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霁雲将面前的酒盞放下,徑直将酒壇拎起,仰天長飲如鲸吸,酒後嗝聲似雷鳴,一壇酒,便被他如此飲得點滴不剩。
“真壯士也!”衆人紛紛交口稱贊。
葉暢點頭:“确實真壯士,不過南八酒量在其次,其神射方是一絕——某向來知道,諸公當中,頗有人有志于邊疆。南八這等壯士,廁身于東都,爲人看門守戶,實是大材小用。諸公他日赴疆,當薦之于軍前,令其一身本領,不至埋沒。”
他這話說出來,衆詩人當中,便有幾人若有所思,而南霁雲則是轉頭看他,目光甚爲異樣。
南霁雲如今也年過三十,可是卻還隻是一個小小的弓手,若不是遇到葉暢,這個夥長之職都沒有。他自負一身本領,而立之年卻仍然蹉跎,心中豈會沒有郁氣?
葉暢将他引薦給這些人——雖然這些人都不得志,但是南霁雲方才在外邊問了董糟丘,知道這些都是當今名士,隻要有其中一人能到邊疆,那麽他南霁雲就有了施展本領的機會!
“爲何……會如此?”
想到自己一向對葉暢冷言冷臉,南霁雲便覺得慚愧:葉暢确實不是傳說中那種忘恩負義的人物啊。
他向着葉暢拱手,然後又向衆人行禮,默默退下,退到了葉暢身後。
“說起邊疆之事,如今四邊皆有骁将,烽煙不起,唯有犬戎那邊,皇甫惟明與犬戎對峙,怕是來年就有大戰了。”
葉暢起了這個頭,高适接口道。岑參、王昌齡包括王維,都曾有志于邊事,李颀同樣如此,而且任何一個時代,男人的酒桌之上,美女與軍事都是永恒的話題。
“自金城公主薨後,犬戎便蠢蠢欲動……”
“皇甫惟明乃當世良将,犬戎贊普蠻夷之輩,豈是皇甫惟明的對手!”
衆人議論紛紛,有些是對的,有些卻是粉飾太平,比如說烽煙不起之句,葉暢就知道是錯的——邊境沖突,可以說始終沒有斷絕,無論是與衆人口中的犬戎(也就是土蕃),還是東北的奚、契丹,都是如此。
“聽聞今上有意令範陽節度使裴寬入朝,正擇人代之,也不知何人能替,如今李公适之、裴公寬相繼自範陽入朝,若是擇人不當,必生後患。”說了一會兒西部邊疆之事,李颀又将話題轉到了東北。
說到此事,張旭眉頭皺了一下,他壓低了聲音:“東北奚、契丹二部,一向尚公主,如今二部,各立新主,朝中有人在推動,要再遣公主和親。”
“若能和親,或許東北又可以太平一段時日……”
“絕無可能!”葉暢猛然開口道。
此前衆人讨論邊地事宜,葉暢都是笑着傾聽,一副年輕後進謙遜模樣,此時他開口說話,卻是斬釘截鐵,讓衆人意識到,他反對态度是多麽堅決。
“葉十一郎,何出此言?”
葉暢沉吟了一會兒,然後道:“漢時公主和親者不知凡幾,可退匈奴者,是公主乎,是衛青霍去病乎?”
此語說出之後,衆人齊齊搖頭。
“十一郎才于詩才内政,這軍國之事,怕是不熟悉。若無和親之策,匈奴年年寇邊,漢應接不暇,何以有漢武之時強盛國力?若無強盛國力支撐,又如何能令衛、霍之流,施展所長?”儲光羲坐在葉暢身邊,方才兩人頗多對話,因此已經熟悉,他亦直接說道:“況且,沙場征戰,怎如天下太平?漢武北擊匈奴,緻國力一空,百萬将士喋血,不過換些大宛馬、蒲桃罷了,于國于民何益?”
儲光羲說話之時,室内俱靜,葉暢還沒有回音,那邊李颀以箸擊碗,慷慨悲聲而唱:“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行人刁鬥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雲萬裏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将性命逐輕車。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
此詩唱出,衆人都是呆住了,便是葉暢,也沒有想到,這千古名篇,竟然就是在自己在場的情形下,如此恣灑出來。
“妙,妙!”
