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換了幾日前,三百步,确實是能射中的極限,但是現在則不同。
不一會兒,那吐谷渾到了三百步左右的地方,然後扯着嗓子喊道:“洪濟城已經被攻下,皇甫惟明束手就擒,你這小小化隆城,隻有一千五百兵,還不速速投降,待大軍攻城,必爲齑粉!”
葉暢來到一個絞車弩畔,拍了拍負責瞄準的兵士:“且稍侯,來人,拿匹綢帶來!”
那匹綢帶拿來之後,葉暢提筆在上書得一些字,然後系在絞車弩的弩端,接下來道:“射出去!”
長槍一般的弩矢很快飛了出去,那吐谷渾正在大聲叫嚷,見一弩飛來,連連後退,發覺這一弩射得較遠,這才緩過勁,跑過去看,卻見弩上系着一根綢帶,上面還寫着字。
他卻不懂上面寫着什麽,葉暢這是俏臉做給瞎子看了。
“這上面寫着什麽?”他将那綢帶帶了回去,那隊犬戎當中有人來接過,然後交給幾個漢人打扮的家夥,葉暢冷笑了一下:果然,任何時代,總是有樂意投靠外族的帶路黨的。他旁邊,楊景晖有些狐疑地看着葉暢,對綢帶上寫的東西有些不放心。
葉暢沒有理他,而是對着幾個絞車弩的瞄準士兵道:“見着方才那拿綢子的麽,那厮當是犬戎大官,呆會兒,瞄準他射擊!”
衆士兵點着頭,臉上露出興奮之色,有一人忍不住道:“放心,有參軍這幾日教我們定位,隻要他到我們射程之内,必能射中!”
“唔,現在就是誘他到我們預定的靶點了。”葉暢也笑道。
這幾日裏,葉暢與工匠們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将所有絞車弩的弩矢和所用弦标準化——不僅僅是長度、大小一模一樣,甚至連重量也精确上幾無差别。然後城頭上的士兵,每日射出數十矢,目标就是瞄準葉暢所說的靶點。
“這可是守株待兔,犬戎大官如何會到那靶點去?”楊景晖仍有些不放心。
“故此才要寫那綢帶,我說了,吐谷渾人微言輕,而且翻覆無常,其言不足爲信,唯有犬戎大軍頭人前來保證我等安全,我等才願獻城。”
“可是……啊,果然,他們來了!”楊景晖覺得葉暢還是有些想當然,那犬戎頭目就算上當靠前喊話,又如何會站進葉暢預設的靶點?
但旋即,他明白了葉暢所恃。
往城上喊話,人的習慣,就是站得高一些,而城前最高處,便是葉暢預設的靶點。城上原本就有的和這些時日趕出來的一共十二架絞車弩,此時全部瞄準了這個靶點。
絞車弩的望山上有一個專門的标記,隻要這個标記将那塊高高的岩石罩在十字形的視野之中,那麽這一矢出去,十發之中,有五到六發能中。
那群犬戎貴人踏上了給他們預設的刑台,他們臉上的神情是輕松中略帶興奮,大約是覺得,吐谷渾人帶來的消息果然不錯,一個沒有卵的太監,加上一個從未上過真正戰場的文人,他們帶着的軍隊,沒有什麽戰鬥力。
“三、二……”葉暢開始倒計時。
那犬戎貴人開始張口大喊,旁邊的吐谷渾則爲他翻譯,但他們說什麽,城頭上根本沒有在意,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葉暢的聲音裏。
“放!”
随着一聲令下,十二名力士揮動手中的大錘,将楔子擊飛,絞車弩的弦頓時彈出,将弩矢發射出去。
“讓你們這些野蠻人嘗嘗基礎彈道學的威力!”葉暢将心中的壓抑怒吼出來。
十二根弩矢破空而來,城頭唐軍的注意力從葉暢身上轉移到這些在空中畫出淺弧的家夥身上。眼見它們飛到最高點,然後飛速下掠,彼此間的距離越來越近,最終會取于一處。
城外那巨石上的犬戎,最初時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此刻已經亂成一團,他們紛紛閃避,可是弩矢飛掠的速度極快,隻有邊緣的幾人及時跳開,其餘人,便被那飛來的弩矢串成了肉串!
十二根弩矢,擊中目标者四根,未中者亦有收獲,它們貫入犬戎大隊當中,至少有三根連穿透數人之後餘勢方竭。
一時之間,犬戎陣營大亂!
