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是個外來者,小心翼翼地保護着自己最大的秘密,隐藏着自己的本性,但是在不經意中,他發覺,自己的本性還是曝露出來。
象他這般兩世爲人,又有過豐富經曆,哪裏會甘于寂寞?
且不說葉暢在心中琢磨着自己究竟是什麽樣的人物,盧杞在離開之後,爲了避免葉暢鹹魚翻身,沒少四處遊走,到處使力氣。同時,也沒少說葉暢意欲辦足球戲賽的事情,說來說去,就是宣揚他壓了葉暢一頭。
這是張揚個性的大唐盛世,不是溫良恭斂讓的後世,因此他這般言行,倒是給他拉來不少名聲。原本賀知章、張旭沒少舉薦葉暢,爲葉暢造名:少年才高,詩憂蒼生,筆開新河。而在青龍寺外兩三句話逼得元載掩面而逃,更讓葉暢在長安城中有了一定的印象。但現在,同樣年少多智的盧杞将之難倒,逼得他辦不成球賽,隻有留在賀知章府上閉門苦讀之事,還是傳了出去。
于是盧杞的名聲隐約要壓過葉暢一頭了。
但對于長安這樣的城市來說,莫說葉暢、盧杞還隻是三四流的人物——連詩名傳于天下的李白在此時此地亦不過是二流人物,因此,隻是在文人的小圈子裏,才會将盧杞與葉暢充當談資。在更大的圈子裏,另一件事卻引起了衆人的關注。
觀世音菩薩得道日即将到來。
六月十九乃傳說中觀世音菩薩得道日,傳聞前朝大隋之際,有毒龍在長安中禍害百姓,隐居于長安城外南五台山的一僧人将之降伏,次年六月十九日,僧人圓寂,空中顯現異象,原是觀世音菩薩顯聖。此傳聞于長安城中流傳甚廣,因此六月十九日便被認定爲觀世音菩薩道成之日,城中寺院之中,少不得要廣迎齋客,舉辦佛事。雖然大唐隆道抑佛,但此時畢竟還不是滅佛的武宗時期,因此各家寺院的佛事****,早就在籌備之中。
“賀公,今日觀世音菩薩道成日,我欲去青龍寺爲家兄祈福,還請賀公準許。”這日一早,葉暢便向賀知章道。
“啊……”這是正事,賀知章再有千般萬般理由,也沒有道理阻止葉暢爲兄長祈求冥福,因此他略一沉吟:“恰好老朽也無事可做,便陪你走這一遭。”
葉暢有些尴尬:“賀公,家兄福薄,卻當不得賀公如此。”
“放心,老朽隻是逛逛寺廟罷了。”賀知章捋須笑道。
葉暢無奈,隻能應允。賀知章還請了一些客人,包括張旭、顔真卿等,又讓人備了酒,顯然,這次法事結束之後,又将是一場酩酊大醉。
青龍寺在長安城乃是一個有名的地方,它原本就是觀音寺,因此佛事最盛。衆人來時,便發覺青龍寺周圍人潮湧動,也不知有多少。
“當真熱鬧,今年來此參拜禮佛的人,比起往年都多啊。”一見此情形,賀知章便有些快活,他人老了,便是喜歡熱鬧:“三十年前,景雲年間,青龍寺名還爲觀音寺——你們可知這寺名由來否?”
