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葉暢望過來,葉淡搖了搖頭,簡直不知該如何評價這個侄孫了。
自從他被掃帚星砸中醒來之後,挑起的熱鬧就不斷,讓人目不暇接。葉淡比劉氏的見識要多,知道經過葉暢這一鬧騰,劉氏的心思頓時從劉貴被賣的事情轉到如何保住自己的田地上來,但這隻是暫時的事情。
劉氏肯定會向娘家求助。
“讓叔祖笑話了,家宅不甯,我也是無奈之舉,整日都被人算計,可不是什麽好受的事情。”
“确實如此……接下來你準備如何?”
“上回宗長勸我讀書之事,我雖然不願入宗學,但閉門自學倒是有這個想法。”葉暢笑道:“不過村裏喧鬧,非讀書之所,我有意在覆釜山中結廬讀書。”
“老夫上回也太小瞧你了,你哪裏需要在宗學與儒子們同窗,又有哪個蒙師配得上教你?”
聽得葉暢想要結廬讀書,葉淡心中先是一松,然後又是一喜。葉暢無心真地去與劉氏較真,這意味着他可以少很多的麻煩,而若葉暢讀書有成,也意味着他們葉家終于能出一個棟梁之才。
他甚爲贊賞地看着葉暢:“你在山中何處結廬,我讓族人去幫你!”
“倒是看中了一處地方,原是想着請人幫忙,在那搭兩間小屋。不過現在既是宗長發話,侄孫便無後顧之憂了。”葉暢也不矯情,他知道自己現在處的時代,若想着完全擺脫宗族的影響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他能做的,隻是不停壯大自己,在最短時間内,從被宗族影響轉到影響和控制宗族上來。
“甚好,甚好。”聽葉暢說了那地方之後,葉淡連連點頭。那地方在覆釜山中,連吳澤約有四裏,三面環山,中間一片谷地,雖然不大,但除了建一座屋子之外,還可以辟出十幾畝坡田來。别的不說,日常蔬菜之類,完全可以自給。
唯一有些麻煩的,就是通往那處谷地的路有些崎岖難行,但若葉暢真心是閉門苦讀,那麽這反倒是優點,因爲這樣就無人前去打擾了。
想到這,葉淡又覺得自己該再幫葉暢一把,這個少年晚輩,值得他花更多精力心血。
“十一郎,你準備治何經典,需要什麽書,我去替你借來!”
葉暢心中有些感動,這可不是書多得沒有人看的後世,這個時代書籍甚爲珍貴,雕版印刷術還不普遍,許多書籍,都是靠人手抄而成!
“《老子》、《左傳》還有《易》,道儒精髓,盡在其中矣。”葉暢答道。
“好,老夫記得了……詩集之類,你要不要?”
“若是有詩韻之類的,能覓來借來,那是最好不過的。”
葉暢心知自己雖然一肚子詩詞,可是實際上他并不懂得唐時寫詩應該遵守的韻律,惡補上這方面的知識,才有可能在今後抄詩中不露出馬腳來。聽得他要的書,葉淡自己識字不多,不知道這些書有什麽作用,因此隻是連連點頭,然後歎息了一聲道:“你長支伯父當初曾讀書,還欲得鄉貢,雖是未成,卻是我們葉氏讀書最多者。可惜,若是他能教你……”
葉淡言下之意,還是希望三房兩支和睦,葉暢隻作不懂。他倒不是非要與長支計較,但讓他爲了維持大家族表面上的和氣而去受那種人的氣,卻是做不來。
葉淡又歎息了一聲,二人商議了如何先修一條簡易的路到那谷地去,再又細說如何規劃。要辦此事,必須乘早,再晚就是雙搶農忙之時,抽調不出人手來。
但讓人做事,就是不給工錢,總得供應飯菜,而且體力活隻吃平時的飯菜還不成,總得見些肉類。這麽一算起來,全部花費大約需要十五貫左右。
“十五貫錢,我還拿得出來。”葉暢一邊說一邊向響兒示意。
響兒嘟着嘴,不情不願地從屋子裏捧出了一個陶罐,從其中倒出幾串錢來,還有一枚金铤。
這讓葉淡吃了一驚,三支雖然比二支要好些,不算窮困,可是也沒有多富庶,一下子拿出這麽多錢來,很需要一些本事。
“請宗長先收着,這些金與銅,大約值十六貫的樣子。”葉暢微笑道:“其餘不足,我自會補齊。”
“這,這……”
葉淡原本想着家族承擔這筆費用,反正公裏支出,他惠而不費,又在葉暢這邊落上一個巨大的人情。卻不曾想,葉暢竟然早就準備好了這筆錢。他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麽好。
就在他準備去接過那些錢時,突然間,葉暢的屋門“嗵”的一聲響,緊接着,劉氏那尖銳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小畜牲,賤種,老娘跟你拼了!”
