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霁雲頓時臉漲得通紅:“這不一般!”
“如何不一般?賀公逼我參加科舉,爲的是讓我替國效力,我薦你于楊公之前,爲的也是讓你替國效力,其間有何不同?”葉暢撇了一下嘴:“若說不同,無非是賀公賢名,傳遍天下,某則一心胸狹隘之小人,是也不是?”
“是。”南霁雲見葉暢如此坦然,也進然相應。
“呵呵……”葉暢笑了笑。
南霁雲盯着他,看他能說出什麽話來。
“某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傳聞未必全真,某自己所言,也未必是真。”葉暢沉吟了一會兒,一開口,便讓南霁雲吃驚:“耳聽爲虛,眼見爲實。接下來這段時日裏,你跟随在某身邊,不妨用自己眼睛去看,某究竟是何等人物。”
說完之後,葉暢揮手示意:“走,民以食爲天,吃飯去!”
他帶着衆人向城中回去,南霁雲不免有些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一句話,就走了,難道不是要勸說半晌麽?
南霁雲不知道,雖然接觸的時間還短,但葉暢已經很了解他的性格:此人固執已見,非言語能動者。
待葉暢一行離開了二十餘丈,南霁雲才回過神來,又猶豫了一會,他快步上向,追了過去。
無論如何,這是上司交待下來的任務,隻要自己随時警惕,莫被葉暢這厮的狡舌所蒙蔽了就是。
他拿定主意,當下就冷眼看着,眼見葉暢一****在洛陽城中奔走。或是拜訪豪商,或是交結貴戚,每日裏要趕三四個趟兒。
讓南霁雲吃驚的是,這般長袖下舞之中,南市的工程當真開始了。最初時葉暢還是想将災民安置在城外,免得有擾城中百姓,但後來不知他如何做的工作,災民們安置之所,搬到了城内。在南市北橫街東頭,也就是葉暢預定的那塊土地上,修起了一丈高的土圍牆。再在土圍牆裏,用木料搭建房屋,供災民安居。
“葉錄事當真了不起。”
天寶二年十一月十一日,在葉暢正式接手災民安置僅僅十五天之後,便看到圍牆立起,而災民們的木屋,也正在搭建之中。
望着眼前這一片迅速拼搭而成的建築,丁典事近乎歎息地道。
南霁雲望了他一眼,口中不說,心裏卻覺得有些别扭。
“南八,你似乎不服氣?”因爲都随在葉暢身邊的緣故,兩人如今很熟,南霁雲隻是個區區夥長,可是衆人都知葉暢甚爲看重他,故此丁典事對他也很客氣,以南八呼之。
“葉錄事才能是有,德麽……這這一塊地,似乎是爲他自家謀取吧。”南霁雲淡淡地道。
“迂腐之見,迂腐之見!”聽得他這樣說,丁典事頓時有些激動:“南八,你可知安置這些災民,難在何處?”
“回鄉将土地發還,便可安置,有何難哉?”南霁雲不以爲然。
“他們回鄉鬥得過鄉中豪紳?”丁典事冷笑道:“你這般做,就是驅他們上死路,那些豪紳家中,哪個沒有爲官爲吏的,哪一位長官,願意爲着這些災民,去得罪豪紳?他們難就難在無處安置上,朝廷能濟一時,卻救不了一世,葉錄事在《災後應争方略問對》中說得很明白,這種災民,最爲危險,初爲流民,後爲流寇……”
丁典事滔滔不絕說了好一會兒,卻見南霁雲仍是一臉不以爲然,丁典事住嘴後搖頭:“與你說這些,你也不懂,若不是葉錄事心懷仁德,也拿不出這些方略來……”
“仁德?某聽聞他是忘恩負義睚眦必報,何談仁德?”
“睚眦必報,以你我之無禮,葉錄事可有報複?”丁典事搖頭道:“至于忘恩負義之事,某亦曾有聞,隻不過……南八,你覺得這些時日所見葉錄事,可象是忘恩負義之輩?”
