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潑皮來說,混亂才是他們想看到的,越是混亂,他們就越能夠乘火的劫。
這兩日二蠻子已經憋得夠了,他就想不明白,自己村子裏的人,爲何要聽葉暢一個外鄉人指手劃腳。若是說以前爲了應急從權,還情有可原,現在麽,二蠻子覺得一切都已經步入正軌,完全用不着葉暢了。
娓娘同樣關注着這裏發生的事情,她想看看葉暢會如何應對。
現在隻能算是小安,便已經有人鬧了起來,面對這種情形,若她是葉暢,當如何處置?
葉暢看了二蠻一眼,見這厮一臉橫意,目光卻閃爍,便知道這厮并不是真正的二愣子。
他狡猾着呢,這隻是開頭。
“既是如此,我也沒什麽好說的。”葉暢一笑:“這兩日來,在貴村多有打擾,某這就告辭。”
葉暢一邊說,一邊踏上了那木筏,同時向着娓娘示意:“咱們離開吧。”
總共造出了六具木筏,葉暢帶着那些蠻人和兩個艄公,便要占掉其中兩具,但衆人沒有想到,在這樣的情形下,葉暢竟然說走就走,毫不停留。
原本在旁看着葉暢反應的村民們,此時不禁慌了。
風已經小了,但雨依舊,這場雨連下了兩日,便是葉暢百般設法,災民當中,已經有十餘人病倒。發病的少不得隔離,再委以專人照顧,這一切,都是葉暢意料之中的事情,因此早有準備,那些照顧之人,也得了簡單培訓。
到目前爲止,葉暢幾乎所料必中,每一件事情,初時衆人不覺得什麽,可是事後必有所應。雖然鄉土觀念,讓村裏的人一時之間沒有阻止二蠻,可現在葉暢要走,他們慌了。
是真慌。
死亡的恐懼壓住了私心雜念,稍曉事理者,都知道若不是葉暢,此次村子裏隻怕活不下三分之二的人,而且就是幸存者,這幾日病的病餓的餓,也掙不了幾天!
現在雨隻是小了些,葉暢若真的離開,再發生什麽事情,誰來主持,誰來出主意?
“這幾日大夥看到了,葉郎君可是公道!”有人忍不住道:“葉郎君若是走了,誰替我們主持公道?”
“對對,不管是發放糧食,還是安排宿處,葉暢君都公道!”
衆人便想起,在第一日升起火後,葉暢令人将濕柴烘幹,然後墊起了簡易的榻——第一個睡上去的,乃是幸存者中年紀最長者,而葉暢自己,則是最後一個睡上。
吃飯也是如此,衆人先有吃食,葉暢自己輪到最後。
若不說,這些都是小事,沒有人會注意,可當葉暢真的要離開後,衆人猛然意識到,離了葉暢這個公正的主事之人,他們這些剩餘的人會怎麽樣?
第一件事,便是剩餘的糧食會被分掉,然後木筏也會被搶走,或是況家那樣兒子衆多的,或者二蠻這樣潑皮無賴者,他們都能從這混亂中占得便宜。可是大多數人,都将受損。
“葉郎君不能走!”有人又道:“若不是葉郎君,誰來主持防疫之事?”
如今已經有幾人傷風受涼,但是還沒有出現大規模的嚴重疫情,連平常總少不得的腹瀉,都沒有出現一起,這些都是葉暢近于強迫的嚴令才控制住的。這一點,非親身體驗者不能明白。
“對,葉郎君,求你莫走!”
災民中人紛紛挽留,葉暢沒有什麽反應,隻是示意娓娘趕緊收拾東西。娓娘忍不住到他身邊:“你當真走?”
“某若留下,此人便不可留。”葉暢一指二蠻:“此等潑皮無賴,所謂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者是也。其人在此,不聽号令,爲難于我,陷衆人以逞貪欲,誤大事以飽私囊。惜哉某既非官員,又非族長,否則定誅之以安人心!”
此話一出,衆人都是變色。
便是娓娘,也禁不住訝然,這一路上來,葉暢翻臉确實是比翻書還快,可是象這般殺機畢露,毫不掩飾,還是第一次!
按理說,那二蠻雖然奸猾惡劣,卻罪不至死,可葉暢直接就說,若他有權,必将之誅殺!