劉氏披頭散發,還赤着一隻腳,猛然沖了進來,一頭撞向葉暢!
葉暢沒有想到,劉氏竟然還會殺個回馬槍,他倒是閃開了,可劉氏收不住腳,一頭撞在了葉淡身上,頓時将這位葉家的宗長撞成了一個滾地葫蘆!
“當!”
不僅僅是葉淡在地上滾,那些銅錢、金铤,同樣在地上滾,特别是金铤,直接就滾到了劉氏面前,劉氏一見金铤的樣式,頓時想起,這就是她藏在床頭木箱子中的那些壓箱金之一!
她一時間沒有想到,這是自己拿出來給葉楝買竹子的,而是向着金铤撲去。但旁邊的小淳明猛然沖過來,一腳踩在她的手上,痛得她哇的一聲叫。小男孩多靈活,便在她叫喊的時候,将金铤搶到手,又飛快地跑到了葉暢身邊。
金铤便交到了葉暢的手中。
“小雜種,小畜牲,那是我的金子,我的!”
劉氏也不知哪兒的氣力,立刻翻起來,她正準備撲上去,好不容易爬起來的葉淡氣極喝道:“大膽,你這潑婦!”
葉淡心中那個怒啊,劉氏要撞葉暢倒還罷了,可是将他這一把老骨頭也撞倒在地,險些去了他半條性命,這可不能忍!
他這一聲喝,劉氏倒是定住,沒有再向葉暢撲過去。那雙有些浮腫的眼睛在二人身上轉了轉,然後又想起自己進來時見到的情形……
劉氏突然怪笑起來。
葉淡心中覺得有些不好,這個婆娘莫非是得了失心瘋?
“好,好,我道你這個老不死的爲何偏向這小畜牲,原來老不死的與小畜牲是一夥……小畜牲用妖法偷我家當,而你這老不死的則收取贓物……好,小畜牲,老不死的,你們都等着,都等着我父親來抓你們見官吧!”
劉氏說完,竟然掉頭就走,再也不顧二人了。
她來得突然,去得果斷,隻留下葉淡與葉暢在這裏面面相觑。
“這潑婦莫非是發失心瘋了?”葉淡唉呀唉呀地抹着老腰道。
“我看……還是問一問,長支發生什麽事情了,這婆娘突然來,我覺得不對勁兒。”葉暢心裏卻有種不祥的預感:“她走時說的那話,我覺得不象是虛張聲勢。”
“你說的是,十一郎,你的心思越發缜密。”葉淡又贊了葉暢一句,向外一看,正見着有人在探頭探腦,當下大喝了一聲:“宋家的,進來,究竟是怎麽回事?”
進來的是長支的一個仆婦,她是跟着劉氏跑來的,劉氏走時她撇了腳,跑不動結果被葉淡抓住。葉淡這宗長積威日久,她的主人又不在身邊爲她撐腰,更重要的是,在場的還有葉暢!
她用既驚且懼的目光看了葉暢一眼,然後小心翼翼地過來,跪下向葉淡磕頭,然後又向葉暢磕了一個頭。
“究竟是怎麽回事?”葉淡問道。
“老爺,是……是我家娘子回去看了那箱子,箱子裏的地契還有壓箱金……都,都被十一郎用仙法攝去了!”
她說這話時身體發抖,看都不敢看葉暢。
葉暢愣住了,而葉淡也愣住了。
“什麽?”葉淡又追問了一句。
那仆婦這下子口齒稍便利了些,當下将情形說了出來。原本劉氏被葉暢吓唬,跑回去檢視自己的箱子,她們這些仆人健婦自然也跟了回去。結果劉氏進屋之後不久就發出鬼哭狼嚎般的叫聲,然後捧着個箱子沖了出來。衆人看那箱子中,發覺裏面竟然隻剩餘一些身契和廢紙,而原本塞在箱子裏的地契、壓箱金銀,全部都不見了。
“呃?”葉淡轉過臉,看着葉暢,眼神中就有些驚懼了。
葉暢也傻了眼。
他隻是吓唬劉氏,哪裏真有五鬼搬運之法,他來的這個時代可是盛唐,而不是聊齋或蜀山!但這個時候發生的這種巧和,讓他當真有口難辯,劉氏失了地契和金銀之事,非得落在他的頭上不可!
