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報到的不是知縣衙門,而是縣尉衙門,以大唐之制,知縣統覽一縣全局,但這些差役吏員其實是由縣尉直接管轄。
縣尉元公路皺着眉,坐在書房之中,仿佛有什麽心事。
鍾緯在外叫了聲,元公路原本不欲見他的,但轉念一想,又改了主意:“讓他進來。”
鍾緯走進書房之後,先是小心翼翼看了元公路一眼,發覺元公路仍是那副有氣無力要死要活的模樣,心中暗自奇怪。
前些時日,元公路可是神采奕奕走起路來都迅捷如風,因爲他得了準信,據說來年春便有人來接替他,他将升遷,甚至可能跳過縣令,直接升爲别駕之類的官職。但眼見着就要過年封衙,元公路卻一夜之間心情變化,已經不隻一個吏員、差役,隻因小小的不對,便被他打罵了。
托葉暢的福,鍾緯與元公路近來關系較好,雖然沒有挨打,卻也被罵了幾回。
見元公路仍是這模樣,鍾緯心中不安,再這麽下去,隻怕自己也要挨打了。
元少府分明是有什麽爲難之事,他自己無計可施,又不好求助于别人,故此才會如此。
他想着該如何哄元公路開心,然後便想起今日的那樁案子。
“少府,今日在城門前,遇到一件有趣的事情。”他開口禀道,見元公路仍然是一副毫無興趣的模樣,便又補充了一句:“與葉暢葉郎君有關。”
“哦……講來。”元公路還是無精打采,不過總算沒有立刻發火。
鍾緯便将那三人争産、葉暢析斷的事情說了一遍,饒是元公路滿懷心思,聽得葉暢抽了那“羊鞭兄”一鞭後便放他走的事情,仍然不禁微笑起來:“這葉十一郎,就是鬼怪精靈……”
“傳聞葉十一郎有鬼神相助,通各種道法呢。”鍾緯又瞅了元公路一眼,小心翼翼地道:“某觀少府近來愁眉不展,莫非有何難題?某雖不智,可少府不是與葉郎君交好麽,何不請葉郎君爲少府出謀劃策?”
元公路聽得眼前一亮,怦然心動:“十一郎何在?”
“正在市中購置年貨。”
“他倒準備得早……我去見他……不,你去請他來相見,小心,莫讓别人知曉了。”
鍾緯聞言轉身便走,不多時便到了市裏,此時鄰近年關,市中人頭攢動,何隻千百人!他轉了好一會兒,終于看到葉暢,看葉暢那模樣,他不禁笑了起來。
葉暢手中抓着一把糖葫蘆,象個跟班一般跟在響兒身邊,響兒左手拿着一支,右手也拿着一支,左舔舔,右吮吮,仿佛葉暢是僮仆,而她則是大戶人家小娘子一般。
“葉郎君,葉郎君,今日既然進城,說不得某要招待葉郎君一餐,以謝那日美言。”鍾緯遠遠地高叫道。
葉暢看了他一眼,苦着臉擺了擺手:“鍾吏員,你見我,原是來買年貨的,結果卻是滿手這個……今日實是沒空,還是免了吧。”
“明日某差人給郎君送年貨去,今日是肯定要随某去的。”鍾緯叫了起來:“不随某去,便是不給某面子!”
葉暢與他打過幾回交道,彼此算是很熟悉了,知道他一向謹慎,今天卻說出這般話來,不免有些詫異,然後便看到鍾緯給他使了個眼色。葉暢頓時明白,他方才在城門前不相邀,這個時候來邀請,應該另有内情。
“好好,響兒,咱們先逛到這,先随鍾吏員去吃飯,你看如何?”
“我有這個,年貨便已經算是置辦好了,去哪兒都随郎君。”響兒晃了晃糖葫蘆。
葉暢跟着吏員東轉先轉,卻轉到縣尉衙署的側門。側門是開着,鍾緯領他進去之後,便看到元公路鬼頭鬼腦在那邊張望。
“少……”葉暢正要與他見禮,元公路卻豎起手指在唇邊,輕輕噓了一聲。
将響兒與鍾緯留在外頭,當然那一把糖葫蘆現在就輪着鍾緯拿着了,葉暢跟元公路進了一間偏房。
“少府,你怎麽變成這模樣了?”