“這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唐人的絞車弩,爲何能射中這裏?”
若是一根射中,那是巧合,但四根射中,而且是在四百步外中的,犬戎哪裏不明白,這絕對是唐人有意之舉。但這完全出乎他們意料,此前唐人的絞車弩雖然可以射到七百步,隻不過到這種極限距離後弩矢根本無法瞄準,真正能有效射中的,就是三百步内,而且隻對擠成了一團的較大部隊有效。
可現在,又遠又準……
他們自然不知,葉暢對絞車弩進行了改進,由一弓變成二弓,将上弦方式也由人畜力直接拉絞盤,換成了滑輪組。這八日爲了完成這些改進,葉暢可是絞盡腦汁,他自己感覺來此世後,從未如此勤奮過。
葉暢的努力,也确實結出了碩果,四根命中的弩矢,将這支犬戎部隊的高層可謂消除大半。這一幕,城上的軍民都看得清清楚楚,頓時都高興得歡呼起來。
與他們的歡呼相對應,犬戎軍陣之中,卻是一片鬼哭狼嚎。混亂瞬間就席卷全軍,面對強化版的絞車弩,犬戎表現出極大的畏懼。
爲何犬戎對于大唐的工匠如此渴望,無非就是因爲這些工匠能夠制造威力強大的武器與铠甲,能創造精美值錢的貨物。長時間以來,此時的工匠——另一世的技術工人都得不到應有的重視,這可以說是華夏錯失一次又一次将其餘文明遠遠甩開的關鍵原因之一!
“開城,攻擊!”
葉暢又下令道。
這是個好機會,犬戎貴人受到巨大損失,陣腳大亂,此時若有足夠的騎兵,葉暢甚至覺得,完全可以一戰而定勝負了。
但他手中騎兵不多,全部加起來,也隻是三百餘騎,主力還是步卒。故此,化隆城城門打開之後,一隊隊湧出的,隻是着明光铠執陌刀的步兵。
這一次葉暢是投入血本,六百陌刀兵魚貫而出,在城下布陣。
可惜的是,他畢竟是初次指揮這等大戰,不敢冒險,這些兵都存于城中,等他們布好陣時,犬戎都已經撤得幾乎看不到了。若非如此,這些陌刀兵起先就在城外,在犬戎大亂時便大舉進攻,即使追不上其主力,也要逼得犬戎扔下辎重逃遁。
這讓葉暢有些怏怏,倒是城中的軍民,都是歡呼起來。
隻是十二根弩矢,便打退了犬戎,還重創了其貴人,自己一兵不損。這樣的戰果,怎麽不讓人歡喜!
“葉暢,果然文武雙全,真名士,真名士!”
葉暢把那六百陌刀兵調了回來,令才傳下,那邊邊令誠便已經眉飛色舞地過來。
原本他被犬戎大軍吓着,現在來看,也不過如此,頓時氣焰又上來,而且心中很是有幾分躍躍欲試,覺得這樣輕松的勝仗,自己也能指揮。
葉暢一看他臉色,頓時明白其心中所想,暗暗叫了聲不妙。
自己怎麽忘了這厮坑隊友的天賦屬性,把他拉到化隆城來,雖然加了些兵力,但他若是試圖對軍務指手劃腳,自己豈不就要成爲被他坑的隊友?
一念及此,葉暢頓時滿臉苦澀地道:“邊公,方才隻是勉爲其難,僥幸将犬戎吓退罷了。犬戎勢大,必然要卷土重來,這次再來,可就不會派人勸降,必是血戰。某不過是鄉野村夫,從未指揮作戰過,此事幹系到邊公萬金之軀,某實在不敢承擔,還請邊公另請高明吧……”
這些太監都是些心理扭曲的人,邊令誠更是其間翹楚,若是葉暢抓着兵權不放,邊令誠少不得要奪來。可是現在葉暢主動将指揮權還給他,還一副推托的模樣,邊令誠的心頓時又開始多疑起來。
好端端的……葉暢方才還獲了一場勝利,爲何轉眼就又推托起來?