南霁雲默然。
他把目光投向葉暢,隻見葉暢裹着一件皮裘,正在胡床上假寐。能夠十五天就将災民安置的前置工作完成,葉暢勞心勞力,白日要在工地上指揮,夜裏又要與那些貴戚豪商應酬,其實是挺累的。
如果真如丁典事所言,葉暢是在爲災民尋出路,那麽他仁德恻隐,絕不象是忘恩負義之人了。
“罷了,不說葉錄事爲人,隻說他這才華——你見這些木屋,誰能相信,這僅僅是十日間便制成?”
十日制成供兩千餘災民居住的木屋,葉暢所用又是故伎。無非就是進行标準化、零件化拆解,将木屋的各個部位長、寬、厚(高)都固定下來,然後發給完全統一的标尺,讓災民們自己用工具進行加工。每一組災民,固定加工其中一件,第一日時還生疏,廢品率極高,第二日便少有廢品,第三日速度上去。這樣短短八日時間,便已經可以再抽人手去挖地基、溝壑,開始搭建木屋。
兩日時間,二百八十間木屋便整整齊齊出現在這土圍牆之中。雖然木屋還很簡陋狹小,一間中要住八到十人,也顯得非常擁擠,但至少讓災民們有了遮風擋雨的住所。
這幾乎是一個奇迹。
“來了,來了!”
南霁雲懶得聽丁典事替葉暢吹噓,正好那些災民們排着隊進來,他頓時叫道。
“我去喚醒葉錄事。”丁典事也顧不得感慨,上前輕輕推了葉暢一把。
葉暢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了看四周,見丁典事笑臉,他坐正身軀:“丁典事,人都過來了?”
“都過來了,隻等錄事訓話。”
葉暢站起身,來到木屋群之前的街上。
災民們原先都在低聲談笑,見他站過來,便都靜了。葉暢搬來一張胡床,直接站在上面,笑着道:“今日隻分屋,不分新婦,你們用不着如此歡喜……”
衆人都哄笑起來。
一昧地畏懼不是長久之道,葉暢在保證自己對災民的權威同時,他也注意用一些俏皮話兒拉近與災民的關系。災民對他,如今是既敬且親,他開口說話,并不全是那些大而空的畫餅,更多的是讓災民們動容的言辭。
“十日,當初若某對大夥說,十日便能讓汝等住入可遮風避雨擋住霜雪的屋子,汝等可會相信?”
衆人當中,一小半心思靈活的都搖起頭來。
誰會相信這個,即使是如今,衆人還是覺得,象是一場夢一般。
隻不過每天拉鋸、鑿孔,用尺量用筆畫,幹了十天,便可以搭出一套住房來——就象如今市面上覃家雜貨鋪在右軍扇之後推出的“積木”一般!
“故此,如今我也不會說,一兩個月後便教會你們安生立命的本領,半年之後讓你們真正住上屬于自己的屋子,而不是擠在這小木屋中。”葉暢一本正經地說道。
有人又笑了起來:葉暢口裏講不會說,實際上卻是都說出來了,而且是兩個大大的餅!
隻不過有這些木屋在前,衆人對葉暢畫出的餅,可比起官府裏一般官員畫出的餅要信任得多。
“如今隻有二百八十間木屋,因爲這塊地面,隻有這麽大。待隔壁也拆了之後,便能有五百間木屋,到時就可以住得寬敞一些了,各家也可以自己住在一起。”葉暢又道。
衆人都是點頭,如今住,必須按着葉暢規定,将各家打亂來居住。若是十天之前葉暢提出這個,衆人必是竭力反對,可有這些木屋在,衆人看到了葉暢的許諾不是空口白牙,又見識過葉暢的狠厲,就算心中還是不願意,面上卻都表示支持。
“接下來便是升火的事情,如今天氣一日冷勝一日,升火是必須的,但有二忌,你們都聽好了,一忌是走水,故此屋裏人走火熄,違者依約罰之……二則是忌悶氣,石炭升火,需得通風,故此窗戶須留縫。”
南霁雲聽着葉暢講這些細節,覺得未免太過婆婆媽媽了。特别是窗戶留縫妨悶氣之事,更是他聞所未聞的事情。
這麽冷的天,留縫豈不是白升火了?