衆人拍案叫絕,那邊李俊蘭已經垂眉細思,不一會兒,便拉着幾個樂師竊竊私語。待衆人飲勝相賀之後,她笑道:“奴聞得此句,心中實是奇癢難耐,願唱之以助酒興。”
說罷之後,那些樂師絲竹弦樂聲一變,如邊塞角悲、大漠霜冷,緊接着,李俊蘭便輕啓朱唇,引吭而歌。
一曲歌罷,她來到李颀面前,行禮敬酒,李颀将酒盞一飲而盡,衆人又是齊齊贊好。
“儲公高論,雖是一片憫民之心,惜哉所見卻未遠。”衆人都以爲李颀之詩後,葉暢必是啞口無言的,卻不曾想,葉暢舉杯起身,向着衆人又道:“諸位隻見武帝北伐虛耗國力,卻不見文景之時,匈奴南下,令諸邊困頓不堪?諸位可曾深思過,蠻夷爲何屢屢入侵中原?”
這個問題,衆人倒是沒有細思,蠻夷入侵,在曆史上是常事,或許正是因爲是常事,所以大夥才不去思考其深層次的原因。
“邊境諸蠻夷,未受華夏教化者,與禽獸何異?蠻夷懶惰,而我華夏勤奮,蠻夷愚頑,而我華夏智慧,蠻夷治國以殘,而我華夏禦民以仁。如此蠻夷益貧,華夏愈富。故此蠻夷屢屢入寇,所爲者何,見财起意罷了!諸公皆識邊事,當知某言之非虛。”
衆人連連點頭,對于周邊蠻夷劫掠的本性,衆人皆有共識。
“公主和親,區區一婦人女子,遠在絕域異疆,能變夷爲夏否?既是不能,送公主于禽獸之中,何異于送人于虎口?況且公主遠嫁,少不得工匠、仆役相随,少不得絲絹、金銀陪嫁,工匠仆役,将我華夏制器之術傳于彼國,絲絹金銀,乃剝我華夏之民膏以資敵!”
“不至于此吧……”有人便驚呼道。
“不至于此?遠事不提,單說本朝,文成公主入藏,攜書籍工匠無數。原本犬戎不過癬疥之患,自此之後,土蕃益強,氣焰更熾,西境幾無甯日。”
這是就直接指斥太宗李世民遣文成公主入藏乃失策之舉了,衆人面面相觑,他們雖然也有不贊同和親者,可是直接批評太宗皇帝,在座之人,還真沒有這種膽量。
“以十一郎之見,不和親,當如何守邊?”又有人問道。
“守邊?爲何要守?”葉暢道:“某曾與人有言,以和親求和平,則和平不存,以戰争護和平,則和平永固!”
“不然,不然,十一郎此言差了,止戈爲武,好戰必亡。”張旭年長,雖然性子跳脫,可聽得葉暢這句話,也覺得不對勁兒,當下開口反駁道。
“張公所言甚是,但某以爲,倒過來說也是可以。武爲止戈,忘戰必危!”
他二人針鋒相對,但未傷和氣,而且無論止戈爲武還是武爲止戈,都是文人慣用的拆字伎倆,至于好戰必亡忘戰必危,同出于《司馬法》,隻不過二人各斷章取義,于是意思恰恰相反。
因此衆人都笑起來。
“以武守邊即可,方才葉十一你之意思,卻是進擊。”儲光羲道。
“自然是進攻,進攻乃最好之防衛。年年秋高馬肥之時,蠻夷牧場草枯,他們無事可做,便想着入中原劫掠。年年如此,故秦燕諸國,紛修長城。長城雖固,終有防不勝防之處,何如主動出擊?兵法雲,先發者制人。俗語亦說,隻有千日爲賊,未有千日防賊者!”
衆人多少都知些兵事,當然明白獲取戰略主動權的重要性,因此在這一點上,衆人都點頭表示認可。隻不過李颀想了想,起身又道:“雖是如此,終難免窮兵黩武,如漢武帝一般勞民傷财,至少百姓受累。”
“李公方才之詩甚好,‘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然而,入漢家者,豈隻蒲桃!惜哉武帝時群臣見識淺陋,不知其用罷了。以蒲桃釀酒,可免民間以口糧制酒。苜蓿爲上佳牧草,可補中原馬場不足之憾,且生地種植苜蓿,可增加土地肥力。大宛馬,天下名駒,若以之爲種,改良我中原戰馬,何愁馬力不及猃狁?漢武帝爲一己私欲而動兵戈于外域,并不足取,但若是爲天下百姓之利動刀兵呢?”
