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州一戰鎮西王以死明志,不論生番來不來他都要舍身報國、隻求黃泉路上見到故人無愧。以宋陽對秦錐的了解,鎮西王若求死醜漢子也絕不會獨活。事實也的确如此,那場惡戰裏,秦錐始終追随大帥左右,直到殺得脫力,摔倒在戰場上沉沉昏厥過去。
待秦錐蘇醒過來,惡戰早已結束,生番散去不見,在他身邊隻有屍山血海,死一般的沉寂。秦錐沒能找到鎮西王的屍體,一路掙紮着勉強進入深山,此刻傷勢未愈,正在山坳中修養。
天大喜訊。
宋陽抱過小小酥笑道:“預備好巧克力,跟爸爸送禮去!”随即邁步走進山坳深處去探望秦錐。
秦錐回到山坳的時候,琥珀等人已經趕赴高原了,山坳中雖然也有名醫,但他本就有一身舊傷,這次新傷引發舊患,病症着實不輕,現在還遠遠沒有痊愈,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他根本不知道宋陽回來了,是以見到宋陽時,醜漢子臉上略顯迷茫。
盯住宋陽看了片刻,秦錐才回過神來,問道:“你不是在大燕?”說着,他露出個醜陋笑容:“我還想着等傷好了就投南火幫你打仗去,沒想到你倒先回來了。”
笑聲虛弱,但那份豪氣不改,一如當年青陽選賢時,他置身高台向城中百姓展示一身傷疤、解說西關戰事時的威風。
宋陽把兒子放下來,暫時沒話說,拉開被子替秦錐檢查傷勢。小小酥以前從未見過秦錐,生平第一次見到這麽醜陋可怕的人,小臉駭得煞白,不過他倒是還記得阿爹的‘送禮’吩咐,堅持着摸出塊巧克力放在病床上,這才一溜煙地跑回到娘親身邊,嘴裏一個勁地小聲念叨着‘吓死我了’。
宋陽這邊則喃喃咒罵着庸醫誤診……尤太醫的傳承,豈是其他的大夫能夠比拟的,其實之前大夫對秦錐傷勢的處理,已經算得是上乘手段了。
把秦錐身上的繃布一一撕去,宋陽親自動手打來清水幫他洗掉原來的藥物,又配上了新的藥物,好一陣忙活之後,宋陽拍了拍手,端詳着秦錐的臉,長長出了一口氣:“身上傷得不輕,不過幸好臉上沒傷,總算沒破相。”
秦錐被他氣樂了,旋即氣息岔走,開始劇烈咳嗽。
宋陽不理會,徑自向下說:“南火的戰事我暫時不管了,你要還想打仗…有個埋伏燕頂的機會,你跟我走不?”
秦錐一聽眼睛都亮了,努力止住咳嗽,費力問道:“好像上一次那樣?”
上次在燕子坪伏擊燕頂,就是秦錐幫他設計的埋伏圈,宋陽眉飛色舞:“差不多。”
秦錐哈的一聲笑…就笑了一聲又開始咳嗽:“算、算、算…”
宋陽笑:“算了,你不去了?”
“算我一個!”秦錐咳着,笑着……劫後重生、劫後重逢,秦錐與宋陽不提劫數,隻說殺人。
山坳衆人還不知道宋陽的計劃,現在提到了此事,宋陽着人把豐隆、左丞相、杜大人都請來,原原本本說出自己的打算。
說完後,宋陽望向蘇杭:“大船能帶多少人過去?”
“除了我的船員,至多能容你再帶一百五十人。”蘇杭對自己的船了若指掌,想都不想直接回答,又問道:“你打算什麽時候出發?”
