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天氣漸冷,所以清晨的洛陽城籠罩在一片淡淡的霧氣中,便在這霧氣裏,葉暢一行人,穿過洛陽城的街坊,向着衙署行來。
城中雞鳴犬吠聲不絕于耳,早起的人們紛紛出了坊,士女雲集,商旅密布。
這麽繁華的一座城市,若是曆史不改變的話,在十餘年後,會面臨滅頂之災。先是被叛軍占領,然後又被李唐送給異族傭兵。無數士女,如同這滿城牡丹一般,零落于地,碾壓成泥。
野蠻對文明,總是有着自己的優勢,如果文明再陷入内讧,那麽傾覆就爲時不遠。
懷着這樣的感慨,葉暢來到楊慎名面前。
“前日便遞了名刺來,爲何今日才到?”
楊慎名很不開心,他遣人去邀葉暢,乃是希望葉暢來救急的,可是葉暢分明早就到了,卻拖了兩日才來見他。
兩日啊,這可是寶貴的時間!
今晨霜重,外頭已經報上來,有兩個災民凍死。若是葉暢早些見他,找到解決方法,或許這凍死之人便能緩過來!
“一入城中,便爲俗事所困,故此晚了。”葉暢也有些慚愧。
“俗事……本官倒是聽說,葉郎君與前太樂令曹紹夔在大福先寺擒妖。”楊慎名盯着葉暢:“你可知道,當朝宰相李公,甚爲欣賞你的才能,家兄谏議大夫,聞得李公嘗語,‘葉十一才智多廣,唯有二憾,其一舉止輕浮,其二言行刻薄,此二者,皆緻死之道也。爲國家保全人才計,不可使葉十一居顯官。’”
葉暢這一年來,做得不少事情,便是李隆基、楊玉環都知道他的名聲,間接與他交往,因此,李林甫曉得他,不足爲奇。
讓葉暢奇怪的是,李林甫竟然會如此評價他——這實在是很中懇的評價。
憑借另一世的見識,他自然不缺才能,但另一世的經曆,讓他即使到老,也有些憤世嫉俗,故此凡事少有正形,言語更是不肯讓人。這些都是他性格上的缺點,到大唐以來,爲此也吃過不少虧。上回長安城外遇刺,離死亡前所未有的接近,讓莫明其妙來到這一世的葉暢開始有些反省。
正是這反省,他才會對元載伸出援手。
他這個毛病,不少人知道,可是說出來的人卻并不是很多。
“不過,昨日之事,你倒是替本官擋去一災,本官還是要謝謝你。”楊慎名責備完後又道。
“明公所說何事?”葉暢心中一動,開口問道。
“那沈溪遇刺之事。”楊慎名皺着眉,甚爲苦惱:“不曾想……還會有這種麻煩!”
沈溪與葉暢等雖離開,卻也留下了兩名管事與武侯鋪子打交道。因此,楊慎名知沈溪遇刺時,正是閉門鼓響,街上行人尚多,因此當場有不少人看到。事後道葉暢卷入其中,并不足爲奇。
葉暢更爲好奇:“這位沈郎君,不知是何家子弟,刺客竟然要刺殺于他?這刺客的身份,莫非有何不妥之處,明公因此爲難?”
“何止爲難,刺客倒還罷了,幕後指使,我已知之,卻無奈其何。”楊慎名看了葉暢一眼,話說了一半,沒有繼續說下去:“此事與你無關,刺客也不會報複于你,這個你隻管放心。刺殺沈溪倒還罷了,若是再主動刺你,當我大唐甲士如不在麽?”
“這個……”
楊慎名終究沒有明說沈溪的身份,這背後必有緣故。他不說,葉暢也無法問,他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安置災民上來。
“便是如此,一共是二千三百一十九——如今是二千三百一十七名災民,前些時日還好些,這幾日天氣轉涼,每日都有人凍死。”楊慎名歎息了一聲:“葉十一,你有什麽好法子,快說吧。”
“府庫空虛?”葉暢聽得這個消息,也不禁皺起了眉。
這才十月中,便已經有人凍死,待更冷的十一月、十二月,還會凍死多少?
