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元公路對葉暢的欣賞到了極至,幾乎不加掩飾,仿佛馬上就要收葉暢爲弟子一般。錢大郎也以爲,如此聰明早慧的弟子,又是自己治下之民,元公路絕對不會放過。
卻不曾想元公路不但改了念頭,而且言語中還有警告其的意思,讓他注意口舌。元公路改變主意,隻因爲他到菩薩神像後發現了葉暢隐藏的秘密,難道說他竟是如此胸襟,隻因爲方才被葉暢瞞住了,而此時發作?
以錢大郎對元公路的了解,應該不會是這樣。
葉暢同樣愕然,隻不過他對于人心世态,比錢大郎要琢磨得更深,很快便明白了這位元少府的意思。
葉暢如此年輕,便能這般洞明人心,又有奇計,日後隻怕恃此爲禍。而且葉暢惹來的禍患,象葉楝、劉氏這樣的,他自己就可以輕松解決,不算是真正禍患。當葉暢引來自己解決不了的禍患時,那麽得罪的人恐怕是元公路也惹不起的。
故此元公路果斷決定放棄對葉暢的招攬,就這樣中止兩人間的交際,這樣既留下了今日賞識、相助的人情,又可以避免他日葉暢惹禍連累到他。
趨福避禍,乃人之常情,葉暢倒不會因此而責怪元公路,隻是暗暗覺得可惜。
他這一系列舉措,興師動衆鬧得聲勢如此,除了還自己清名之外,另一個用意便是希望能與元公路結成比較親近的關系,畢竟有官面上的人照顧,自己想過着悠哉遊哉的生活便能少許多麻煩。而且,他也希望通過自己的影響,避免十餘年後的安史之亂,防止胡人再亂華夏。
他搖了搖頭,世事不如人意者十之八九,這位元少府乃是鮮卑拓拔氏之後,不過拓拔氏漢化得極爲徹底,象他已經與漢人沒有什麽兩樣了。
他心中正有些怅然,那錢大兄卻走來拍了拍他的肩:“葉暢,你多才智,性機警,當讀詩書明禮儀。今後若是有事,可來訪我。某姓錢行大,你是知道了,某單名一個起,字仲文,乃是吳興人……”
葉暢頓時愣住了。
他喜好古典文化,對元公路毫無印象,因此想來那位縣尉乃是曆史上默默無聞之輩,卻不曾想,與那縣尉過從甚密的錢大兄,竟然是在曆史上留下名聲之人。
吳興錢起錢仲文,大曆十才子之一,算是李杜王孟之後,中唐時期比較活躍的詩人。錢起在大曆十才子中不算最著名,不過熟悉華夏古典文化的葉暢,還是知道此人的。
而且此人雖是早年不得志,但中舉之後還算順達,現在看來,他還處于不得志的狀态中啊。
不過葉暢也僅僅是愣住了一下罷了。
這是一個群星閃耀的時代,且不說已經光芒萬丈的李白和不爲時人所喜的杜甫,便是王維、孟浩然、岑參、高适、王昌齡……一連串的名字,讓葉暢舉都舉不過來。他在明曉自己所處的時代後,便有一個夢想,或許有朝一日,能将這些詩人邀來,大夥舉杯共飲,興盡而散。
“是,若是去吳興,必會拜谒錢公。”葉暢拱手行禮。
錢起大笑而起,再也不回顧,當真是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他與元公路離開,這邊的鬧騰卻還不曾了結,隻不過現在是三房長支的家務事了。
“十一郎,這……這菩薩顯靈,究竟是怎麽回事?”
聽得葉淡有些猶豫地相問,葉暢一笑:“叔祖不是早就知曉了麽?”
“那……那我去将布幔掀了?”葉淡又道。
“阿彌陀佛,不可,不可!”此時旁邊的首座純信走了過來。
老和尚不傻,他雖然佛法平庸,卻不缺乏智慧。他已經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便覺得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加深信衆對十方寺虔誠的機會!
想想看,前有菩薩顯聖,後有菩薩斷案,這消息傳出去,十裏八鄉的百姓,隻怕都會趨之若鹜,一個個迫不及待來十方寺燒香還願,那樣的話,十方寺的香火将大盛,甚至可以超過曆史上最好的時期!