二蠻原來就是個橫慣了的,聽了這話,頓時惱了起來,一昂脖子,便跳上木筏,向着葉暢伸出脖子,還用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劃:“來啊,來啊,往這裏砍,沒種砍的話,便是小娘養的!”
他一邊示意一邊叫罵,态度甚爲嚣張,大約是這兩天相處,覺得與葉暢一夥的蠻人雖然模樣兇惡,卻并沒什麽真正的惡行。
至于葉暢,說話都是和聲細氣的,隻是剛剛才見他發了火。
卻不料葉暢擡起一腳,正踹在他肚子上,将他直接踢到了水中。
“别靠近我,你身上臭氣,便是逆風也能傳來。”看着在水中撲騰的二蠻,葉暢厭惡地說道。
他是真厭惡。
他在長安城中也結交了無賴,但是同二蠻相比,那些無賴雖然更痞,可身上終究還有些俠氣。而且事情的輕重緩急能分得清楚,不會象二蠻一般,身處危境之時便帶頭起私心。
二蠻會水,不過猝不及防被踢入水中,當時也慌了,一邊撲騰一邊叫救命。他原是想爬回筏上,結果一個蠻人毫不猶豫踩了他搭在木筏上的巴掌一腳,劇痛之下,他隻能松開木筏,向着岸邊遊去。
但才夠着岸,一根木棍卻嗡的敲了過來:“你這禍害,平日裏禍害大夥還不夠,這個時候想拉着所有人陪你一起死麽?”
這突如其來的襲擊,不僅将二蠻又敲回了水中,也讓村民們大驚。
動手的名爲蹇林樸,卻是平時老實巴交的一個村民。平日裏二蠻沒少欺負他,如今他媳婦和孩子都在身後,他心知自己勢單力孤,在這村子裏處處受人欺壓,若不是葉暢,隻怕就保住媳婦孩子的吃食。
現在站出來支持葉暢,便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他第一個動手,二蠻此時發覺水并不算深,當下一邊繞開,一邊叫罵,無非就是上岸之後要讓那蹇林樸好瞧。繞了一段之後,遠離了蹇林樸,他又試圖登岸,但這時又有人一棍子抽了下來。
蹇林樸抽他的時候還收了手,隻是往肩膀胳膊上打,而這一棍子,則是結結實實抽在二蠻的腦門上。二蠻嗷的一聲叫,整個人便翻回水中,眼見着那水裏泛紅,顯然是流血了。
此次動手的仍是一個鄉民,他亦是有家有口,生性極孝,家中老母原是不願意離開村子,乃是葉暢半拖半拉弄出來的。而且因爲淋了雨,身體有些不适,正是病号中的一個。
他還指望着葉暢繼續給他老母用藥,将病治好來,如何能看着葉暢離開!
有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自然也來了,二蠻最初還是叫罵不休,但到第五個時,他已經又傷又累,也不再嘴硬了,隻是反複哀求哭喊。
隻不過此時已晚,經過他方才的威脅叫罵,誰敢讓他上岸?
第五個執棍趕他的人,更讓二蠻覺得意外。
“黎郎君,黎兄長,黎爺爺,平日裏咱們關系最好,我有什麽好處,總不忘你——你爲何,爲何也來對付我?”
“怪隻怪你這厮自己沒眼色,方才葉郎君說得好,你這厮‘陷衆人以逞貪欲,誤大事以飽私囊’,老子不想死,便隻有送你去黃泉之下了!”
這被稱爲黎郎君的更狠,直接一棍敲過去,正中二蠻腦門,将二蠻擊得仆倒于水中,他猶不停手,向前一步,再度敲下。
“饒命,饒命……求求你,饒命……葉郎君,饒我,救我……”
這一次,二蠻當真怕了,他一邊躲閃撲騰,一邊高聲求饒,可是那姓黎的又是兩棍敲下,他便被敲入水中,口裏咕嘟灌了幾口水,原本就是精疲力竭,哪裏還有力量再掙紮!
