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難之中,不僅能顯示出一個人有沒有能力,而且還能顯示出他能将自己的這些能力發揮出幾分來。平日裏高談闊論指點江山,仿佛隻要自己當政就能乾坤朗朗者數不勝數,但實際上連一村之地都管不了者也是大有人在。
越是關注,娓娘便越覺得驚訝。
這個少年郎君,做事最大的特點是有備無患,仿佛所有的情況,他都已經考慮到了,而且都做好了準備。
所以來之前,便謀劃好了該在哪兒躲避,便準備好了鍋碗瓢盆,便攜帶足夠的柴刀鋤頭鏟鍬……換了别人,匆忙逃命的過程中,哪裏會注意這些!
更何況,他還将老弱都帶了出來。
此時村民們對葉暢,已經是另一種态度了,最初的畏懼,到現在完全變成了敬服。
雖然村民們的私心總是難免的,可至少到現在衆人都沒有絕望。
待排水溝也排出來之後,葉暢覺得,這個臨時避難營地總算可以湊合了。此時熱粥熱湯都已經煮了出來,衆人亂糟糟地上來吃喝,險些打翻了一口鍋,還發生了争吵。這點小事,甚至用不着葉暢出面,況老漢幾個兒子上去喝罵一番,便又安靜了。
吃飽喝暖了,葉暢歎了口氣:現在還不是歇的時候。
這兩百餘号人,若是閑着,肯定要起紛争。這個時候,就是要不停地讓他們勞累,累得完全沒有時間去思考才行。
“況老丈,請召諸家長來,我們必須再合計一番。”葉暢一本正經地對況老人說道。
況老人五個兒子立刻跑去喊人,不一會兒,又是數十位家長聚在了一處,衆人七嘴八舌咻咻喋喋,原先葉暢一個眼神就可以讓他們安靜下來的,可是現在,大夥安全了,對葉暢就有些不太恭敬了。
那些蠻人的厲害,可隻有況老漢一家見識到,方才危急之中,大夥缺主心骨,讓葉暢一個外鄉少年郎拿主意,可現在麽,眼見水不可能威脅到衆人,自然要讓葉暢靠邊站了。
“呵呵。”葉暢連按了幾下手掌,見衆人仍然是自顧自的聊天,他大笑了兩聲:“死到臨頭,你們還聊得這麽起勁,也是,如今不多聊幾句,用不了多久,便隻有去黃泉聊了。”
這話一出,衆人便靜下來了。
這種話語,總是不好聽的,稍過了會兒,有一個年長些的勉強一笑:“這位郎君,方才是承了你的情,沒有你,咱們不能退得如此順利。但咱們也供應了你和你的同伴吃食,你這樣說話,不免太過失禮了吧?”
“失禮總比失命要好。”葉暢指了指周圍的洪水:“如今我們危如累卵,請你們來,是商議——決定接下來要做什麽,可你們卻一個個鬧哄哄,不将自己和大夥的性命放在心上。我是外鄉人,大不了一走了之,你們呢,你們準備背井離鄉?”
末了,葉暢又補充了一句:“便是背井離鄉,也未必能有活命!”
“何出此言,莫非水還能淹得到這裏?”
“水淹不到這裏,你們便以爲高枕無憂了麽?”葉暢冷笑起來。
他們現在所處的北邙山脈,乃是秦嶺餘脈,崤山支脈,海拔有二三百米。目前他們所在的這座山頭,雖然四面都爲水所圍,可是水上部分也有三十丈,因此倒是不虞水會淹到頂。
“水淹不到,還怕什麽?”
“你們可知水何時能退下去?你們可知洪水之後是否會有瘟疫?便是水退了,如今糧食顆粒無收,家産蕩盡,你們如何撐到來年?”
連着三個問題,讓原本覺得輕松了的村民們都肅然。
衆鄉民面面相觑,還是況老漢咳了聲:“郎君隻管說,這裏再有誰鬧哄哄不聽郎君的,扔到水裏還省些糧食!”