“爲天下百姓之利?”
“正是爲天下百姓之利,自張骞鑿空絕域,塞上商旅往來不絕,若是能擇要害之地,向往來胡商征稅,每多增一分商稅,便可少向中原百姓征一分庸調。民不困而國庫足,此大善之政也!量天下之财物,養華夏之生民,豈非大善?”
葉暢侃侃而談,衆人聽他點評古人行事,雖不是什麽極深的道理,但看問題的角度,卻頗有獨到之處,一時之間,竟然沒有誰來反駁他。
王維原是想說話的,但一想到自己與葉暢的關系剛剛緩和,便又緊緊閉住了嘴。綦毋潛見無人應對,便起身道:“十一郎之言雖是有理,但兵者國之大事,不可不謹慎,妄動刀兵,非國家百姓之福。”
“綦公所說甚是,戰亦或和,皆爲國家百姓之福祗,而不應是爲君王個人之喜好。”葉暢抿了一下嘴,終于還是決定把心中所想的話說出來:“有一事,某極擔憂。”
“何事?”
“某讀史書,察曆朝興衰之事,略有所得。以漢爲例,漢初之時,承秦末戰亂之衰,天下人口,不過一千五百萬。但至武帝之時,便增至三千萬,至宣帝、元帝之時,人口更至五六千萬。人口滋生,原是盛世之景,可卻種下亂世之因!”
衆人聽得都動容:“此危情聳聽是也!”
“諸公請想,宣、元二帝之時,人口三倍于漢初,可耕地、山林、河澤,可曾三倍于漢初?這較漢初多出的三四千萬人,耗盡地力,無食無衣,乃至爲奸人所惑,西漢有綠林、赤眉之亂,而至東漢,又如此循環,至有黃巾之禍!”說到這,葉暢揚聲道:“我大唐開國之初,人口一千五百萬,與漢初相近,太宗貞觀二十三年,爲一千九百萬,中宗神龍元年,人口三千七百餘萬,今上天寶元年,計口四千五百萬——諸公皆知,此中數字,未算奴婢,若加上三千萬奴婢之數,口七千萬有餘!”
方才衆人還覺得,葉暢是在危言聳聽,可是這一連串的數字報了出來,他們雖不知葉暢是從何得知的,可是也不禁心中冰冷。
“地力有限,供養如今七千萬餘口,已近竭矣。聖人自長安東巡洛陽,非爲奢侈,隻因關中地力已盡,不足供養長安百萬之民。如今尚可維持,可人口滋生,待一萬萬之數時,國家當如何是好?待二萬萬之數時,國家又當如何是好?”
“叭!”
葉暢說到這,将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坐下。座中諸詩人,卻都是呆若木雞,更有人手中筷箸都拿捏不住,任其跌落于地。
人口,乃是朝廷的财富,但是葉暢卻揭露出另一個恐怖的事實,就是當這财富膨脹到一定數量,便會成爲朝廷的負擔。
在座者皆是聰明人,其中熟讀史書的,還從葉暢的暗示中得出了結論:戰争,唯有改朝換代的戰争,才能消滅過剩的人口。
想到那個結果,衆人就不寒而粟。
好一會兒,張旭才勉強笑道:“原是說邊事,葉十一如何扯到了這人口增殖與前漢興亡之事了……喝酒,喝酒!”
衆人應付似的舉杯,卻個個都覺得難以下咽。
王昌齡忍耐不住,放下杯後又問道:“十一郎必不放無的之矢,從邊疆之事,說到人口——莫非十一郎是想以戰事限制人口?”
“非也,以戰事消滅本國人口,乃外忍内殘之策,非不得矣,絕不可行。”葉暢說到這裏,搖了搖頭:“某雖不才,卻不會出此絕戶之計。罷了,罷了,不掃諸位之興,還是回到邊事來——某亦有一詩,願請諸君品評。”
詩人談到最後,自然還是要繞到詩上來,不過方才葉暢所言太過驚人,衆人應者不免寥寥。
葉暢胸中早有成竹,看着衆人,乃緩緩說道:“此詩乃某夢中所見……”
衆人頓時啞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