府邸根本不象他說的那樣人頭攢動,相反,門可羅雀這個詞理适合如今的韓府。
“情形不大對啊……”葉暢眉頭皺在一起:“按理說不當如此。”
雖然門庭冷落,但葉暢既來了,總不能就此退走,因此他上前叫門。韓府的門房是緊閉的,待他敲了之後,才拉出一條小縫,一雙眼睛在裏面張望。待看得是葉暢,門拉開了,露出韓朝宗家老仆的笑臉。
“竟然是葉郎君,沒有想到你來了,快請進,快請進!”
葉暢領着人進去,那老仆左右張望了會兒,然後将門又飛快地關上。
“這是怎麽回事?”葉暢有些驚訝,但是以他身份,不好對老仆問此,于是将這個疑問藏在心中。
老仆帶着他到了正堂,然後便進去通禀,不一會兒,韓朝宗親自出迎,讓葉暢有些受寵若驚:“如何當得韓公親迎?”
“如今情形之下,你願意來看問,自然當得我親迎。所謂路遙知馬車,路久見人心,當初你曾對我如此說,今日一見,果然不錯……”
韓朝宗看着葉暢,眼裏滿滿都是贊賞,那模樣,若他有适齡的女兒,定然毫不猶豫要招葉暢爲婿了。葉暢心中暗覺不妙,自己今日來,原是要請韓朝宗爲高适做薦人,可是……似乎很不對勁?
“這個……韓公說得嚴重了,實是謬贊,謬贊……”
“一點都不嚴重,一點都不謬贊,葉十一啊,當初我便覺得你這人有才,理應出仕,爲國效力。如今看來,不僅是才,便是私德之上,你也不遜于前賢。”
這個帽子扣大了,葉暢很明白,自己的小小腦袋是承受不起這種大帽子的,他可不想換個腦袋來戴這頂帽子。因此,葉暢拱手道:“韓公這般贊我,我受用不起,告辭!”
說完他拉着高适就要回頭,那邊韓朝宗哈哈笑着将他拉了回來:“罷罷,不贊你了,你我心知肚明即可。”
韓朝宗便是大笑,仍然有愁苦憂懼之色,葉暢尴尬地轉回身,他可是真心想走,但韓朝宗拉得緊,他想走也走不了。
總之韓朝宗這邊,定然是出了大麻煩,讓他這個京兆尹都束手無策一籌莫展的大麻煩,他葉暢能避多遠就該避多遠才是。而且,這個問題韓朝宗說心知肚明,卻不曾想到,葉暢根本是一肚子糊裏糊塗。
介紹了高适之後,葉暢便被韓朝宗拉着登堂,雙方賓主分落,韓朝宗便問起葉暢在邊關時的情形來。
葉暢便将碎石軍之戰的事情,與韓朝宗細細分說一遍,韓朝宗時而發怒,時而歎息,待聽葉暢說完之後,他搖了搖頭:“我曾爲封疆之吏,但卻從未在邊關有過軍旅……我年輕之時,也曾想着在邊關立功,如今看來,再無機會了。”
“韓公何出此言,韓公年紀雖是稍長,但精力過人,身體也強健,何愁沒有出鎮邊關的機會!”葉暢試探着道:“莫說出将,便是入相,也或未可知。”
“能保全首領,就已經是陛下念我辛勞一生的厚恩了……”韓朝宗苦笑道:“大約用不了,我的處置便會下來,唉!”
他這一聲歎,當真是千回百轉,歎得葉暢心驚膽戰。
這幾天就一直等着蟲娘那邊的消息,沒有怎麽打聽朝廷裏的動靜。聽韓朝宗的口氣,他莫非待罪在家?
若他待罪在家,那麽那些權貴子弟敢于在長安街道上橫行無忌也就可以理解了。他家前門可羅雀的情形,也就有了解釋。但是,若他此時待罪在家,葉暢卻大搖大擺地上門前來……豈不意味着,葉暢有可能被他連累?
葉暢自己倒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對于仕途并無多少打算,但随他來的高适不同,還想借着此次在邊關獻策有功,乘機出仕。可誰敢舉薦一個與待罪在家的韓朝宗有關的人?
