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的縣丞蔣清也同樣歎了口氣。
“怕是頂上這冠冕難保了。”白铨又歎道:“偃師乃東都門戶之地,據聞聖人又有意駕幸東都,卻出了這一攤事……”
“此事如何怪得明府,誰曾料想一場暴雨竟至黃河漫堤?”縣丞勉強安慰道:“況且如今算來,就是三個村子受損,不過一百八十戶,已經是平日裏明府維護河堤之功了。若真要追究,水陸轉運使也脫不了身!”
如今水陸轉運使仍是韋堅,他正得三郎天子的歡心,便是李林甫都要暫避其鋒芒,黃河漫堤乃是天災,若要頂,也該由這大個頭先頂。
白铨卻沒有那麽樂觀。
蔣清說這番話自有底氣,他的父親乃是先吏部侍郎蔣欽緒,他自己原本說是要授鞏縣丞的,但後來不知爲何,變成了偃師丞。與白铨在朝中沒有後台不同,蔣清父親當初提拔舉薦的人物當中,頗有在朝廷裏擔任要職的,因此這點事情,他并不怕。
“小況村地勢最低,離得漫堤處又最近,此處災情最重。前來探看時,并未發現一人,全村盡沒,隻怕無人幸免。”帶隊的差役指着船前的一片水道:“此村情形最慘。”
“唉……”
白铨又重歎了聲,若是避之不及,這座村子怕就是要毀了。
從目前的情形來判斷,相當不樂觀,另外兩座受災嚴重的村子,還沒有象小況村一般完全淹沒,有些人正在屋頂上等待救援。即使如此,那兩座村子淹死者已經超過了半數,而且還有數十人生病,甚至隐約有疫疾的苗頭。
這才是受災過去七日,便出此狀況,若是擴散,情形不堪設想!
偏偏對這個災情,白铨無計可施,這是天災,不是人禍,他能有什麽辦法!
“咦,那是……木筏?木筏上有人!”
正憂心忡忡之際,突然聽得差役叫了起來。
隻見繞過一叢樹梢,一架木筏出現在他們視野當中,木筏之上是五個百姓,一人撐篙,另外四人則坐在木筏上歇着。除了他們四個人外,木筏上還裝着不少東西,有木闆,也有蘿筐,甚至還有一隻小狗,一邊搖着尾巴,一邊對着這邊汪汪叫。
“是相鄰處的百姓還是這小況村的?”白铨稍振作精神,帶着一絲希翼問道。
差役是常下鄉的,眯着眼望了一會兒,然後歡喜地道:“明府,是小況村的,有兩個我認識,乃是小況村村老況桧之四子,我們都喊他況四郎的!”
“小況村還有人活着!”這個消息,讓白铨緊緊捏了一下拳頭:“喚他近前答話,喚他近前來!”
差役大聲喊了起來,那邊木筏瞧着這邊的船,也向這邊撐了過來,不一會兒,雙方相距便不遠。
“明府老爺、縣丞老爺在此,況四郎,還不上來見禮!”那差役喝道。
況四郎早看到船上穿着官袍的人,聽差役喝斥,當下在木筏上行禮:“某況四,拜見明府、縣丞。”
“你是小況村人?”白铨顧不得答禮,急切地問道:“村裏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活下來?”
“村裏死了兩人,其餘人等,都安然無恙。”況四郎答道。
“可憐,可憐,隻剩餘你們兩個……”白铨聽岔了,但才說到這,旋即意識到不對:“隻死了兩人?你是說,村裏隻死了兩人?”
“正是,葉郎君及時來示警,故此村裏有足夠時間撤離,死去的兩人,都是不肯離屋的。”
“真是……太好了,太好了!”白铨聞言大喜,在這次突如其來的災難中,這是他聽得的最好的消息!
其餘靠近黃河邊上的村子,或多或少都受了災,好些的沒有人員傷亡,隻是田地被淹,但是幾個災情嚴重的,都是傷亡慘重,甚至死傷過半,偏偏這受災最重的小況村,卻隻死了兩人,而且是兩個堅決不肯撤離的老人!
小況村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
白铨此時心中全是歡喜,一時間忘了問,那邊蔣清卻還有些懷疑,開口道:“老弱都無恙?災民都安置于何處?另外,這幾日裏,都是如何過的?有無疫疾?”