他狐疑地看着葉暢,發覺葉暢當真是滿臉苦澀。
“你不是指揮得挺好麽?”邊令誠道。
“實是戰戰兢兢,方才也隻是僥幸罷了。”葉暢唉聲歎氣。
“葉參軍,你的本領,咱是清楚的,你隻管放手去做,方才能敗犬戎第一次,過會便能敗犬戎第二次,咱看好你!”邊令誠琢磨了一會兒,也覺得甚爲棘手。
若是手中兵力有餘,他會毫不猶豫将軍權控制住,然後親自指揮,獲取一場在他看來理所當然的大勝,從而撇開皇甫惟明與葉暢,回長安獻俘邀功。但是如今兵力相差太大,邊令誠雖是貪功,卻也知道這種情形之下以他的能力,根本不可能獲取勝利。
既是如此,将指揮權交與葉暢,等到事情不濟,再收回權力,逼使城中軍士護送他突圍逃命就是。這樣一來,勝則功勞是他的,敗則責任是葉暢的。
“邊公既是如此說……那某便勉強再試一試,不過,邊公可請記着,有什麽不順之處,邊公莫要怪罪我。”
邊令誠哈哈尖笑,做出一副信任的模樣,葉暢與他虛以委蛇,心裏卻飄到了南霁雲身上。
守住化隆城的信心,他還是有的,但是擊敗犬戎,就隻能指望南霁雲能搬來援軍。無論皇甫惟明如何想借刀殺人,可是南霁雲到了洪濟城求援,他總不好再推托了吧……
南霁雲并不知道葉暢此時心中所想,他想到的便是盡快趕到洪濟城,向皇甫惟明求援。
他性子高傲,卻也知道,這次求援恐怕不會太順利。因此他心中暗自拿定主意,先去尋王難得,請王難得進言。
他帶着兩匹馬,途中還射殺了兩個犬戎偵騎,一人四馬輪流騎乘,僅僅是半日時間,便從化隆趕到了洪濟。此時天色還亮,他遠遠看洪濟城頭,大唐的旗幟招展,城上人影幢幢,似乎比平時人還多一些。
他催馬上前,老遠便有人喝問,不過見他隻是單人,并沒有真正用弩箭射他。到了城門之下,他大叫道:“開門,開門,有緊急軍情!”
城上伸出一個腦袋來,望着他看了看:“這不是南八麽?”
南霁雲見是認識自己的,心中大喜,當下拱手道:“某有緊急軍情,欲入城禀報,還請行個方便!”
“緊急軍情?”那人略猶豫了一下。
但此時又有一人探出頭來,不耐煩地道:“皇甫大夫有令,三日之内,城中禁止出入,南八,你有什麽軍情,待三日後再來禀報吧。”
“什麽?”
南霁雲頓時愣住了,三日……誰知道化隆城在十倍于己的犬戎攻擊下,能不能撐過三日!
城上之人肯定不敢拿緊急軍情開玩笑,他說是皇甫惟明的命令,那就真是皇甫惟明的命令,這等情形下,他如何求救?
一念及此,南霁雲大聲吼道:“我不進城……請哪位替我傳遞消息,犬戎大舉進犯化隆城,如今化隆城被圍,邊大使等急盼皇甫大夫解圍!”
他原本還想尋王難得說情,可現在皇甫惟明分明是将這條路也堵上了,既是如此,他也豁出去,哪怕是将事情鬧大來。
他原本以爲這一喊,城上應當會亂一陣,結果卻發覺,原本伸出頭來的幾個小兵,此時也将頭縮了回去,竟然是不聞不問!
南霁雲心中訝然,又喊了幾聲,可城上仍然沒有任何回應,他勃然大怒,綽弓在手,望着那邊繡着“皇甫”字樣的大旗,舉弓便射。
那大旗應弦落下,城頭傳出驚呼之聲,南霁雲指着城上破口大罵道:“皇甫惟明,你這無心無肺的鼠輩,嫉賢妒能,陷害忠義,借刀殺人!你且記得,今日你害葉參軍,來日必有人尋你!”
罵完之後,他撥轉馬,調頭便走。
寒風迎面吹來,湧上的熱血冷了冷,南霁雲忽然覺得有些怪異:當初在洛陽初遇葉暢時,自己不是覺得他乃小人,根本不願意與他結交的麽?爲何方才,卻爲了他敢罵一鎮節度!
那個家夥,跟在他身邊時間稍長,不知不覺便受他影響,将他當成親近的人了……
隻是爲了報他善待自己家人的恩遇罷了。
南霁雲如此爲自己辯解,然後苦笑,接下來,自己唯有一途,就是殺回化隆城中,與那家夥同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