饒是葉暢鎮定,這個時候臉色也不禁變了,高适的臉色也沉郁下去。
“韓公,坊間傳言紛芸,我無意去亂猜,故此直接找上門來,便是想知道韓公……這個待罪之事的真相!”心念急轉之間,葉暢知道,這個時候就隻能順勢而爲了,他正色指了指高适:“這位高達夫先生有長謀遠慮,我邀他來,便是看看能不能幫上韓公,不敢說出謀劃策,能補阙一也好。還請韓公勿嫌我二人冒昧,将前因後果都說與我們聽。”
高适雖然有心事,此時還是忍不住翻了葉暢一眼,見過睜眼說瞎話的,沒見過能把瞎話說得這麽順溜的。高适仿佛又回到了洛陽城中,葉暢将他們三人一起拐去邊疆時的情形。
那時這厮便是如此,一臉坦誠,再真摯不過了啊。
“十一郎你有心了。”韓朝宗果然在爲感動。
其實韓朝宗對人情的認知,絕對是在高适等人之上的,但是他因爲最近發生的事情正心情激蕩,而這個時候葉暢上門,他先入爲主地認爲,葉暢對自己的情形應該是有所了解,這才會發生誤會。
頓了頓之後,韓朝宗歎息道:“不過,你也是白費氣力,我這是獲罪于天,無所禱也。”
“韓公說說,或許有辦法呢,有些時候,常規的法子沒有用處,另僻蹊徑卻有奇效。”
被葉暢催得無奈,韓朝宗當下說起他如今的情形來。如他自己所說,他現在是遇到大麻煩,獲罪在身,于家裏等候處罰,原因便在于他在終南山建的别業。
他之所以興起在終南山建别業的念頭,乃是因爲此前長安城中秘密流行一種“預言”,說是太平日久刀兵欲起,長安城中将會有戰亂。若年輕一些,他定會對此嗤之以鼻,但年紀大了,不免就有昏聩多疑之心,韓朝宗對此将信将疑起來。
于是他就在終南山中爲自己準備了别業,準備若真起了戰事,便跑到那兒去避禍。其實長安城中權貴這樣做的并不隻他一人,但他偶爾不慎卻露了口風,這口風被霍仙奇拾去,尋着機會,便向李隆基告了他一狀。
“霍仙奇?”葉暢腦中頓時浮現一張刁鑽陰險的臉來。
此時任萬年尉的霍仙奇,葉暢不是第一次與他打交道了。曆史上大名鼎鼎的吉溫,在葉暢看來雖然鑽營之心極重,還不失爲一員幹吏,而這個霍仙奇,則就完全是一個擅長鬥人的政客了。
“正是霍仙奇,陛下派遣王鉷來訓問我,但實際上告發我的,乃是霍仙奇。”
提起此人,韓朝宗便咬牙切齒,葉暢卻是雙眉一凝。
霍仙奇乃是萬年尉,也就是韓朝宗的屬下,若沒有什麽人推波助瀾,根本不可能敢告發自己的頂頭上司。葉暢自認對此人看得還算清楚,他能做出出賣上司的事情,前提是要給他足夠的利益與安全保護。
那麽他背後之人,就可想而知了。
李林甫!
一想到這個人,葉暢便覺得有些毛骨悚然,象是被陰暗中的毒蛇盯住了一般。
“此事若是發生在别人身上,算不得重罪,但發生在韓公身上,卻是推脫不得啊。”高适吸了口氣,有些無奈地道。
身爲京兆尹,在長安可能有變故的情形下不思保全都城,卻想着逃到鄉下去避險,往小的說是失職,往大的說就是不忠。難怪韓朝宗自己都認爲,自己是獲罪于天無所禱也。
“我也自知罪責難逃,隻恨霍仙奇這厮,竟然敢如此……”
“此事端的棘手……韓公想要繼續留在京兆尹位置之上,絕無可能了。”葉暢聽得這兒,心中一動:“不過若隻是想收拾霍仙奇,倒不是沒有辦法。”
韓朝宗凝神看着他:“何法?”
“隻有瘋狗才能對付瘋狗,收拾霍仙奇這人,自然要用上吉溫。”葉暢森然一笑。
“這如何可能,他們二人可是李林甫一黨……”
韓朝宗原是斷然否定的,但說話了一半,他突然閉嘴。
吉溫與霍仙奇雖然都是李林甫一黨,但這并不意味着他們二人之間就會很和睦。吉溫難道會坐視霍仙奇在李林甫心中的地位超過自己,眼看着原本平級的二人地位發生不利于自己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