“越快越好,能今天夜裏走就不等明天黎明。”
蘇杭點點頭:“需要不少東西,你等一等。”随即她去找心腹船員商議出海事情,不到一個時辰就轉了回來,遞給宋陽一張單子,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各種事物,都是遠航必備的辎重補給。
宋陽直接把單子轉遞給左丞相,胡大人早就把司庫喊來等候在一旁了,很快就确認這些辎重基本都是現成的,一兩天功夫就能準備好。
沒什麽可說的,之前随同宋陽趕赴雪原的那群同伴繼續随他出海,另外再從山坳中選出八十位好手組成一支精銳戰隊,配硬弩軟件。
明明能帶上一百五十人去,宋陽卻并未湊足數量,因爲蘇杭給他提了個建議。帶得人少些,辎重也就少了些,船上便能騰出部分空間,用來裝載禮物——給島上土著的禮物。
蘇杭和島上土著有過接觸,覺得想要收買他們不難。國師如果也去了島上,誰也不知道他會帶多少人同行,要是燕頂身邊也跟了一群好手,隻憑着一百幾十人的伏擊怕是不好使,但若土人肯幫忙,那就真正成了燕子坪好戲重演了。
另外山坳中還駐紮了一千五百蟬夜叉,這隊精兵與宋陽一起出征,但他們不出海,隻負責押運辎重穿越蠻荒、送行至大船所在的海邊即止。
如今生番作亂,可怕怪物四處作亂,這個時候要穿行南荒無疑異常兇險,不過有蟬夜叉護送、再加上隊伍中有大群好手壓陣,隻要小心避開大規模的生番軍團,安全倒是無虞。
事情基本定下來,小捕卻皺了下眉頭,對宋陽道:“這麽快就走…秦大哥的傷勢遠未痊愈,怕有不妥。”
秦錐不是普通奴仆侍衛,鎮西王還在時,府中小一輩的貴人,無論公主郡主還是王爺世子,都對他以大哥相稱、以家人相待,如今紅波府蕩然無存,剩下來的不過寥寥幾人,由此大家也更親近了些,何況秦錐一度曾是公主親衛,小捕當真有些擔心他。
宋陽伸手一拍秦錐的肩膀:“你去得了不?”
秦錐試着動了動身體,疼出了滿頭大汗,應道:“我動不了,但我去的了。”
小捕不明所以,宋陽卻了解他的意思,對他道:“得了,不就是讓我背你麽,沒問題。”
路上有宋陽、琥珀兩大‘妖醫’照顧,秦錐就是傷得再重也沒問題,這一趟遠行光路上就得幾個月的光景,等到了地方秦錐早就痊愈了,還是生龍活虎的一條漢子,對這一重宋陽有把握。
小捕點了點頭,可神情并未釋然,欲言又止的樣子,猶豫了一陣子,才又小聲道:“還有…還有就是……”
不等她說出還有什麽,宋陽忽然笑了:“還有就是,一起去吧,大家一起去。”一邊說,一邊對小捕、對初榕點了點頭。
一直以來,小捕都很乖。宋陽跑出去大殺四方、冒險搏命,她從來都不會跟随,當然不是不擔心,恰恰相反的,她擔心得要死,甚至有過一兩次,險險就真的擔心得死掉了,可她從未提出來要跟随,隻因怕他分心、怕自己會拖累。
不過這一次她沒能再忍住……家已經不在了,親人所剩無幾,孤零零的小捕,離不開他了。
任初榕又何嘗不是如此。
宋陽怎麽可能不明白這種感覺,還在路上時他就拿定注意了,這次遠行要帶上身邊人一起:看看海、散散心、最好再殺一個人。
接下來兩天宋陽沒什麽事情,暫時抛開一切,把全副心思都用來陪兒子,小小酥也好糊弄,很快就變成了宋陽的小尾巴,阿爹去哪他去哪。
至于出航、啓程前的所有準備功夫,都落在了蘇杭身上,她才是中土世界上真正意義的大航海家,宋陽這次報仇的計劃,全都要靠着她幫忙了。
從宋陽回來算起,短短三天之後,大隊人馬離開山坳,日夜兼程趕赴大船的停泊之處。
山坳和海島都是‘待兔的那根株’,任誰也不能确認國師就一定會去海島而不來山坳,不過這邊有關設伏、等待敵人的事情不用宋陽擔心什麽,左丞相、杜尚書手下自有能人,隻要國師敢來便再也休想回去了。
