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啓年帶着三個長随,與楊富一路說笑,身邊又帶着冰鎮了的酸梅湯,因此倒不覺得熱渴。出了長安有十餘裏,他們離開官道,踏上小道,又走了三裏,面前是一片樹林。
“有些熱,咱們入林子歇息一下,順道喝些水。”王啓年道。
也不等楊富同意,他打馬先進了林子,楊富覺着這乃是天子腳下京畿之地,也沒有聽說什麽盜匪,便跟進了林子。
林中卻已經有數人在,其中幾個光頭,讓楊富有些訝然:最近練足球的,可都是這副模樣打扮,據說足球戲乃是佛家祭祀禮拜之戲,故此剃成光頭,以示對佛祖敬意。
“人帶來了,貓兒兄,算是不辱使命。”
楊富正訝然間,那王啓年忽然開口道。
“嗯?”楊富有些詫異,王啓年認識先到的人,而且,他口音爲何從吳音變成了長安本地口音?
“當真不愧是梨園外第一名伶,扮個揚州來的浪蕩子也扮得十足象。”被稱爲貓兒的,自然是賈貓兒,他笑着起身迎來:“楊管事,這邊請。”
楊富這才臉色大變:“王郎君,你,你……”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冤有頭債有主,楊管事你有什麽怨仇,隻管找他們就是。”王啓年道。
“好你個王心芝,咱們送你一場富貴,你卻這般嘴臉!”賈貓兒笑罵了一聲。
“你們是何意,某乃鹹宜公主府管事,你們膽敢騙某!”此時楊富便是再蠢,也明白發生了什麽,他色厲内荏地道。
“你這狗才,這些日子作威作福這麽久,如今死到臨頭,還敢如此嚣張!”話音未落,他身邊王心芝的伴當中,便有人給了他一把掌,然後兩個伴當左右一夾,便将他制住,徑直推到了賈貓兒等人面前。
楊富注意到,自己面對的并不是與王啓年打招呼的賈貓兒,而是一個年紀甚輕的少年郎。
“某姓葉,名暢,想必楊管家也知道某。”這個翩翩少年郎沉靜地自我介紹道。
楊富揚起了眉:“夕陽無限好的葉十一郎?小人……小人乃……”
“你是鹹宜公主驸馬楊洄家生子,他家的管事,某一清二楚。此次請你來,是因爲有一件事要向你請教。”
葉暢與他說話時語氣極是冷靜,旁邊正與賈貓兒打趣的王心芝一挑大拇指,悄悄在賈貓兒耳畔道:“葉郎君是做大事情的,這般鎮定自若,便是古之名将,也不過如此。”
“收拾一權貴走狗罷了,你少亂拍馬屁,葉郎君不吃這一套。”
他二人的竊竊私語,葉暢沒有注意,葉暢緊緊盯着楊富,看着這張略有些肥胖的臉在不停地流汗,他明白,對方心虛膽寒。
“某堂兄單名一個曙字,乃是輪番上役的府兵,聽聞是死在楊管事手中,還得了個竊賊的罪名。”葉暢慢慢地道:“某雖無識人之明,但自己兄長還是知道,絕非竊賊,故此請楊管事來,便是求教,這其中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說得非常客氣,但楊富絲毫沒有因爲這客氣而放松,他臉上的汗越多,當葉暢提到“葉曙”時,他更是兩腿戰戰,幾乎站都站不穩了。
葉暢沒有催促他回答,而是拿起一枝羽箭,在手中慢慢把玩。
“我……我……”
“楊管事自然可以說瞎話,不過有些事情我知道。”葉暢淡淡地道。
“你……”
“我敢将楊管事請來,自然就不怕官府追究,楊管事隻不過是鹹宜公主府上的管事,我卻是玉真長公主的座上賓客。”葉暢露齒一下:“你的神情,已經讓我知曉一些事情了。”
“葉郎君恁的文雅,這等軟貨,一頓打,包他連他老娘偷人的事情都說出來!”王心芝在旁插嘴道。
“某是斯文人,自然有斯文的法子。”葉暢見楊富仍然隻是期期艾艾,卻就是不開口,笑着後退了兩步,往回伸手,有個光頭漢子便将一個陶罐交到他的手中。
“這裏面是些蜂蜜,據說螞蟻最愛吃蜂蜜,将楊管事衣裳退了,把蜂蜜塗在他下身上,然後尋個螞蟻窩,不曉得螞蟻吃完蜂蜜之後,楊管事是不是就要進宮裏當管事了?”葉暢輕聲說道:“某在此恭賀楊管事高升。”
衆人聽得他這幾句話,都是覺得身上一緊,特别是蕭白朗,忍不住苦笑道:“今日才知曉,那天葉郎君說要将某剝光了扔西市去裸奔,還是客氣的。”