“啊哈哈哈……十一郎,你那在山谷結廬之事,還得從長計議,從長計議……”葉淡忽然打了個哈哈,然後又唉喲了一聲:“我這老腰實是受不得了,得去請藥王觀的道長看看,十一郎,你先忙,我先走了……”
他一邊說一邊就外出,腿腳活泛靈便,哪有腰閃着的迹象,轉眼之間,便從葉暢面前消失了。
葉暢愣愣地立着,好一會兒長歎了一口氣。
原本隻是想搬到村外去,方便自己行事,若是能在這個時代邀得遇仙隐士之名,那當然就更好,可是不曾想,演戲演過了,反倒給自己惹來了一身嫌疑……
此時大唐天子李隆基笃信道教不假,但是同時對那些假道士假神仙,特别是以妖術禍亂民間的人下起刀來也不慢,自己這一次,看來真是惹上大麻煩了啊。
撓了撓頭,他喃喃道:“不行,不能讓宗長就此脫身。”
讓還是一頭霧水的淳明、響兒收拾好家裏,葉暢立刻向着宗長家行去,恰好将宗長堵在了家門口——葉淡正準備去藥王觀避上一避,被葉暢堵着了,臉色便不是很好看。
葉暢接下來的話,讓他的臉色更不好看了。
“叔祖,我想起一事,叔祖有大麻煩了!”
“什麽麻煩?”
“方才那潑婦走時,似乎誤會了叔祖,隻怕她已經将叔祖視爲侄孫同夥,甚至以爲正是叔祖幕後指使小侄攝去了她的地契金銀。她這一去,必是回娘家搬援軍。侄孫是不大清楚她娘家父兄的品性,但從她身上來看,她娘家父兄隻怕是既貪心又兇蠻吧?”
葉淡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那就糟了,侄孫當真連累了叔祖!”葉暢懊惱得頓足捶胸:“她父兄必然會借此生事,一來可将叔祖宗長之位和村正之職弄到三房長支伯父頭上去,二來若是讓他們尋找下口的對象,家中甚貧的侄孫,哪裏比得上咱們吳澤首富的叔祖?”
葉淡悚然動容:的确如此!
這些年他可是一直都感受到了劉家的壓力,他謀奪村裏那些外姓小戶的田産,劉家又何曾不想将他的田産吞了?
對劉家來說,這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機會了,借着葉暢,死死咬住他,那麽他便是安然脫身,隻怕也要破财消災!
“這當如何是好,這當如何是好?”葉淡頓時慌了:“十一郎,你惹的禍事,你既然有那五鬼搬運的手段,何不讓那潑婦閉嘴?”
“叔祖,我若真有那手段,還用得着與叔祖商議請人建屋麽?”葉暢歎道:“完了完了,叔祖乃是我們葉氏砥柱,若是叔祖倒了,我們葉氏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遲早都要被那姓劉的吃下去,連骨頭都不留一根!今後祖宗祭祀,隻怕連冷豬肉都供不起了!”
“不成,不能這般!”葉淡想到這個後果,頓時覺得,自己不能躲了,他在門前直轉:“當如何是好?”
“侄孫倒是有一個辦法,可以替叔祖分憂。”葉暢待他轉了五六圈之後,才開口。
這個時候,葉淡完全忘了,此事原本是葉暢的麻煩,他已經認定,此事若是不能處理妥當,那麽對他來說将是巨大的災難。
他的災難,就是葉家的災難,因此要動用葉家一切資源與力量前去解決。
“十一郎,你既然有辦法,爲何還不說,莫非要等到我來求你?”這個時候,他說話也帶有幾分怒火了。
“事情倒是不難,叔祖報官,隻把事情推到我身上就是。”葉暢道。
“啊?”
“叔祖搶先報官,隻說他家失竊……不知縣令與縣尉,叔祖對哪一位熟悉些,其人性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