衆人都眼睜睜看着他沉入水裏,再無動靜。
葉暢同樣冷漠地看着這一幕,近來的憋悶,稍稍爲之一暢。
他并不是什麽好人,更不是慈悲普度的聖賢。出長安遇追殺、被蠻人挾持、遇到洪水,最近總是遭遇到這種種挫折,讓他心中早就憋着一口惡氣。
偏偏這個時候,還有不開眼的跳出來自尋死路。
娓娘一直看着葉暢的表情,見葉暢對于二蠻之死竟然是如此冷漠,她突然間覺得身上有些發冷。
恰好這時,葉暢回過臉來,兩人目光相對,娓娘不由自主避開目光。這豪氣不遜于須眉的蠻人女子,竟然覺得了畏懼。
葉暢并沒有動手,但是那個得罪他的潑皮死了,而且還是死在他慣熟的鄉親手中。
葉暢甚至沒有說要那些村民擊殺二蠻,他隻是說與二蠻不共存,于是鄉民們幾乎不約而同,選擇害了二蠻性命,以讨葉暢的歡喜。
這種事情,讓娓娘覺得哪兒有些不對勁。
“現在,你還敢讓我随你去越析诏麽?”她正琢磨着是哪兒不勁,突然間,便聽得葉暢低聲問道。
“我……”
娓娘原本是想說“我有什麽不敢”的,但旋即,她明白自己方才在擔憂什麽了。
她真的不敢。
葉暢到了越析诏,如同幫助這些災民一般,建立制度,培養習慣,幫助越析诏壯大起來,甚至打敗南诏,取而代之統一六诏及烏蠻白蠻諸部——但在這個過程之中,葉暢的聲望會高到什麽程度?
葉暢會不會利用這個聲望,将她,還有她的家人,也如同二蠻一般處置?
想一想這樣的後果,娓娘一時間就無法回應葉暢的問題。
“這幾日裏,你盯着我行事,也應該有所獲吧,回去之後,憑着這些,讓你部族離南诏遠些,依然有複興可能。”葉暢從她目光中看到了一絲惶惑,心中暗暗高興,于是又道:“至于短時間裏想要打敗南诏,那是絕無可能的事情,須待天時。”
“什麽……天時?”
“南诏吞并六诏,成爲大唐之側一強國,而劍南節度使節制南诏,仍以當初小部落視之,必引發事端。地方官得力,還可安撫,地方官若不得力,隻待小挫土蕃,大唐與南诏之間必會反目。那個時候,便是你的時機了。”
這一次,娓娘沒有再說什麽。
她看着葉暢說完這番話,便又從木筏跳回岸上,又看着那些村民歡呼着迎向葉暢,将葉暢簇擁而回。看着葉暢吩咐村民們依先前分組行事,又看着葉暢自己回到宿處連頭都不回一下。
“郡主?”對她最爲忠心的蠻人大漢見她還留在木筏上發愣,開口喚了一聲。
“啊……你覺得,葉郎君這個人如何?”娓娘問道。
“很厲害……還有,唐人原本就奸猾,他絕對是唐人中最奸猾者。”那蠻人大漢有些吞吞吐吐。
“是,他是那種把人賣了,還能讓人替他數銅錢的人……若真将他帶回咱們越析诏,隻怕是引狼入室,比起南诏還要可怕。”
喃喃說到這裏,娓娘決心已定了。
在決定放棄将葉暢帶回的一刹那,她甚至動過念頭,是不是要殺了葉暢以絕後患。
不過看到村民們對待葉暢的态度,她又改了主意。
現在葉暢在這些難民當中聲望甚高,葉暢幾乎就是他們的性命,自己這十來個人動起手來,就算能殺了葉暢,隻怕也擋不住村民的報複。
想想這兩三日的經過,娓娘也覺得荒唐,葉暢最初是利用他們蠻人來壓制這些村民,但現在反過來,又利用村民來壓制他們這些蠻人——這一切,難道都在葉暢的料想之中?
她在那裏瞎琢磨,葉暢卻沒有時間想這些,回到宿處,他第一件事情,仍然是去查看那些病人。
畢竟頂着曾給藥王當丹童的神話,葉暢頗花了一番時間學習醫術,老師自然是藥王觀的駱守一。别的不行,結合另一世的醫理進行一些基本的判斷還是會的,認定幾位病号的情形都沒有惡化,而且其中兩人喝了湯藥後還有好轉,葉暢算是松了口氣。
不過他明白,真正的考驗還在後頭。災後有疫,幾乎是這個時代的慣例,他能控制住這座小小的山頭,卻控制不住整個災區,現在隻能寄希望于,受災的地方不是太大,而此地的官府反應也能夠及時了。
前者還可以祈求老天,後者嘛,以到如今仍然沒有看到救援者身影來判斷,實在沒有什麽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