以洛陽府之力,乃東都之地,收容兩千餘名災民,對于這個百萬人口級别的大城來說,不應是什麽難事。這背後,隻怕又有什麽緣故。
“聖人又欲東巡。”楊慎名一句話,讓葉暢明白了。
皇帝出巡一次,都意味着糜費巨萬,别的不說,随行的軍士、官吏,數量就要以十萬計。這麽多人吃馬嚼,還有要爲這些人奔走的役夫的吃喝,全部加起來,所消耗的絕不是一點半點。
洛陽府庫當中,自然是有糧有錢的,但那些錢糧,卻不是楊慎名能動用。他能動用的,卻又要留下來防備不時之需。
“胡鬧!”葉暢忍不住在心中大罵了一句。
這都什麽時候了,李隆基這時還想着東巡,雖然夏季洪水災難不是太大,可也造成了幾千災民。
“至少溫泉宮那邊,陛下是一定會去的。”楊慎名補充了一句,然後苦笑:“故此,本官着實無能爲力,想到你當初未有半點援助,便将一村之民自洪災中帶出……本官全力支持你,這兩千餘災民,你安置得成吧?”
“某又不是官……”
“我知你志不在此,不過爲了便宜行事,本官已經上表朝廷,如長安故例,特聘你爲洛陽權錄事。”
葉暢實在無語了,韓朝宗那厮可是開了個好頭!
錄事原本就不是什麽美差,雖然也有品秩,算得上是入流之官,可是這個官位,原本是爲那些不入流的吏員準備的,他們科舉無望,升官入流,就指望着這個錄事。
可見“錄事”這個官職定位是多麽尴尬。
至于前邊加個“權”字,更是臨時的意思。有事時便用,沒事時便解聘,如今稱“權”,另一世稱“臨時工”,不管哪一世,都是最好的攜诿責任的對象。
這個楊慎名,也是不厚道!
葉暢心中腹诽了幾句,不過他肚子裏正暗罵,那邊楊慎名又道:“你志不在此,本官早已知之,權錄事參軍一職,不過是方便你行事。洛陽别處與長安不同,卻有一處都一般,就是滿地權貴,沒有個名頭,便是胥吏差役,你亦驅使不動。”
“就是加了一個權錄事之職,隻怕也驅使不動。”葉暢苦笑道。
“本官說了,要什麽,本官就給什麽。”
葉暢琢磨了一會兒,然後道:“某在大福先寺停留一日,卻不是沒有收獲,以某之意,第一步,應是将城外災民自城北遷至城東,位于建春門與洛水之間,我看有幾塊空地,如今秋收已畢,并未種植,在此先搭建木屋,以備寒冬。”
“這些空地卻是私田。”
“無妨,最多便到來年開春,這些災民便另有安置,或返鄉重建,或在洛陽城中從業。到時空地上的木屋,便歸這些私田田主就是。木屋所用木料,可由洛水放來,便于運送……”
要安置災民,第一件事就是要有住宿之所。葉暢雖然沒有親自去城北看災民的居所,但昨日已經打聽過了,災民居所隻是茅棚,連風雨都遮不住,更别提保暖了。
他一一說起自己的想法,楊慎名連連點頭,在說完大緻框架之後,葉暢又道:“此事說易行難,具體如何去做,我還得親身去看了災民之後再說……總之,無非是以工代赈罷了。”
“這便是關鍵了,以工代赈,終究是要錢糧的,某去何處變出許多錢糧來?”楊慎名歎息道:“錢糧出自何方,若有錢糧,何須煩勞葉郎君你來!”
“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既想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哪有這般道理?”葉暢忍不住抱怨道:“方才你還說要什麽便給什麽的!”
“錢糧除外!”
“真有乃兄之風!”葉暢在心中暗暗嘀咕了一聲。
楊慎名的身份非同一般,嚴格來說,他乃是前隋宗室,隋炀帝之玄孫。他父親楊崇禮,爲太府少卿負責府庫财帛,卻清廉自守。其兄楊慎矜有乃父遺風,慣會理财,爲李隆基看中。
從楊慎名處得到的支持,主要是口頭上的,除此之外,便是撥了些差役給葉暢支派。葉暢決定先去城北看看災民,故此告辭而去,他背影才離開,屏風後邊,便轉出一個人來。
“你信此子?”