上回賀知章走後,葉暢與元公路還見過幾次面,現在離前次見面也隻是過去了二十日左右,可元公路不但人瘦了一大圈,看上去更象是老了十歲!
“這個……”
元公路看着葉暢,又有些猶豫。
當初葉暢玩菩薩審案的把戲,被他看穿之後,他就覺得這個少年郎膽量太大,雖然機智百出,但這麽大的膽子,遲早他要把自己玩壞掉。後來知道他進入長安也掀起不小的風浪,還結識了玉真長公主、京兆府尹韓朝宗等真正的大人物之後,元公路對他的态度再度一變:有這些後台支持,便是玩得大些也不怕了。
但今日之事,卻不好開口。
“自與少府相識以來,少府相助之處甚多,某雖輕狂,卻非忘恩負義之輩。”葉暢知道,元公路官聲還不錯,也算是一員能吏,而且正如他自己所說,在幾次比較關鍵的事情上,元公路都幫了他,至少是爲他開了方便之門。因此,他相當誠懇地道:“某自覺口風甚緊,若是少府信得過,隻管對某說就是。”
“唉……”
元公路猶豫了好一會兒,終于以一聲歎息爲開頭,開口說了。
“縣尉官印丢失了。”
“丢失便丢失……怎麽?”
葉暢原本想說,丢失了挂失尋找就是,但旋即明白,丢一枚印章,能讓元公路傷腦筋成這般模樣,隻怕不是貼尋物啓示或者遺失公告能夠解決的了。
“你未出仕,故此不知,丢失官印,乃是重罪。我原本開春便要轉遷他縣縣令,可偏偏在此進将官印丢了!”元公路頓足道:“丢失官印,不唯……不唯升遷不成,隻怕還要下獄治罪!”
葉暢皺起了眉。
這可不是分羊那樣的小兒科,是大麻煩!
“平日裏少府官印是誰保管?”
“某信不過旁人,官印都是自管的,平時以綿系于手腕之上,攏于袖中,每日退衙之後便暗藏起來。”
“少府丢失官印的具體時間可知?”
“知曉,就是十日前,那日休沐,未曾用印,到次日再去藏印處取印時,發覺印已丢失。”
聽到這,葉暢基本可以肯定,印不是丢失,而是失竊了。元公路自家想必也明白這一點,隻不過他還抱着僥幸心理,不願意說出來罷。
丢失與失竊是兩回事,丢失意味着還有可能找回來,失竊則意味着落入旁人的手中,随時都有可能成爲旁人用來對付自己的工具!
“這些時日少府未曾用印?”
“一來年底息事,公務比平時少,用印之時也少,二來這些時日,我都裝病,公務能拖就拖……”元公路苦笑着道:“再這般下去,用不着裝,很快我就真要病倒了。”
“也就是說,對方并未立刻發動,甚至沒有聲張,這麽看來,對方還在等待機會……”
“他是在等,等年底閉衙封印。閉衙封印之時,我要将官印展示給諸人看,那個時候,我若拿不出東西來……”
說到這,元公路身體不自然地抖了一下,目光充滿恐懼。
他原本快要高升,結果在高升前卻遇到這樣一番事情,如何不令他驚恐絕望!
“能否帶某去藏印之處看看?”葉暢又問道。
十天前發生的事情,現場肯定已經被破壞了,就算沒有破壞,葉暢也不可能憑借一點點蛛絲螞迹,就找出是誰偷走了元公路的官印。他所需要的,隻是觀察現場情形,推測一下是外賊還是内賊。
“不必,我藏印之處,便在書房,書房就在我卧榻之側,這邊隻要有些動靜,我就聽得到,可那夜卻什麽動靜都沒有。”
葉暢凝眉思忖了好一會兒,突然問道:“元少府在修武上任,從未聽少府提起家人……不知少府娘子何在?”
“家中父母老病,又唯有我一子,故此留在家鄉,并未随我上任。”
“那麽可有使女侍寝?”
聽得問到這個,元公路神情有些忸怩,然後道:“某頗有寡人之疾。”
那就是好色,既然好色,少不得有人侍寝。隻要有人侍寝,元公路自以爲藏得很隐密的官印,就肯定會爲人所察覺。
“侍寝者都有誰?”