然而就在這時,聽得葉暢道:“你們莫要輕視此事,且看吧。”
他說完之後,揮了揮手,便見幾個伴當拎着竹籠過來。竹籠中有雞鴨,也有狗和羊。伴當将竹籠放進了一間木屋,然後又将一爐火放了進去,關緊門窗後再出來。
“現在開始抓阄分屋,每一夥的夥長出來抓阄!”
葉暢沒有說那些雞鴨是爲什麽而去的,接下來便安排抓阄。這二千餘名災民,其中有勞動能力者有一千九百餘人,葉暢将他們每八人分一夥,設一夥長。每夥住在一間木屋之中,因此由各夥夥長來抽簽。而抽簽的順位,則是根據這十日各夥完成工作的情形來安排的。
老弱等沒有勞動能力的,也并沒有閑着,葉暢将之同樣編成夥,做些後勤事務。這樣一來,共是二百六十餘個夥,因此等這些夥長抽完簽,都已經過了一個時辰。
抽到滿意簽的,少不得回去與本夥之人吹噓,而不滿意者,也免不了相互埋怨幾句。葉暢又登上胡床,衆人知道他有話說,便再靜了下來。
“接下來,便請幾位長者,進那間屋子,将方才的籠子拿出來。”葉暢連點了四個老人的名。
那四個老人有些莫明其妙,依着葉暢所言,開門木屋門窗,然後再進去,片刻間,便傳來他們驚呼之聲。而當他們将那些籠子取出後,驚呼就響成一片。
那些站在後邊看不到情形的,一個個伸頭探腦,忙不疊地問:“怎麽了,怎麽了,出何事了?”
“别擠,死了,都死了!”
“什麽死了?”
“方才放進去的那些畜牲,都死了!”
若說言語,隻能讓衆人有所觸動,那麽現實,就能讓人震憾了。葉暢的反複告誡,這些災民能聽進去見分很難說,但現在親眼得見,衆人便咂舌不矣。
南霁雲同樣咂舌。
對于還不習慣用煤炭充當取暖燃料的人來說,這是最好的教育了。
“若是張休在此,必然要問,爲何雞鴨會死……”葉暢在心中嘀咕了一聲,對于這個效果,他覺得很滿意。
“接下來便各自回屋,活動一柱香時間,然後準備開飯,明日還有活要做!”葉暢又道。
衆人沒有因爲明日要做活而覺得苦累,相反,一個個士氣高漲,恨不得連夜就開始幹活。
希望仿佛就在面前,伸手便可摘到。這讓災民有着巨大的動力,也讓南霁雲不得不再次思考,葉暢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今夜我要去醉仙樓,你也随我去?”他正在發呆時,卻聽得葉暢問道。
“是。”南霁雲定神回答。
最近這樣的事情太多了,幾乎每晚,葉暢都會在洛陽城南市的各個酒樓中,或是他宴請别人,或者是别人宴請他。
他們離開不久,災民開始吃飯,這時一行車駕過來,周圍維持秩序的兵士立刻上前相攔。
“洛陽令楊公之命,閑雜人等,不得入内!”
車駕前的家丁聞言大怒,喝斥道:“好大的狗膽,你可知道車中是誰?”
“葉錄事說了,無論是誰,便是楊公親至,也不得随意入内。”兵士乃當日在北門外親眼見着葉暢殺刺客的,哪裏敢怠慢了葉暢的規矩,當下賠着笑臉道:“某不過是奉命行事,車中既是貴人,何必難爲某這小人物?”
“既知自己是小人物,還不快讓開,我家貴人欲入内察看!”那車夫嚣張地道。
不過士兵就是不放他入内,這讓那車夫怒極,起身正要大叫,身後卻一聲冷哼。
這聲哼,讓車夫渾身顫了顫,氣焰頓時消了下來。
“妹妹,我們就在這門前看看吧。”車駕内那冷哼聲轉成了輕柔的聲音,緊接着,兩個妙齡女郎相扶而出。
正是李、蔡二位女郎。
隻不過現在,她們改了女冠妝扮,恢複了正常女郎服飾,守在牆外的士兵一見,頓時覺得眼前一亮。
雖然洛陽城中不乏美女,可這般模樣的,還是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