前一次菩薩顯聖的機會,已經因爲老和尚當時的猶豫而效果減半,這一次菩薩斷案的機會,他可再也不能錯過!
“不掀也可,反正隻要我一說透,衆人就會明白。”葉暢笑吟吟地看着老和尚。
老和尚頓時覺得,眼前這清秀的少年笑容,着實可惡。但他還不敢覺得可惡,因爲旁人或者會懷疑這少年的能力,他卻是親眼見到對方數次化腐朽爲神奇的智計。
已經得罪過一次,若是再得罪一次,隻怕以後永遠彌補的希望。被這樣一人記恨,老和尚可不覺得是什麽好事。
“阿彌陀佛,檀越有何吩咐,隻管說就是。”
“不看我說什麽,卻看你做什麽。”葉暢象是和對方打禅機。
老僧沉吟了片刻,然後開口道:“小寺尚有近千畝山林谷地的寺産,聽聞檀越要結廬讀書,願獻地以奉紙筆。”
葉暢和葉淡都是一驚:十方寺破敗如此,沒有想到背後卻還有這般的底子!
而且,聽老和尚的口氣,葉暢準備結廬的山谷,也是十方寺的産業——此事連葉淡都不知曉。
“既是如此,那葉某愧領了。”葉暢确實需要那處谷地,當下便道。
老和尚松了口氣,那些山林谷地看起來數量多,實際上卻賣不上價錢,畢竟都是些不堪用的荒地。比起信徒的香火與虔誠,那些田地根本算不了什麽。
不過他才放下心,葉暢又道:“但是……”
這一但是,老和尚便覺得心跳得厲害,他合什苦笑:“貧僧還想在貧僧手中看到十方寺興盛,故此小檀越有什麽吩咐,就隻管說。”
“我覺得貴寺當有一個好知客才成,那道甯的嘴臉,可不是個能待好客的。”葉暢笑道。
“小檀越所言甚是,道甯過幾日就會下山。”老和尚也已經對道甯心生厭意,而且道甯打着山上寺産的主意,别人不清楚,老和尚豈有不清楚之理,借着這個機會,将道甯打發走,正是大夥都好的事情。
那邊道甯還不知道自己白吃了十年素,他本來是湊到劉家族人那邊去嘀咕,轉眼見到純信在與葉暢閑聊,便腼着臉湊了過來。
才一靠近,葉暢就刷一聲打開扇子,用力扇了兩下:“此間事了,真賊已現,叔祖,我要回去了,今日可是忙了一日,您老就不累?”
“累,累,我也回去,好生睡上一覺。”葉淡打了個哈哈。
他們這一走,其餘葉家人便跟着要下山,不過才邁幾步,葉楝跌跌撞撞沖過來,一把抱着葉淡的雙腿跪下:“叔父,叔父,宗長,救命,救侄兒一命啊!”
葉淡訝然道:“何至于此?”
他現在很清楚,三房長支經此一事将要徹底陷入内亂之中,對于他再不構成任何威脅。而且三房長支尚有不少田産,此次回去之後,便要開始謀劃如何乘着其勢衰之機乘機兼并。唯一要考慮的,就隻有葉暢的态度,可是葉淡覺得,隻要給葉暢一定的好處,葉暢必然樂觀其成。
因此,對葉楝的求助,葉淡裝作完全不知情的模樣。
“他們要害我性命,要害我性命啊,宗長,叔父!”葉楝一邊痛哭一邊叩頭:“我是葉家人,他們劉家要欺壓我葉家人,叔父定要替我做主啊!”
葉淡冷笑,原先葉楝倚仗着劉家的勢力,頗不将他放在眼中,甚到還暗地裏謀奪他這長房世代相承的宗長之位。現在卻好,在發現他倚仗的劉氏對他翻臉之後,便又來哭着哀求宗族相助——早知如今,何必當初?
“你是葉家人,劉氏也是葉家人,清官難斷家務事,便是少府老爺都不管你們家中的事情,我老了,也管不了。”葉淡說完之後,自有兩個葉氏子弟上來,将葉楝推開,然後他便揚長而去。
葉楝被推倒在地上,然後他便看到了葉暢。
他仿佛是抓着了最後一根稻草,便向葉暢撲來:“十一郎,十一郎,是伯父不對,往常都是聽了那賤人挑唆,念在我與你父同祖的份上,你就幫幫我,幫幫我!”
