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着熬魚腥草還要更難聞的味道,來自回鹘特産的茶葉,羅布茶。
不僅聞起來不舒服,喝到口中更人難以接受,酸中帶苦不算,還帶着一股濃濃的鹹味。沒辦法,鹽堿地裏長出的野草茶,能有這樣的味道就不錯了。何況在高原上燒水看上去沸騰的厲害,實際卻永遠沒辦法達到沏茶需要的溫度,本來就難喝的羅布茶葉,再配上溫溫吞吞的水,口感自然也就更差了。
不過謝木謝爾就喜歡喝家鄉的茶。
帶兵打仗總會遇到些艱苦情況,他可以不喝酒、可以把肉脯讓給兒郎們自己隻吃幹糧,但絕不能沒有羅布茶。所以每次遠征,貼身親衛都會爲他帶上滿滿分量的野茶葉。
回鹘兒的名字古裏古怪,什麽古力阿古力、買買提、麥迪江的,在漢人聽來都很别扭、甚至有些可笑,其實隻是語言和文化的差異罷了,每一個回鹘人的名字,都有着自己的解釋,比如天上的星、比如伊犁的花等等。而此外,也有些回鹘名字除了字面上的解釋,還另外還有一重特殊含義,比如:謝木謝爾。
傳說中的寶刀。誕生于烈烈聖火、殺滅了四方惡魔,帶給大漠安甯與祥和的寶刀。
不是随便哪個回鹘人都能以這柄傳說中的寶刀爲名,除非他的家族前輩有過輝煌的戰功。謝木謝爾就是如此,出身于大漠豪族,家族代代都出現過出色的将領,統領雄兵爲大可汗忠心效命、平定四方……
謝木謝爾也沒有愧對自己的名字,良好的傳承、刻苦的訓練以及身體中流淌着的先祖熱血,讓他漸漸成長爲大漠上最勇敢的武士、成爲大可汗麾下最出色的将軍。
領兵攻破天關、一路打通高原北境、最終奪下吐蕃首都仁喀樹川的威猛戰士,回鹘南征大軍統帥,謝木謝爾。
羅布茶煮好了。
謝木謝爾将其捧在手中,抿着家鄉的味道,嘴裏輕輕呼出一口長氣,心中卻在反複琢磨着三個字:一年半。
又有誰能想得到,隻是十八個月,卻真真正正颠覆了中土世界百多年的和平與安甯。
原來天下也如人命一般。前一刻看上去還健健康康精神百倍,下一刻或許就重疾爆發一病不起了。
脆弱。
什麽天下,什麽人命,都不比戈壁上低矮的野草更強大。
這段時間裏,發生太多事情了。回鹘與沙民大破犬戎西關;大燕重創狼王于草原南疆;柴措答塔派去讨伐鳳凰城的雄兵還未打通南理西疆便全軍覆沒;回鹘先破吐蕃天關,又長驅直入攻占仁喀,掌握主動陷遠道而來、打算占便宜的燕人大軍于被動中;燕人滅掉南理,忽遭生番反噬,還有……燕皇帝景泰的瘋子做法!
自從攻克仁喀,謝木謝爾的大軍就占盡了上風。
雖然高原上還有不少藩主,在他們手中掌握着或多或少的武力,但已經變成一盤散沙不足爲慮,至于來自大燕的遠征軍就更加狼狽了,爲了自保不僅舍去前鋒拖住回鹘人,還被迫去和附近藩主搶地盤。這樣好的局面謝木謝爾當然不會放過,大軍頻頻出動,努力保持打擊,壓得燕人緩不過氣來,同時回鹘人努力尋找機會逼迫燕人拉出隊伍來決戰。
不過燕軍的元帥周景也不同凡響,對自家陷落的小股隊伍甚至不聞不問,始終保存着主力,不和回鹘人做正面接觸……直到此刻,燕人援軍抵達。
優劣之勢轉眼逆轉。
不知不覺裏,滿滿一碗羅布茶被喝得隻剩碗底,謝木謝爾一仰頭,連殘汁待茶葉一股腦倒進嘴巴裏,咀嚼着滿嘴苦澀,他放下金碗,擡眼望向屋中分列兩旁的衆将:“有什麽想法,說來聽。”
回鹘人禮法簡單,說話就是說話,不隐瞞、不措辭、也沒有下屬對上級那些虛禮,左列首将直接開口:“不要打,我們跑,現在還來得及,第一路燕人軍一直被我們打壓、第二路燕人軍剛剛才到立足未穩,想要咬我們的屁股不是件容易事。”
不等謝木謝爾開口,右列首将就搖頭反駁:“走不得。此間是高原。”
左首将眉頭大皺:“你說的啥意思?”