“正是,正是,郎君能将我等安然帶上山,自然也能教我們如何自全……”
鄉民中懂事會說的,又開始拍葉暢馬屁起來,葉暢卻是神情冷漠,又做了個安靜的手勢,這次衆人倒是立刻安靜了。
“我确實有方法,但是我爲何要助你們?”葉暢一句話讓衆人啞口無言。
“這個,郎君,有話好說……”
“若非是我,況老丈你能将這麽多鄉親帶出來?隻不過稍稍平安,方才便有人不将我的話語放在心上,還怪我帶的人吃喝了……你們逃命時,有多少人記得要帶米面?若不是我提醒,隻怕如今一半人要挨餓!”
衆人都是讪然。
“郎君……唉呀,咱們受了郎君大恩,還未曾請教郎君貴姓名諱,實在是失禮至極,失禮至極。”況老漢見識稍多些,這時别人無法開口,他卻不得不接過話。不過他想稱呼葉暢時,才想起到現在還不知道這個少年郎的姓名是什麽。
“某姓葉,便稱我葉十一就是。”
“葉郎君,咱們都是鄉野愚氓,愚不知禮,葉郎君一見就是學富那個……六、七、八車的……”
況老漢聽人說過,形容一個人學問大,便要稱“學富五車”,但一琢磨着,這位葉郎君,隻用學富五車來形容,怕他還未必滿意,故此六七八車都來了。
葉暢啞然失笑,況老漢的這點心思,哪裏能瞞得過他的眼。
見葉暢緊繃着的臉松下來,況老漢心中暗喜:自己果然想的不差,就是要如此拍馬屁,才能得這位葉郎君的歡喜。
他又咳了一聲:“象葉郎君這般人物,以後是要在朝廷裏當宰相的,自然不會與我等愚民一般見識……葉郎君,有什麽計策,還請說出來,要咱們做什麽,隻管吩咐就是!”
衆鄉民紛紛學着拍馬,他們自然是沒有什麽口才的,翻來覆去,不是誇葉暢“俊得象是仙人”,便是贊葉暢“比十個八個先生綁在一處還要聰明”,雖是笨拙了些,卻也給了葉暢台階下。
“方才我們說了,有三件事情,關系重大,異常緊要,第一件事情,便是不知水何時能退,我看這天氣,一時半會是下不開,隻怕還要幾日,這幾日裏,飲水、糧食,都需要節約着用。我來時,令這些蠻人從諸位家中背了些糧食出來,這些糧食約摸夠三日所用,但三日之後呢?大夥兒也帶了些糧食出來,我第一意見,便是将大夥帶來的糧食,先捐出來。”
此語一出,頓時一片嘩然。
誰都明白,哪怕今夜水就退了,糧食也會是今後很長時間的一個關鍵問題。哪家都想自己多留些糧,吃不完還可以備不時之需,誰願意交出來!
“安靜!”葉暢又厲喝了一聲,衆人想到他方才的話,稍稍靜了一些,不過眼睛裏卻是極不服氣。
“你們莫不服氣,現今大夥手中都有些糧食,但是很快,就會有人家糧食吃完,到那時,你們就眼睜睜看着這鄉親鄰裏餓死?”葉暢森然道:“就算你想眼睜睜看他們餓死,他們如何會不想掙命?我們被困在此處的這些日子裏,必然少不得偷竊、鬥毆、厮殺,沒準不待餓死,我們當中就要先死一半人,其中最先死的,便是你家老幼!”
他描述的後果,當真讓人毛骨悚然,衆人聞得此言,情不自禁就要環視周圍,仿佛身邊之人,随時都有可能爲了糧食對他們拔刀相向一般。
“可是把糧食交出來……誰管?”
“我是外鄉人,自然不該我管,這裏各家長之中,挑出三人來管糧食分發,我們搶出來的糧食,也納入其中。”葉暢說完之後,又伸出一個巴掌:“我與另外四人,負責監督此三人,不令有貪占之舉。此時爲亂時,亂時當用重典,凡有貪占,立即自分管除名不說,還須餓其全家兩日,若敢不服,逐入水中,自生自滅去!”
“這……”衆鄉民頓時驚呆了。
此地乃大唐腹地,承平日久,老百姓過得雖然不算富庶,但總算享受了幾十年的太平。因此,葉暢血淋淋的制度拿了出來,衆人都是膽戰心驚。
“娓娘。”葉暢向娓娘點了點頭。
娓娘便揮手,她身後的蠻人一齊拔刀而出,蠻刀森冷的光芒,讓諸鄉民愣住。
“葉郎君說得甚是,甚爲公正,當如此行事。”況老漢當機立斷道。
衆人這才明白,葉暢可不僅僅是個外鄉少年郎,他身邊還跟着這群兇神惡煞一般的蠻人!