此外左丞相身上還擔負着一個重任:照顧小小酥。
不管怎麽說,這次出海也是趟冒險,大人們去就是了,無論如何也不舍得再讓小娃娃參與其中,小小酥不依也不成,從開始到結束一共哭鬧了七聲,正想扯着嗓子哭第八聲的時候,蘇杭說再給他帶一船巧克力回來,他就不哭了。
小捕從一旁看得忍不住笑,小聲對宋陽道:“這小子真好哄。”說着,又想了想,補充道:“這點像我。”
……
國師也托了蘇杭的福。
中土漢家認爲天圓地方海無量,自然沒有經标緯刻這些度量标準,洪太祖在石壁上說到了通判弟子所在的小島,但有關位置也隻是稍作提及、一帶而過,留下來的線索着實有限,燕頂現在想去找這座小島,直接一頭紮進大海肯定沒希望,所以他要調閱大洪皇家所有海圖,以求找到與石壁記載相符或類似之處再做打算。
結果在大批海圖中翻來翻去,國師終于找到了一張真正有用的——蘇杭第一次出海後,帶回來的海圖。
蘇杭出海,每到一處都會着船員做圖,回航後小圖聚攏成大圖,她曾到過那座小島,那她留下的圖紙上自然有所記載。
可以說,如果沒有蘇杭,國師這輩子也休想找到那座島。
海圖與石壁記載相印證,燕頂如獲至寶。
不久之後船隻的消息也得以确認,蘇杭那樣的大船天下僅此一條,國師就不用指望了,不過大燕手上還有些比較堅固的中型船隻,算過航程和承載量後,勉強能夠應付得下來,由此燕頂也不再多等,即刻啓程趕赴海邊,随行的除了花小飛之外,還有二十多名大雷音寺殘存下來的好手。
确認海圖和航船這兩件事,前前後後讓燕頂耽誤了快兩個月的時間,這期間他們已經得知,花小飛的愛徒稻草刺殺墨脫未回,花小飛還專門跑了一趟,西行出關趕去墨脫領地,但是等他到了地方才發現,墨脫早就棄城而逃,想來這位藩主明白大燕不會放過他,提前就匿藏起來了。
安嘉城中的要緊人物逃散得幹幹淨淨,稻草的下落自然也無處打探,花小飛無功而返。
在花小飛回到睛城,把事情經過大概和燕頂說過後,他又歎了口氣:“怕是兇多吉少了。”
“稻草不是一般的孩子,應該不會有事的。”腹語柔和,國師安慰着這世上他唯一的朋友:“或者…這趟出海你不用去了,留下來尋找稻草吧,待我回來,若還沒有結果,我再幫你一起找。”
花小飛卻搖了搖頭:“沒地方去找,不必白費力氣…不必挂懷的,他知道自己是誰,也知道自己做的是什麽行當,就算…他早有覺悟的。”
國師沉默了片刻,應道:“我們回航時,他若還不見蹤影,我着景泰奉你爲父。”
花小飛笑了起來,仍是搖頭:“不用,稻草隻是我的弟子,又不是我的兒子…我也不想有兒子,稻草都有的覺悟,你道我沒有麽?”
覺悟是什麽?
遲早要還的。
稻草殺人無數,難免有摔倒的那一天。
花小飛性情豪放,爲人耿直,藝成後幾十年都在山谷中開那扇門,生平并無大惡,唯獨一件事:愧對師門。
忠孝不能兩全,花小飛當初義無反顧選擇了幫燕頂,對于忤逆師門,他從不後悔,但這件事也讓他早就有了‘覺悟’。遲早要還的。
花小飛不娶妻、不生子,他等着還。
花小飛不怕報應,隻求今生業、今生報。
……
論起陸上的行程,國師比起宋陽要近得太多了。所以雖然晚出發了快兩個月,但燕頂從大燕東港登船時,宋陽一行還在南荒中辛苦跋涉。
幾乎就在燕頂登船的時候,坐鎮燕宮的景泰接連收到兩份戰報,第一封沒什麽稀奇,老調長談,生番在他的大燕南境越聚越多,南境處處戰火,無數軍民淪爲生番口中的美食,幾成煉獄,而生番的前鋒已經抵達燕中,因爲雄關依仗,怪物們暫時還沒進一步突破。
但憑着燕國現在的軍力,他們能守住多久?兩個月、三個月還是四個月?沒人說得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