“長支伯父說笑了,我隻是一介晚輩,連叔祖宗長都能你家家務無能爲力,何況是我?”
“你行的,你隻要說動少府,判我們和離,那就行了……十年前我們三房分家,原是委曲了次支和三支,我願再重分過!”
葉楝此時是病急亂投醫了,方才劉氏已經徹底翻臉,要帶着他去小劉村住,若真如此,隻怕用不了多久,他的性命就要丢掉,名下的财産,全部要落入劉家手中。莫說那兩房妾室給他生的子女,就是劉氏與他之子,怕也落不得什麽好處。
此刻葉楝深恨劉氏,卻全然不想自己的責任,而劉氏也完全沒有想沒了夫家後在娘家寄人籬下會是什麽後果,隻是在劉逢寅的教唆下哭鬧。葉楝又挨了好幾記耳光,被打得實在是受不住了,這才不顧顔面撲來求助。
而劉家也确實對葉暢有幾分忌憚,就算是元公路離開,可方才元、錢二人都拉着葉暢叮囑了幾句,很明顯那兩位大人物都甚爲看中葉暢。因此,葉楝沖來求助,他們一時間不敢近前。
葉暢搖了搖頭:“長支伯父太高看我了,況且我若想要分你的家當,方才向少府公開口就是。你之家務,你自解決,好自爲之吧。”
葉暢并不是不念宗族親情的人,但是這位長支大伯待他,卻沒有什麽親情。因此,葉暢甩開之後,毫不遲滞,便向着吳澤陂行了回去。
葉楝在後先是拼命求饒求救,但見葉暢不顧而去,便換成了滿口咒罵。這種咒罵,對葉暢來說沒有任何傷害,因此葉暢連反嘴都懶得。
他這一走,随他來看熱鬧的便都跟着回村。葉楝也想跟回去,但被小劉村的兩個劉氏子弟左右一夾。
“葉家郎君,好久未曾親近,今日就請你随我們回小劉村一趟吧。”那夾着他的人獰笑道。
“我願淨身出戶,我願立字據,淨身出戶!”葉楝悚然變色,卻了小劉村,便是不死也要丢掉半條命,他是極度自私的,這個時候哪裏還敢有什麽堅持,當下便大嚷道。
“立字據淨身出戶?”在他背後,傳來了陰森森的話語,葉楝回頭一看,卻是劉逢寅緩步走了過來。
因爲被抽掉了兩顆牙,劉逢寅說話時口中有些漏風,他目光裏帶着羞憤、惱怒。要知道很長時間以來,他能壓制住柳家,靠的就是裏正的身份,憑借這個身份,他可以直接與縣令、縣尉打交道,扯着官府的大旗作威作福。可是今日之事,讓鄉鄰都明白,他隻是狐假虎威罷了,此後他在左右村落中的聲望,必會一落千丈,而且吳澤陂葉家更是将不把他放在眼中。
象方才葉淡離開,連招呼都不同他打一聲,換了往常,哪敢如此!
這一切,都是自己這個好女婿惹的,他管不住褲裆裏的那一嘟噜爛玩意倒還罷了,竟然還自編自演出這樣一出好戲,讓自己出此大醜!
“正是,我願淨身出戶,隻求丈人不要追究我。”葉楝哀聲求道:“我與令愛,畢竟是三十年夫妻,便是不看在三十年在丈人面前盡孝的份上,也瞧在你外孫的面上,饒我這一遭!”
“你讓那賤婢盜物時,卻沒有想着這些。”劉逢寅冷笑:“你惹來如許大的麻煩,隻想着淨身出戶一了百了?”
“我終究是葉家之人,若是我真有個什麽好歹,那葉淡老鬼與葉暢小兒豈會善罷甘休?”葉楝這時也有了急智,他心知此事攸關性命,便将當初騙得劉逢寅将女兒嫁與他的伶牙俐齒又施展出來:“他們此際不管我,便是想借丈人之手害我,但我若有個短長,他們必要勾聯縣尉,與丈人爲難!”
劉逢寅悚然動然。
葉楝所說,并非沒有可能,至少他劉逢寅,就做過不隻一回這般的事情!
若真是如此,那這個葉楝還不好處置了,至少不可死在他小劉村裏,否則鬧将起來,隻怕會給他劉氏宗族帶來橫禍。
“給我打!”劉逢寅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