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向着葉暢、葉淡便沖了過來,葉淡吓得一個趔趄,徑直坐倒在地,他認出這些人,正是小劉村的!
帶頭的是劉氏的兄長劉杖,也就是折沖府的軍官——此際府兵制已經接近崩潰,他這軍官便是地方豪強,那些折沖府的兵丁則成了他的仆役打手!而葉淡這幾十年中最爲忌憚的人物,劉氏的父親,吳澤陂和小劉村的裏正劉逢寅,便在人群中坐鎮!
以劉杖爲前鋒,以劉逢寅爲中軍主帥,那麽前來叫陣的,自然就是劉氏了。隻不過劉氏這婦人跑得慢,裹在人群中早就累得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地好一會兒,才排開衆人上前:“你這老不死的,還有小畜牲,總算逮着你們了!”
“見過伯母。”葉暢一臉窘迫無奈地上前行禮。
“哈哈哈哈,你這小畜牲,今日就要了結你的性命!”見他給自己行禮,劉氏頓時覺得一陣快意,在劉氏想來,定是葉暢見情形不妙,現在開始服軟認輸。可是事到如今,已經不是葉暢服軟認輸能夠解決的了。
她原本隻想着三支的田宅,可是現在,她壓箱底的金銀地契都不見了,最大的嫌疑就是葉暢,因此,她對葉暢可謂恨之入骨,便想着乘這機會,将葉暢徹底除去。
旁邊的錢兄老大不樂意,哼了聲:“七郎,你治下的百姓,好大的威風,好大的煞氣!”
元公路同樣覺得面上無光,他這個堂堂縣尉在此,這群治下之民卻視若無物。他上前一步,咳了一聲:“諸位……”
“給我打,打死這小畜牲,凡敢攔者,一律打!”劉氏大叫大嚷:“打死不怕,我爸是裏正!”
“幸好你爸不是李剛。”葉暢在心中嘀咕了一句,然後張臂于前,将元公路護住。
眼見着這夥刁民沖來,沒有人理會他,元公路原本也慌了,不過葉暢這一攔,元公路反應過來,頓時大怒:“好大的狗膽,劉逢寅,你這狗奴,竟然敢毆打本官?”
他爲縣尉,自然認得裏正劉逢寅,而劉逢寅老眼有些昏花,又不曾想縣尉竟然會出現在這裏,直到這時,才反應過來,頓時驚叫:“住手,住手!”
“打,打死他們!”
“好大的狗膽!”
衆人紛紛叫嚷之下,結果就是除了自己喊的那嗓子外,别人的聲音都聽不見。劉家在附近積威早久,這一沖上來便是要動手的,好在元公路身邊的差役也反應過來,頓時拔出橫刀:“反了,反了,你們要殺官造反啊!”
明晃晃的橫刀出現在衆人面前,這才讓小劉村來人冷靜下來。然後,劉逢寅跌跌撞撞地排開衆人,來到最前,向着元公路一揖到地:“小人裏正劉逢寅,拜谒少府老爺!”
唐時以少府代稱縣尉,劉逢寅這一行禮稱呼,原本氣焰嚣張的小劉村人,頓時蔫了。
他們險些毆打了縣尉!
縣尉可是分管戶、法,緝奸拿盜,正是他的本業,他們跑來毆打縣尉,豈不是老虎嘴上拔胡須,活得不耐煩了?
“你還認得本官乃是少府?”元公路此時的怒氣簡直要炸開,被這些刁民沖撞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在自己的朋友錢兄面前丢了臉面。要知道這位錢兄雖然科舉不得意,可是文名卻遠播,交遊也甚是廣闊,傳了出去,那自己必然要成爲官場笑柄!
“少府……少府如何會出現在這裏?”劉逢寅此刻渾身發顫,他再仔細瞧了瞧,确認自己沒有認錯,心中更是狐疑驚懼。
不過他能壓制葉淡多年,還是有幾分才智的,眼睛一轉,便注意到自己女兒恨恨所指的葉暢,頓時有了主意:“啓禀老爺,實在是小人緝拿妖人心切,未曾見着老爺大架于此,老爺大人大量,還請寬恕小人!”
他将大帽子向元公路頭上一扣,又給了台階,元公路也知道他這樣的裏正乃是胥猾之輩,自己公務上許多事情還得他奔走,因此抑住怒火:“妖人?你是說,本官象是妖人?”