“還請賀公爲我等釋惑。”有人便笑着道。
“此寺原爲前朝靈感寺,龍朔二年時,城陽公主病重,蘇州僧法朗來此,爲公主誦《觀音經》祈福而得愈,于是此寺便更名爲觀音寺。”賀知章最崇信道教,但對這釋家典故也是信手拈來:“自斯之後,此寺便香火旺盛,不過往年都沒有今年熱鬧。”
“聽聞是青龍寺僧有大佛事,要讓僧俗同樂、貴賤共賞。”有人插嘴道。
“大佛事?何種大佛事?”賀知章奇道。
“嗯,說起觀世音菩薩……賀公,有一事我不解,爲何不避太宗皇帝的諱?”葉暢這時卻插嘴,打爲敢賀知章的詢問。
他才不希望賀知章去打破砂鍋紋到底呢。
“太宗皇帝的諱……”這個問題讓賀知章微一愣,然後思忖了好一會兒:“我記得太宗皇帝隻諱二字相連,單獨一字,無須避諱。”
觀音原稱觀世音,後來改爲觀音,很多人都以爲是避唐太宗李世民之諱。事實上李世民對此很大度,他隻要求民間避“世民”二字連讀,單獨一個“世”或“民”字,在他活着的時候并未避諱。此事年代已經有些遠了,葉暢把話題扯到太宗時去,賀知章便忘記問青龍寺僧大佛事的事情了。
他們到青龍寺禮佛,一通儀式完畢之後,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時辰。他們雖是避開了正午過來,但天氣依然甚熱,因此衆人都是大汗淋漓。賀知章年邁倒是不覺,可葉暢、顔真卿等人就有些受不了。衆人商議了一下,便在寺中樹蔭處乘涼,以消暑避夏。
青龍寺所在的位置,乃是樂遊原,在長安城中,算是比較偏遠的地段,但因爲靠着延興門,所以寺前來往的人流很多,到寺裏來禮拜的也是不少。衆人小坐片刻,便見有人尋了過來,葉暢凝神一看,正是李霅等人。
這一次李霅身邊跟着的文人儒士更多,不少人手中都拿着折扇,一步三搖,正是本科及第者。葉暢看到他們手中的折扇,便忍不住微笑:這些人手中的折扇大多都是覃勤壽所贈,但他們如今都是長安城中的名人,現在出來,可都是活廣告!
廣告效果越好,折扇賣出得越多,覃勤壽手中的資本也就越多,到時自己有需要的話,尋他借上三五百貫,應該不會太爲難他。
想到這,他手中“叭”的一聲響,将自己手裏的折扇也打開。
他看着李霅一行笑,李霅一行當中有人卻在咬牙切齒。
正是元載。
上回被葉暢一句話弄得狼狽而歸後,元載很是收斂了幾天,但後來盧杞難住葉暢,讓葉暢想辦的足球賽辦不成,這讓元載覺得極是解氣。因此,他今日便又腼顔跟來,便是想看看葉暢垂頭喪氣的模樣。
他如今還是白身,手中也拿了柄折扇,但周圍進士的折扇看上去明顯高檔次些,他手中拿的則隻是普通的貨色。偏偏此時,葉暢手中拿的乃是覃勤壽特意爲他所制,上面詩畫都出自名家手筆,其中字幹脆就是張旭所題。元載爲人好奢,最是見不得别人有好東西,因此見了之後,眼睛頓時鼓起。
而葉暢搖扇輕笑,也被他當成是在嘲笑他。
“咦,這不是修武葉暢麽,你不過一介白身,祖宗三代,亦沒有一個官身,竟然也敢拿着右軍扇?”元載搶先一步開口,今日他除了來看葉暢的熱鬧,還有一個目的,便是挽回自己的聲譽,自然不能将痛打落水狗的機會留給他人。
葉暢起初并沒有注意到他,現在才發覺,這厮也混在人群當中。聽得他語中帶刺,葉暢也傲然不禮:“我祖宗三代雖然無一人官身,但上溯至初,乃帝颛顼苗裔,楚左司馬之後,葉公爲姓氏之始——不知元載你祖何姓,父何姓,自己又何姓?”
此語一出,不知道的人莫明其妙,覺得葉暢有些無禮取鬧,知道的人卻忍不住掩嘴葫蘆,看着元載的神情也不同,幾個與他站得近的,都忙不疊站得遠了些,似乎生怕從元載身上傳來什麽晦氣一般。
元載的臉色,已經和盧杞的靛藍臉沒有什麽兩樣了。
他心中懊惱,自己爲何一時嘴快,提及葉暢的祖宗——他不但不該提,便是别人提了,他也應該想法子岔開話題。原因很簡單,元載的父親原是姓景,爲曹王明妃元氏在扶風郡主持田租,于是冒姓爲元!
雖然憑着曹王的關系,元載的父親還當上了員外官,但終究是改姓棄宗之人,他說葉暢,實際上是自取其辱!
讓元載想不明白的是,他家中之事,甚爲隐密,葉暢又是如何得知的?