“那是自然,治人的法子,我比你們多出千百年的見識。”葉暢傲然道。
這話大夥都聽不懂,畢竟無論誰聯想力再豐富,也想不到葉暢竟然是千百年後的“後世人”。
他們嘻嘻哈哈說話間,完全沒有将楊富放在心上,而楊富此時已經跪地在求饒了。
他心知跑是跑不掉的,如今隻求能脫身逃得性命。葉暢冷冷地揮了一下手,頗有幾分惡霸反角的風範,便有兩個無賴将楊富夾起,當真來剝他的衣裳。楊富拼命哭嚎掙紮,卻哪裏掙得脫,片刻之後,他便清潔溜溜,光着腿夾着蛋,赤條條站在衆人面前。
當真有無賴要将蜂蜜塗在他下身,眼見那陶罐子離自己下體越來越近,他的叫聲越發凄厲,就在這時,葉暢在他旁邊又道:“爲着别人的事情,害得自己沒了下面……啧啧,看來楊管事果然忠心啊。”
這話讓楊富頓時覺悟:葉曙之死的事情,明面上是他做的,實際上真正的兇手根本不是他,他有什麽好擔待的?
“我說,我說,你兄長身上的玉佩,乃是宮中之物……”
“呵?”葉暢冷笑。
“真的,真是宮中之物,乃是天子賞賜給宗室的,初時我還以爲是你兄長自驸馬府中盜取,後來獻與驸馬,才知道……才知道那是三庶人的……”
三庶人!
這個詞一說出,葉暢沒有什麽反應,周圍卻是一片冷氣!
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蕭白朗與賈貓兒,二人也都顔色大變,至于騙子王心芝,更是向後退了一步。
葉暢有些驚訝,擡頭看了看,便見蕭白朗向他使了個眼色。葉暢跟着蕭白朗走得遠了些,蕭白朗低聲道:“葉郎君,此事不妙,幹系太大,定要滅這厮口!”
要滅口,這是設計将楊富誘出長安時就下定的決心,葉暢知道,蕭白朗想說的不是這事。
“不要再問下去,若是這厮說出什麽了不得的言語,咱們便是滅了他的口,隻怕也能善了,誰知道兄弟當中,有沒有人……”蕭白朗憂心忡忡地道。
“爲何,那三庶人……是誰?”
葉暢的問話讓蕭白朗一臉驚訝:“葉郎君不知道?三庶人,乃廢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
葉暢這個時候,也不禁吸了口冷氣!
提起這廢太子李瑛,他就知道三庶人指的是何事了。李唐自得國以來,每一次皇權更疊,都伴随着宗室的血腥淋漓,太宗李世民的玄武門之變且不說,他在傳位李冶之前,李承乾與李泰便争得頭破血流,而李治死後,武則天則大揮屠刀,将包括自己親生子女在内的李唐宗室,殺得人頭滾滾。武則天之後,李顯與李旦相繼及位,中間便有韋後之亂,有太平公主之亂。到了如今李隆基要挑選繼承人,又有三庶人事件!
原本被立爲太子的李瑛,其母不得寵,而深得李隆基寵愛的武惠妃意圖立自己之子爲太子,娶了武惠妃之女的楊洄察其意而誣告李瑛,李林甫又得武惠妃授意推波助瀾,在一番激烈的争鬥之後,李瑛等先被廢爲庶人,然後賜死。
葉暢不相信堂兄一介遠在修武的農夫,竟然會卷入如此激烈血腥的朝廷争鬥。他懷疑這是楊富在胡說八道,但就算楊富不畏他的懲治而說謊,也不該編出這樣一個謊言啊。
“沒事,必不緻牽連你們。”葉暢陰沉着臉,低低說了一聲,也不管蕭白朗意欲解釋,又走到了楊富身邊。
“我兄長如何會有宗室才有的玉佩?”葉暢冷笑道:“看來楊管事還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
“不知道,我真不知,驸馬說,那三庶人死在驿站之中,當時紛亂,他們身上的玉佩爲人帶走,那亦是常事。事後輾轉落到你兄長手中,卻被我見到……”
楊富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不過他這番話讓周圍的無賴們松了口氣:不是直接卷入到三庶人的案件中,那就好。
葉暢心中仍然滿是疑窦,但無論他如何威脅,卻怎麽也從楊富口中得到别的答案。他反複提問,時不時重複此前的問題,但得到的結論都是一緻。
那麽就還有一個疑問了。
“楊洄诟陷三庶人,緻三庶人喪命,他發覺三庶人的玉佩,爲何不繼續追究?”