“這個,家中帶來的三個使女,呃,都有。”
果然是好色,那三個使女,葉暢也曾經見過,長得都挺唐朝,但卻不太符合葉暢的口味。
“此三女乃元公自家鄉帶來,榮辱福禍,與少府如同舟之人,錯非少府極不公允,乃使其生出反心,否則不會爲此之事……少府待此三女如何?”
“已允升遷之後即爲妾矣。”
隻這一句,葉暢明白,這三個使女不會是動官印之人。他又皺着眉頭:“除她三人之外,是否還有?”
元公路猶豫了一會兒,這神情,證明了葉暢的猜想。葉暢追問道:“少府何必隐瞞,事幹重大,不可諱疾忌醫!”
“另有一女,亦曾在……呃,曾侍寝過,隻不過時間卻是有些久了,乃是一個多月前的事情。”說到這,元公路有些期期艾艾:“且隻有一回,這個……這個應當不是吧?”
“此女何人?”
元公路這一次卻不肯說了,葉暢見他百般忸怩,便知此女身份有些不一般,苦笑着道:“少府,非是某意欲打聽少府私密,升官轉遷者,少府也,丢印論罪者,少府也!”
元公路終于扛不住了,他咬牙切齒,幾乎是從嘴中擠出來的:“一個多月前,便是随賀公打擾葉郎君之日,飲了葉郎君甘露酒,在卧龍谷時尚不覺,回縣城之後,卻是酒勁頗大……呃,此時縣中書吏聞泰來之妻駱氏,恰好來此,我酒後認錯人……便将駱冰……這是她的閨名……”
當真不愧是官員,胡謅的技藝信手拈來,這可是把責任推到了葉暢的甘露酒上了。葉暢心中暗自吐槽,還酒後認錯人,分明就是酒後亂性,連人家閨名都知道了,而且那女子夜間還來訪,沒準就是兩人勾搭成奸!
“她自有夫,吾自有妻,******會,已是不當,豈可一錯再錯?”元公路說到這裏,正色道:“故此從此之後,她便再未來過。”
“聞書吏可知此事?”
“這個……應該不知吧,至少沒有表現出來有什麽異樣……”元公路猶豫着道。
“那還有别人麽?”
“什麽别人?”
“就是可能知道你将官印藏在何處之人。”
“我想不起來了……”
葉暢琢磨了一會兒,會不會是那聞書吏,目前線索太少,他也不好說,但至少目前嫌疑最大的就是聞書吏。
可是爲何一個月前他不發作,偏偏現在發作?
一個月前不發作,應當是畏懼元公路權勢,現在發作……定然另有原因。
“聞泰來近些時日,與誰走得比較近?”葉暢想到這又問。
“與馮縣令的幕客韓均……”
“聽聞少府将要高升,那馮明府呢?”葉暢聽到這猛然想到一個細節:“馮明府此前不是說得了朝廷表彰,也有可能高升麽?”
元公路此時終于微微得意了一下:“他雖是全力鑽營,終究未能得手。”
此時他都能得意起來,葉暢可以想見,當他能升遷而馮縣令卻不能的消息傳回來時,他少不得在馮縣令面前炫耀一番,以出這些年被馮縣令壓過一頭的氣。
若是兩人競争的是同一個官職,那麽馮縣令除了羨慕嫉妒,隻怕還有恨了。
“少府與駱婦私會之事,明府可曾知道?”葉暢又問了一個關鍵問題。
元公路此時臉色變了。
馮縣令知道此事,二人私交雖是不笃,但也沒有撕破臉,有時也會在一起聊天談論,少不得風花雪月佐興,而就在十餘日之前,馮縣令稱贊聞書吏時,元公路曾不小心說了一句“其妻更有妙處”!
“莫非……莫非是馮縣與聞書吏勾結行事?”他驚道:“若真如此,吾将奈何?”
“馮明府指使,或許還許下聞書吏富貴,聞書吏遣人去辦,也有可能是他自己親自動手。”葉暢道:“隻是聞書吏此時應當未将官印交與馮明府,便是他想交,馮明府也不會收下這個證物!”
元公路思前想後,隻覺得冷汗淋漓,若真是這二人勾結算計他,那麽恐怕不隻是丢官能了事的。想明白這一點,他猛然起身,對着葉暢便是長揖。
“葉郎君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