“或者說錢某象是妖人?”旁邊的錢兄不甘寂寞也插了句。
“不敢,不敢,小人所說妖人,乃是立在少府老爺身前的那厮,那厮有妖術在身,少府老爺千金之軀,還請先避他一避!”
元公路看向葉暢,事情的經過,他早已明了,所謂先入爲主,他此刻更相信葉暢一些,因此便道:“葉暢,你是不是妖人?”
葉暢卻若有所思的模樣。
“嗯?”元公路有些生氣。
“少府老爺請看,此人狂悖如此,非妖人豈有此膽!”劉逢寅乘機進言道。
旁邊的葉淡吓壞了,他不知道爲何一直表現上佳的葉暢,此時卻出現如此不該的情形,他上前去拉了拉葉暢,葉暢才猛然拍了拍自己的頭部:“有了,想起來了!”
“想起什麽了?”那錢兄好奇心過甚,加上又事不關己,便有閑心去打聽葉暢究竟想到什麽。
葉暢行禮道:“那折扇上詩句最後一聯,下走想直來了!”
“哦,何句?”
劉逢寅聽得葉暢在元縣尉面前侃侃而談,心中便覺不安,待聽得他說起“詩句”,内心更是驚訝:葉家一直沒有什麽文采之輩,還就算他的女婿葉楝多讀了幾年詩書,這個十一郎葉暢,隻聽聞他喜好訪道煉丹,卻不知他竟然懂詩!
若早知道這樣,劉逢寅絕對不會草率帶人來,而一定是謀定後動。
然後他就發覺,葉暢向他這邊瞄來,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葉暢盯着這個裏正,開口将那首詩的最後一聯念了出來:“人瘦猶能肥,士俗不可醫。”
此句一出,配合上他的神情,元公路與錢兄都是由愕然到大笑!
确實,與風标非凡的葉暢相比,一臉鄉俚俗氣和胥吏奸猾的裏正劉逢寅,實在是讓人望之生憎,隻覺得此人無藥可醫也。
劉逢寅不知前因後果,雖然葉暢吟的詩句他倒是懂,多半是在譏諷自己,但當着縣尉的面,他不好發作,隻能讪讪笑道:“少府老爺,此等妖人,多會……”
“俗人住口!”那位錢兄笑着喝道:“且聽路七郎裁定就是!”
劉逢寅情知不好,他猶欲做最後一搏,便向着自己的女兒使了個眼色。
劉氏平日裏跋扈蠻橫慣了的,哪裏經曆過如今的局面,早就吓得六神無主——方才口口聲聲說要痛毆縣尉的就是她,此舉必是激怒了縣尉!見父親拼命向自己擠眼睛,她突然福至心靈,當下跪了下來,伏在地上幹嚎:“青天大老爺,請爲奴奴作主啊!”
這等俗氣至極的女子,如此嚎淘,卻越發顯得葉暢不凡來:同是鄉野中生長出來的,同是未嘗正經入學,可是葉暢的談吐舉止,都讓元公路心生好感。因此,他很是厭惡地哼了一聲:“你這刁婦,方才氣焰萬丈,如今怎麽不想痛毆本官了?”
“少府老爺明鑒,此婦人乃是小人女兒,嫁與吳澤陂葉家葉楝,不料就在昨日,被人以妖術攝去财物。婦人見識短,故此才得罪了老爺。”劉逢寅乘機上前道:“老爺寬弘,念她失去嫁妝之痛,還請寬恕一二……”
“就是這小賊用妖術攝去了奴奴嫁妝,那是奴奴的壓箱金銀!”劉氏又嚎道。
元公路哼了一聲,他原本不想管此事,但事情到了眼前,不管卻又不行。他的心中自然是偏向葉暢的,一路行來,事情的經過他早從葉暢口中聽得明白。但是,劉氏的懷疑也不是沒有道理,而且劉氏還口口聲聲有人證物證,這讓他内心之中頗爲爲難。
稍稍偏向葉暢,他可以做,但爲了葉暢去枉法,這種風險奇大收益奇低的事情,他是不會做的。
因此,他壓住心中對劉氏的不快,看向葉暢:“葉暢,此事你有何話可說?”