“驸馬是怕,近年來天子已經隐有悔意,武惠妃又爲三庶人作祟而薨,驸馬怕翻出舊事,令天子記恨……”
推動李隆基賜死三庶人最力者,乃是武惠妃,她的目的是讓自己兒子壽王李瑁爲太子,但是在三庶人死後不久,她就因爲三庶人的“鬼魂作祟”死了,李隆基雖是追封其爲皇後,卻不讓後宮諸子以皇後之禮爲其服孝。全天下的人都覺得三庶人冤屈,李瑁也未能成爲成爲太子,而且連他的愛妻楊玉環都被李隆基看中,成了他母親武惠妃的替代品。
這樣就讓驸馬楊洄陷入極爲尴尬的局面,他希望三庶人事件随着武惠妃一起永遠埋葬,不希望再被人挖出來,因此,即使發覺了三庶人的玉佩,他也未深究,希望事情以葉曙之死而告終。
聽得這裏,葉暢明白,楊富未曾說謊。楊富口中能掏出的東西,基本上都已經掏出來,再逼問,便是胡說八道了。
“事情真不是我的主意,乃是驸馬之令,我隻是一個管事,如何能與驸馬相抗?”楊富哭泣着道:“我這些日子也不好受,願出百貫,以償令兄!”
“給他穿好衣裳,然後抓住他。”
葉暢的回應卻是冷冰冰的,在衆人七手八腳替楊富穿好衣裳之後,他還爲楊富将衣裳整理好,看起來就象什麽都未發生一般。然後,幾個漢子牢牢抓住了楊富,葉暢退後幾步,從一棵樹後拿出一張獵弓來。
這是普通的獵弓,便是葉暢這樣沒有專門訓練過的人,也能夠拉開。葉暢将那根羽箭搭上弓,來到楊富身後三步左右的地方,彎弓,搭箭。
楊富并不知道葉暢在自己後面做什麽,但本能地感到不對勁兒,他的哭嚎聲越來越大,然後就聽得聲後嗡的一聲,緊接着,一根羽箭從他背後透胸而過。
即使葉暢的準頭,三步遠的距離,也不會失去目标。楊富口中噴着血,目光呆滞,一時間卻未曾死。葉暢又搭上第二根羽箭,上弦拉弓,“嗡”聲過後,第二根箭亦是穿透後胸,這一次直接穿過楊富的要害心髒,楊富渾身劇烈抽搐,眼神開始渙神,小便失禁,終于斃命。
葉暢射這兩箭之時,神情冷竣,沒有絲毫猶豫與動搖,看得蕭白朗與賈貓兒都是神情微變:這位葉郎君可不是那種見殺雞都要閉眼的無用書生!
“葉郎君原不需這般麻煩,弄根繩子,隻作他上吊而死就是。”賈貓兒幹笑着放手,楊富的屍體仆倒在地。
“我另有用意。”葉暢道。
他确實另有用意,楊洄終究是鹹宜公主驸馬,即使武惠妃已死,鹹宜公主仍然是李隆基諸多女兒中最得寵者之一。殺了她府中的管事,京兆尹肯定要追究,便是做出自殺假相亦未必能得脫身。
那兩枝箭,便是那日夜裏他遇刺時的兩枝箭,被和尚拔出來,他小心收好。這兩枝箭的樣式很有些古怪,肯定不是大唐官兵的制式箭,因此用它來殺死楊富,少不得讓京兆尹給那些暗中刺殺他的人找些麻煩。
雖然當日遇刺,葉暢并沒有聲張,可這并不意味着他會放過那些威脅他生命的人,隻要有機會,他定然是要将之揭出來并加以報複。他不想整日生活在未知的恐懼之中,更不希望将可能的災禍,帶回到家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