這一連串的問題抛出來,白铨連連點頭,顯然個個問題都是他想知道的。
“好叫兩位官人知曉,老弱中原是有六個病了的,不過這兩日都漸好了。大夥都安置在北邙嶺的一處山包上,這幾日,我們靠着撤離時帶的糧食支撐,不過現在糧食也已經有些緊了,故此我們來四處搜尋,看看能不能找着些吃的。至于疫疾,絕對沒有!”
況四在況老漢五子中是比較伶牙俐齒的,故此回答問題頗有條理,他将蔣清的問題一一應答完畢之後,又涎着臉道:“兩位官人在此,想必有赈濟的糧食?”
“某已向朝廷請旨開義倉了。”白铨長舒了口氣,小況村的情形,竟然比他想得到的最好狀況還好,這可是實打實的功勞!原本擔心因爲漫堤而被追究,現在看來,将功折過是沒有問題了,最多也就是被上司訓斥罷了。
不過放松之後,他就意識到不對。
小況村的情形這也好得太過份了吧?
走的時候,洪水上漲,他們不但把絕大多數人都撤離了,而且還能攜帶支撐幾天的糧食——僅這一點,就絕不是一般太平百姓能想到的。
至少其餘幾個村子逃出洪水的災民,身上就幾乎完全沒有糧食。
蔣清同樣也意識到這一點,低聲對白铨道:“這村子裏,必有能人。”
“是,鄉有賢者,庇護四鄰。”白铨點點頭:“況四,你們村中,可是有賢達人物帶領,才得如此,不知這位賢達,乃是何許人也?”
縣令有向朝廷舉薦鄉野遺賢的義務,小況村這情形,定然是要在偃師名聲大噪的,這種情形下,白铨就是想将功勞全按到自己身上也不可能,倒不如自己得育民有方之功,再得一個舉賢薦能之功。
“賢達?那是什麽?”
況四卻是愣了,他便是伶牙俐齒,但見識總是少了,“賢達”是什麽東西,他當真不明白。
“就是村裏有什麽能人,帶着你們避開洪水,又做了這麽多準備。”那差役倒是明白,喝了一聲道。
“我們村哪能有什麽賢達,是一位外鄉姓葉的郎君!”況四将腦袋搖成了撥浪鼓:“他乘船經過此地,途中遭遇暴雨,不得不靠岸避雨,然後發覺水将漫堤,便到了我們村子。”
“葉郎君?”
聽得不是自己治下之民,白铨就有些失望,不過小況村的情形究竟是什麽樣,他還是要眼見爲實的。因此便讓況四帶路,回他們的臨時避難所去。
然後他就有些後悔了。
這位況四,他能在一群悶葫蘆般的鄉民中練出這副伶牙俐齒來,靠的便是足夠唠叨。一路上,況四沒少唠叨這幾日的情形,同一件事情,翻來覆去說幾遍,還要多角度全方位展示,當時這個人怎麽想的,另一個人又是怎麽想的,還有他自己是怎麽想的。在他的面面俱到中,白铨與蔣清發覺,唯有一人心中怎麽想,這位況四是不會去猜的。
那人就是他口中的“葉郎君”。
“你爲何不說說當時葉郎君如何想的?”
“哪敢,哪能?”聽得這樣的問題,況四一臉訝然,似乎覺得這個問題甚爲愚蠢:“葉郎君那是何等人物,神仙一般的,他心中所想,某這凡夫愚子哪裏猜得到?便是一般的讀書人,隻怕也猜不出……”
說到這,他看了看白铨與蔣清,明知不該多嘴,結果還是忍不住補充:“我瞧便是明府與縣丞兩位官人,怕是也猜不出……”
“哈哈……”
白铨與蔣清相視一笑,自然不會與這個愚笨的鄉民一般見識。見他二人不生氣,況四又開始說了起來,他雖是羅嗦,但從他口中,二人還是漸漸聽出葉暢這五日來是如何帶領小況村的災民們戰勝水災的。
“這位葉郎君,當真非同一般。”蔣清對白铨道:“明府,一個外鄉人,能讓小況村百姓如此折服,而且不隻是一人,你瞧,那況四每贊葉郎君,另外幾個鄉民也都是連連點頭!”