元載有些毛骨悚然,他突然發覺,自己的一些情形,似乎完全在葉暢的掌握之中。他所學爲道家,他的家庭出身,乃至他内心的想法念頭。
周圍傳來竊竊私語之聲,元載明白,那是知情人在傳播他父親改姓易宗之事,此事很快也會擴散出去,那個時候,他元載就得想法子向質詢之人解釋,他的父親爲何會改姓易宗了。
他縮回人群之中,而跟在李霅身邊的人這時沒有哪個出來再質詢葉暢的折扇了。在他們心目中,葉暢綿裏藏針的性子是座實了的,誰吃飽了撐的,才再去招惹他。
自然也有吃飽了撐的,比如說盧杞。可盧杞此時占了上風,要看的是葉暢的笑話,而不是自己來當笑話。
佛事活動甚爲熱鬧,小憩片刻之後,賀知章興緻勃勃四處觀望,少不得帶着身邊的這些士子儒生吟詩作詞。葉暢卻一直沉默,始終未發一語,盧杞暗暗觀察他,覺得他的沉默似乎别有深意。
元載也不精擅詩,但好歹還是吟了一首,待衆人登上青龍寺佛塔之上,眺望着遠處長安城西牆,一輪紅日挂在城牆之上時,元載覺得,自己的最後機會到了。
“葉暢,聽聞你曾有二詩,一首是詠竹,另一首是題風陵渡?”他在衆人當中揚聲開口,衆人知道又有熱鬧可看,一個個安靜下來。
葉暢歪頭看了元載一眼,目光中有些異樣。
盧杞注意到這異樣,心中很是好奇:爲何葉暢目光中竟然帶着幾分憐憫之意?
元載見葉暢不語,便哂然一笑:“可見,葉暢你不是不會作詩,但今日這群賢雅集,登高納涼,你卻不提一字,莫非如江郎一般,才筆爲人所收,故此不發一語?”
若隻是說到這,還隻是諷刺,但元載緊接着又道:“亦或者葉暢你根本毫無文采,那兩首詩原是抄襲剽竊而來?”
衆人都是精神一振:高潮來了!
在方才被葉暢綿裏藏針刺了一下之後,元載此次卷土重來,想必定是有所準備,此時發難,若葉暢作詩,他便挑動諸人給他的詩惡評,若是葉暢不作,便栽定了此前抄襲剽竊之名!
元載分析過此前流傳的兩首“葉暢之詩”,覺得就算那兩首爲其所作,葉暢隻是立意巧妙,實際上詩才并不高,因此他才敢于發動這次攻擊——他身邊諸人中,可頗有幾位尖酸刻薄的毒舌。
“那兩詩确實是某抄來,當初某就說了,夢中所得,信手抄來罷了。某一介俗人,哪裏懂什麽詩?”葉暢平靜地回應道。
“哈哈,果然是抄來,隻不過葉暢你抄詩時,隻記得抄詩句,卻忘了抄詩作者了啊!”元載哂笑道:“莫非你抄時還有挑選?還有,說什麽夢中抄詩,爲何你夢中沒有再多抄幾詩,此時便可以用了!”
葉暢也笑了:“誰說我夢中未能多抄幾首?”
“哦?那你爲何不說出?”
“說出之後,隻怕掃大夥的興緻。”
“呵呵,你放心,你抄來的詩再差,大夥隻會興緻更高。”元載更是高興。
哪怕能座實葉暢的詩是從“夢中”抄來的,現在籠罩在葉暢頭上的光環也會淡去不少,賀知章、張旭等人不會如此推崇他。元載現在想的不再是給自己邀名,而是要破壞葉暢的名聲:你既令我失了名聲,那麽就休怪我也壞了你的名頭。
葉暢又看了他一眼,然後開口了。
“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銷沉向此中。看取漢家何事業,五陵無樹起秋風。”
衆人愕然,這一首七言絕句,雖然不算驚才絕豔,可是也算中規中矩,至少比起他們方才吟誦的要好吧。
不等衆人停下,葉暢又道:“清時有昧是無能,閑愛孤雲靜愛僧。欲把一麾江海去,樂遊原上望昭陵。”
衆人再度愕然,這一首比方才一首又佳上一些,特别是閑愛孤雲靜愛僧之句,在此鬧中取靜之時,當真讓人有出塵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