“如今也隻能如此,兄長難道不信他?”楊慎名向着來人拱手。
葉暢絕未想到,躲在屏風之後的,就是楊慎名的兄長楊慎矜。
楊家三兄弟裏,楊慎矜清名最盛,目光敏銳,又擅理财,故此被李隆基任命爲太府少卿,接替他們父親之職。
“此子在長安西市,整頓市容,頗有成績,水泥一事,更是給京兆府等一大财源……”楊慎矜兄弟長得都是氣宇軒昂,他一撩眉:“隻可惜韓朝宗等看得緊,便是太府,也伸不進手來!賢弟,此次将他邀來,你定要結好于他,讓他财計之略,爲我所用!”
頓了一頓,楊慎矜又道:“李相有意再拜我爲禦史中丞。”
太府少卿雖是貴官,但在朝廷之中,終究隻是财計之臣,禦史中丞則不然,再進一步,便有可能爲相。故此,楊慎矜說起此話時,聲音也不禁有些顫抖。
楊慎名頓時明白他的意思。
對于楊家兄弟來說,這一步是關鍵,若能邁出,宰相可期。但邁不出去,他們家族也就僅此而已了。
此前李隆基便有意任楊慎矜爲禦史中丞,以表彰他這些年來開源節流供自己揮霍之功,可是楊慎矜畏懼李林甫,推辭了這份任命。再然後,楊慎矜開始結好李林甫,特别是通過自己的表侄王鉷來與李林甫拉好關系,李林甫對其知趣很是滿意,便又有意舉他爲禦史中丞。
可是有意和行動是兩回事,若想得到李林甫真正的支持,楊慎矜還得有所行動。
偏偏楊慎名奏轉的《災後應急問對》不爲李隆基所重視,這讓楊慎矜看到了一個絕好的機會。
“愚弟還是不知,兄長爲何将希望寄托于這葉十一身上。”
“賢弟不在京中,不知京中如今的傳聞,都說轉運使韋堅,有可能拜相。”楊慎矜委婉地說道。
“韋堅?”
楊慎名頓時明白了前因後果。
韋堅能得李隆基看重,靠的是漕運,直接點說,就是能給三郎皇帝送去錢糧。若楊慎名能在洛陽做得漂亮,證明他們楊家在送錢糧上不遜于韋堅,自然就可以得到李隆基的賞識。
雖然沒有正面同李适之、韋堅等沖突,但卻是間接幫了李林甫一把,李林甫也希望有善财計者支持。或許正是這個原因,洛陽的災情報到長安去,中樞卻幾乎沒有什麽動靜。
故此,洛陽城看似小小的災民安置工作,實際上卻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幹系到大唐中樞兩方力量的消長平衡。
“而且,葉暢向來與韓朝宗等較近。”楊慎矜這時又笑了一下:“奇怪的是,韓朝宗一直不舉薦葉十一爲入流之官,多是尋他臨時出謀劃策。說來好笑,韓朝宗還以識人薦人聞名于世,先有李太白,後有葉十一,都與之失之交臂……”
當初李白爲求出仕,給以識人薦人聞名的韓朝宗寫信,便是後來的千古名篇《與韓荊州書》,隻不過韓朝宗大約是覺得此人言過其實,并未舉薦他。楊慎矜拿這件事情來背後嘲笑韓朝宗,卻不知道韓朝宗的真實用意。
葉暢與韓朝宗親近,韓朝宗又與李适之親近,故此,能将葉暢拉來爲自己效力,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削減了李林甫政敵之力。
一舉多得的事情,何樂而不爲。
“如今就看,這位葉十一郎究竟是盛名之下其實難符,還是有真才實學了。”楊慎名意識到此舉的真正意義,歎息着說道。
葉暢有幾分真才實學,楊慎名等着看,城外的災民們同樣等着看。
這些災民來自于洛陽周邊數縣,葉暢抵達時,恰好是放晨粥之際。
這群衣裳褴褛的災民,一個個縮頭縮腦,用火辣的目光,看着粥棚裏的十幾口大鍋。
“大夥看好了。”
一個差役呦喝了一聲,然後抓起根長筷子,插進了粥鍋之内。
隻見那長筷子在粥鍋裏歪歪扭扭,雖然有些斜,卻沒有倒下去。
這證明施放的粥米多水少,那些災民們發出輕微的喟歎聲:今日這一餐,算是能吃飽了。
發粥都是井然有序,沒有什麽争搶——葉暢在《災後應急方略問對》中反複強調,災後救援最重要的就是秩序,看過此文的楊慎名自然也非常重視。加上他本身也可以算是能吏,因此,葉暢看到的情形,還算是比較樂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