吐蕃話說得很流利,可右列首将的長相卻帶有明顯的漢人特征,不用問,他和阿夏一樣,是土生土長的回鹘兒沒錯,但家族中混有漢人血統。所以此人說話也比着普通回鹘兒要講究些:“我軍便如神鷹,前後兩路燕軍仿若黑雕,若在其他地方,我們遭遇這兩頭惡鳥,或可考慮暫作撤退以圖後算,憑它們現在的狀況想追我們很難。可是莫忘了,我們這頭神鷹現在不是翺翔在自己的天空,而是闖進了烏鴉的地盤。”
“附近的藩主,就是大大小小的烏鴉,以前不足爲慮,它們沒了頭鳥,不敢和我們作對,更不敢來主動襲擊我們。但是如今,兩頭黑雕來了,烏鴉們也就開始躁動了,此刻它們應該還不敢做什麽,但所有的烏鴉都在拭目以待,等着我們争鬥、也等着落井下石。”
“現在我們若走,不止黑雕會追,烏鴉們也會立刻群起而攻……我們不怕烏鴉,但烏鴉的的确确會拖慢我們撤退的速度,會被黑貂追上來。之前第一路燕軍陷入被動卻不撤軍,固然是我們準備充分、讓他們不敢回頭逃走,但其中也有烏鴉的原因在内。”
大軍到時,藩主不足爲慮;大軍撤退時,藩主多半會跳出來找麻煩、占便宜了。
又是鷹又是雕又是烏鴉的,各種鳥仿佛從右首将的話裏飛了出來,繞着衆将眼前亂轉,還好道理比較簡單,大家暈則暈矣,不過總算還是能明白他的意思。
主張撤退的左首将還有話說,對方的意見明确,他又何嘗沒有自己的道理,燕人的援軍是北方兵,剛剛打過草原戰役,既是精兵且士氣正旺,何況燕人兩路雄兵加在一起,規模遠勝回鹘大軍,以現在的狀況真要擺出架勢開戰,回鹘人幾乎沒有勝算。
眼下盤踞在仁喀附近的回鹘遠征軍,差不多是大漠全境的五成兵力,國内剩下的兵力維持地方都吃力,幾乎沒有再增援的可能了。而他們真要是被燕軍剿滅了,回鹘也會根基動搖、距離亡國不遠了。
各有各的主張,回鹘兒的争論很快就變成了罵罵咧咧的争吵,直到謝木謝爾敲了敲桌子,衆人才收聲閉嘴,把目光投向主帥。
謝木謝爾慢條斯理:“我有兩個道理,你們聽一聽。一在國家大義,這座聖城、這附近的疆域,是我們大漠戰士用性命打下來的,既然打下來了,它就是回鹘人的地盤、是大可汗的疆土。”
說着,他伸手向着外面一指,仁喀城中,他手指方向是回鹘人剛剛建立不久的聖火祭壇,其中熊熊火焰翻卷升騰日夜不息,這是回鹘人占地的象征之一,火焰到處便是他們的土地。
“軍人守土有責,将士護持聖火有責,”謝木謝爾表明了态度:“回鹘的地盤,誰想要誰就得死。大漠的聖火,誰想撲滅,我們就殺誰。”
“另外一個道理則在我個人,大可汗恩封我爲征伐吐蕃的元帥,若隻是來打一打,形勢不好的時候就要撤走的話,我根本就不領這個元帥來當,哪怕大可汗殺我的頭;既然我做了元帥,也不外兩條路,要麽威風凱旋,要麽戰死疆場。”
說着,謝木謝爾望的目光從左首将和其他主張撤軍的将領臉上掃過:“明白了?”
左首将嘿嘿笑:“明不明白不打緊,你是元帥你說了算!我們跟着你,你眼前就兩條路,我們也沒有第三條路。”
元帥說什麽就是什麽,能坐在屋中的衆将都跟随他多年了,無一不是生死相托、生死相随,大元帥要找死大夥勸不住,那就跟着一起呗。倒是之前說不退兵的右首将,又把眉頭皺起來問謝木謝爾:“你這樣想不對,你以前也不是這樣……”
左首将煩他煩得不行,粗聲罵道:“剛才說不能退的是你,現在元帥說不退你又廢話,堂堂男子漢怎麽長了條娘們舌頭,出爾反爾的。”
右首将對他怒目而視:“我說不能撤是局勢所限,不是我不想撤!元帥是壓根不想撤,意思不一樣,這都不懂,腦子裏被駱駝拉過糞麽?”
左首将愣了愣,問:“你這是…罵我是駱駝?”
右首将也愣了:“你還真笨。”
謝木謝爾笑了起來,再次敲了敲桌子,打斷了兩位大将的争吵:“廢話不要,說說怎麽打吧。”這次他沒在征詢衆将的意見,而是繼續道:“這幾個月我們想和燕人決戰始終都能沒到機會,從你們到兒郎怕是都挺憋屈的,亮陣,讓崽子們先沖上一場。”
左首将看上去是個莽漢,但是在戰事上絕對有些心思,聽到這裏稍一琢磨就明白了元帥的意思,哈的一聲大笑,連連道:“好、好、好!正應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