“啓禀少府,下走以爲,此事既幹系百姓财物,又牽連下走名聲,不能不察。”葉暢開始一直在關注跟随着小劉莊人來的諸人,當他看到其中一人時,見到他的神态變化,心中原本的懷疑就更加明确了。
他這樣說,元公路皺眉道:“既是如此,我們去一去案發現場。”
“少府老爺,下走有一下情,還望容禀。”葉暢這個時候突然又開口道。
“老爺要審案子,豈容你這妖人推三阻四?”劉逢寅不知道葉暢要說什麽,但他卻很清楚,凡是葉暢想要說的想要做的,都不讓他去說去做,自然會有利于己方。
他一開口,葉暢便閉嘴不言,元公路立刻想到葉暢方才的那首詩尾句,頓時惱了:“将這刁貨掌嘴十下,本官審案,豈容這刁貨置喙!”
差役明白他所說的刁貨乃是劉逢寅,當下擁上,真地抽了劉逢寅十記嘴巴。劉逢寅沒有想到元公路會如此,一時之間,瞠目結舌,不知該如何是好。
“葉暢,你說,若是再有人阻你,本官定不輕饒。”
“此案易矣,既然劉氏口口聲聲爲鬼神之術掠其珍财,便由鬼神審之即可。”
葉暢這句話讓衆人都愣住了,鬼神審之?還有比這個更不靠譜的嗎?
包括劉氏在内,所有人這個時候突然想到,葉暢遇仙之事。劉氏的心開始打起鼓來,失财的造成的瘋狂被臆想所取代:“莫非……這小畜牲真的蒙仙家青眼,傳授了他驅鬼役神之術?”
“如何請鬼神審之?”元公路喉節動了一下又問道。
“前些時日,山上十方寺韋陀菩薩顯聖之事,方才下走向少府禀報過。既然韋陀菩薩于此顯聖,那麽此寺中的法相必有靈應,求其顯聖,便可知事情真相了。”葉暢拱手向元公路行禮:“少府,還請拘一概人等入寺參見。”
葉淡咧着嘴,臉上也不知是苦笑還是想哭。
事情到這一步,似乎玩脫了,與他們預先相商的并不相符。在他們預先相商時,就怕劉逢寅借助官府之力施壓,因此要想法子打動并結好元公路,隻要元公路能夠公平審判,那麽事情十之八九是不了了之。
可是現在葉暢卻非得逞什麽能,請鬼神來審案……這麽胡來,若是沒有結果,隻怕會将元公路對他的一點好印象也揮霍掉。
他幾次使勁瞪着葉暢,希望能讓葉暢回到原先的計劃中來,可是葉暢每次都是假裝不曾見到。這讓葉淡突然意識到一點,葉暢對他這個宗長雖然尊敬,卻從不是言聽令從。
這個小子自從“遇仙”之後,可是一直有主見得緊。
元公路心中有些猶豫,不過旁邊的錢兄卻是愛看熱鬧的:“有趣,正好我們要去十方寺禮佛,何不順道行之?”
聽得這位損友唯恐天下不亂的建議,元公路也隻能點頭:“那便如此,将一概人等帶到十方寺去……這一概人等,都應該有誰?”
“當時在場可能有嫌疑之人,盡皆該帶走。”葉暢便連接報了十幾個人的名字,同時拿着眼角餘光向一人望去。果然,當他報到某個名字時,那人神情變得有些不自然起來,這再一次證明了他的猜想。
元公路待他報完人名之後,瞪着劉逢寅:“這些人等,你都去帶來,還有,你這狗才,不得招搖生事,區區一介裏正,竟然威風比起縣令縣尉都大!”
剛被抽過了的劉逢寅苦着臉,情知自己是得罪了這位縣尉,卻不敢違背。隻是在心裏暗暗發願,隻要葉暢故弄玄虛被揭破,那麽自己定然要他好看!
“阿爹……”劉氏看着自己父親,顫聲呼了一句,這個時候,她的心中甚爲緊張,想到葉暢的種種傳聞,她已經不知道,若是葉暢真請來了鬼神,自己該如何自處。
“哼!”劉逢寅哼了一聲,帶着人便向吳澤陂行走,葉暢報的人名,全是吳澤陂的百姓,要帶他們來,倒是很容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