“可是……可是若糧食還不夠吃當如何是好?”有人怯怯地問道。
“這便是第二件要緊事情,我看這山上頗有木柴,砍下做木筏,既可以想法子向外求援,又可以搜尋糧食,還可以尋找救濟。如今災禍,朝廷總得赈濟,實在不行,還可以去洛陽城。”
衆人聽得眼前一亮,此前他們隻想着熬到水退,現在想來,确實可以借助木筏向外求救。
“第三件要緊的事情,便是這幾日,每個人無論是飲水,還是吃食,都須煮熱煮沸……某爲藥王孫真人再傳弟子,藥王曾言,生水生食當中,皆有毒蟲,肉眼難辨,若不煮熟,入腹生長,而生疾疠,且人際相傳……”
衆鄉民雖然不知道這位藥王孫真人是誰,不過聽葉暢說到生水中有蟲,倒不是什麽太高深的東西,衆人都是點頭。葉暢将講究衛生之事,從吃喝拉撒,到住行都強調一遍,特别還有病人的隔離之事,幾乎是事無巨細,都一一吩咐出來,而且每一件事情,他便指定一人負責,再三交待其人職責。
負責之人,大多都是年長老實之人,至于那些看上去就奸猾的村民,葉暢更不讓他們閑着,而是令他們伐木制筏,木筏制成後,又撐筏去四周打撈物品。
一切都井然有序,是葉暢最喜歡的樣子,但即使是這樣的秩序當中,總也有不和諧的情形出現。
就在木筏出水的當日,葉暢便聽得底下一片鬧騰,他帶着兩個蠻人過去,見幾乎所有人都停了下來沒有再幹活。
“怎麽回事?”葉暢問道。
“葉郎君來了,讓讓,葉郎君來了!”
圍觀的人有讓來的,不一會兒,葉暢便看到一個漢子叉手叉腳站在那裏,昂着頭一副怒氣沖沖的模樣。
在他旁邊,另一個年長的漢子滿臉都是苦色,見葉暢來了,便也叫了起來:“葉郎君,實在是……實在是某無能。”
葉暢認得,這年長的漢子,名爲鍾百文,正是負責伐木的主事。
不待伐木主事說話,周圍人七嘴八舌便已經說了起來,原來那個叉手的漢子綽号二蠻,乃是村子裏有名的潑皮無賴。這幾日吃得多做得少,分到他頭上的伐木活兒,他都是偷懶耍猾,弄得同組之人不得不多做。
今日木筏初成,他卻急着獨架一筏出去,自稱要随打撈組做事。打撈組嫌他好惹事生非,不想要他,搬了他這伐木組主事鍾百文來,結果不但勸不服他,還讓他鬧了起來。
“人各有分,你既是在伐木組,便好生做伐木組的活兒,爲何非要到打撈組去?”葉暢心裏有些不快,皺着眉道。
那二蠻光棍一個,孤家寡人,沒有家長沒有戶主,故此并未參與幾次分組。聽得葉暢這般說,看到他身邊又隻有兩個蠻人,當下冷笑道:“我們村裏的事情,讓你一個外人指手劃腳,原就是不該。他們不敢說,我卻沒什麽怕的,這兩日來,供你們吃供你們喝,已經是咱們村人的情份……”
他一開口,葉暢愣住了。
沒有想到,村子裏竟然還有這樣的一個二愣子,看來此人的人緣關系當真不好,竟然沒有人告訴他自己曾以蠻人武力相威脅的事情!
那二蠻說到這,又拍了拍胸:“憑啥某就不能乘筏子,憑啥要某家去砍木頭?今日這筏子,某家就是要定了,你這外鄉人,有種就讓身邊的蠻人打某!”
“你是想乘木筏出去,乘着水勢撈人财物是不是?”葉暢微一沉吟,然後問道。
這厮并不是個勤快的家夥,這兩日葉暢對他還是有些印象,他突然變得積極起來,定是瞧着乘災撈人财物這有利可圖的事情了。
被葉暢揭了真心,那二蠻頓時惱羞成怒,嚷嚷着道:“便是如此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