“嗯,而且這位葉郎君所謀甚遠,一步步安排,都是智珠在握。”白铨也甚爲贊賞。
他們二人對葉郎君越來越好奇,不知道是何等人物,才能做到這種程度。
待況四說到葉暢帶着他們搭好臨時的窩棚遮風避雨時,他們已經到了那座暫時安置的山頭之下。白铨手搭涼棚,放眼望去,隻見山上緩坡平整處,被開出一塊空地,空地上搭起了四排棚子。雖然簡陋,但這些棚子布局卻是齊整,一看上去就讓人覺得秩序井然。
按照況四的說法,這棚子就是宿處了。
在這四排棚子之外,約是二十餘步,有明顯的溝壑,棚子周圍的水便被排入溝中,再順着山勢,流入山谷。溝外邊,還有幾座小的棚子,況四方才說了,這些小棚子乃是“公廁”,也就是供近三百名災民如廁所用。
那位葉郎君對此非常關切,無論男女老少,可都必須去公廁如廁,有膽敢随地大小便者,除了自己要清理掉污漬之外,還要挨一餐餓,有再犯者,則要被鞭笞。
這個規定,讓白铨與蔣清有些不解,隻不過此前聽得介紹,葉郎君每一項要求,都隐含深意,隻怕在此事上,也同樣如此。
“待見了那位葉郎君,便向他細問就是。”兩人低聲讨論了好一會兒,也想不出所以然來,最後白铨道。
船與木筏靠上了岸邊,二人便看到,他們腳下的道路,竟然是用雜柴捆綁後墊成,這讓他們不必直接踩在污泥之上。二人又對視一眼,這個細節讓他們有些驚訝:那位葉郎君莫非是有潔癖,故此才有此舉?
這個時候,讓災民做這等事情,似乎是有些濫用民力了吧?
“或許這位葉郎君乃是世家大族出身,不習慣于泥濘道路,故有此令?”二人心中猜想。
他們對葉郎君就更加好奇,那些鍾鳴鼎食之家出身的子弟,雖然氣度學識什麽的都有可觀之處,但能夠做實事的卻不多——他們把這些實事稱爲“俗務”,将管理這些實事的官員稱爲“濁吏”。
“葉郎君在何處?”白铨有些迫不及待想見到葉郎君,走了幾步,便向況四問道。
“要問一問,葉郎君每日四處巡視,有時還要自己搭手。”況四看了看,然後指着那邊道:“喏,喏,那不就是葉郎君?”
白铨與蔣清順他所指望去,隻見一個男子,背着一大捆雜柴,小心翼翼地行在一塊緩坡之上。那男子雖是小心,可是身上仍然到處是泥,聽得這邊喊他,便往這裏望過來。
“葉郎君,明府與縣丞二位官人來了!”況四拼命揮手大叫道。
葉暢聽得是知縣與縣丞,心中一喜,這二位地方官員,終于出現了。他們的出現,也就意味着大唐朝廷做出了反應,接下來的災情,應該可以控制了。
他扔下背上的雜柴,快步走了過來,向着二人拱手行禮:“某修武葉暢,見過二位官人。”
“修武葉暢……可是做足球戲者?”終于聽到這位葉郎君的姓名,白铨還在想着這名字有些熟悉,那邊蔣清便已經訝然問道。
“賤名有辱尊耳,正是區區。”葉暢笑着道。
他渾身是泥,這一笑,雖然目光明亮牙齒潔白,但看上去仍然沒有什麽形象。白铨此時也恍然想起,這位修武葉暢,近一年來聲名遠播,還曾經被當今天子賜金還鄉!隻不過他這模樣,卻看不出傳聞中的風姿,更不象是況四口中神仙般的人物!
葉暢也自知渾身肮髒,不是見客之禮,笑着拱手道:“某如今這模樣,實在不是與二位官人相見之禮,二位且稍待,容我失禮片刻。”
他說完之後,轉身便走,不一會兒,消失在其中一處窩棚中。白铨與蔣清相互對望,隻覺得這個葉暢,倒有幾分傳說中隐士的風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