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夫人在外面轉了好一陣,再回來時眉宇間的郁郁已經消散不見。
譚歸德還在屋中等候着……反叛的日子不好過,以前貴爲大燕鎮國公,帶兵時他就隻管打仗,缺錢、缺糧甚至缺人手,他直接伸手找朝廷要,哪個大臣敢向他訴苦推脫,他就直接把一隻‘贻誤戰機、害死前線無數将士’的大帽子扔過去,倒要看看誰的頭有這麽大,能戴得下這頂帽子。
可現在不行了,說到造反,最先要解決的就是麾下兒郎們的肚子,否則又何談打仗、打勝仗?
這幾年裏,譚歸德窮得叮當亂響,日子越來越難過,照這樣下去恐怕還沒老死,就先‘窮死’了,現在終于有了一筆大錢,老帥又哪舍得放手?别說帛夫人隻是出去轉一圈散心、用不了太長功夫,就算她跑出去一整夜,譚歸德也照樣會等。
尤其是帛夫人竟從手下送來的包袱中扔出來一塊金錠、還有她口中說喜訊、臉上盡是沮喪的古怪,更讓老帥覺得心裏不踏實了。
譚歸德甚至連座位都沒換過……老頭子年紀不輕了,精神大不如從前,爲了等人深夜不肯安寝,帛夫人心裏略略升起些歉意,但也沒寒暄客套去說‘恕罪、久等’之類的無聊話,回屋後坐到老帥對面開門見山:“從小妖們把七十萬兩黃金運進深山開始,我家小狗就一直綴着他們追蹤。”謝門走狗查不出黃金的出處,所以把這筆黃金真正的主人喚作‘老妖’,幫老妖怪運金的自然也就是小妖怪。
之前小妖把黃金運進深山,帛夫人手下一路悄然跟随。
小妖中有厲害人物壓陣,而進山的小狗則是精擅山野追蹤的頂尖好手,潛行跟随始終未被發覺。不久之後對方抵達目的地,大筆黃金被淺埋于地下,之後小妖們一個不留,盡數撤走……
譚歸德白眉微皺:“盡數撤走?一個都未留?”
帛夫人應道:“估計是他們覺得藏金之處隐秘,不用留人特意看守吧。”
待對方盡數離開,小狗又多等了幾天,确定他們暫時不會回來,這才小心翼翼地靠上前去,挖開泥土一看,金子果然都在,還特意取出了其中一塊帶回來給當家。
聽到這裏譚歸德點了點頭,明白了帛夫人手中黃金的來曆。而帛夫人聲音不停,繼續講故事,小狗帶了金子,不再多耽擱一路急行出山,可是還不等出山,他又察覺到一些不尋常的痕迹……小狗進山的時候是追着小妖們過去的,離開的時候大家依舊‘同路’,不過是時間上岔開了幾天。
那些小妖前進、返回時都小心翼翼,刻意抹去了有人行走過的痕迹,不過總有些蛛絲馬迹留下來,瞞不過精通追蹤的小狗。但是在返程時,走到一半小狗忽然發現,小妖轉進了岔路,看方向對方不打算回到燕境,好像打算就在山裏當野人了。
事情蹊跷,尤其關乎到對方可能會設下什麽陷阱,小狗不敢疏忽,也追着小妖留下的痕迹一起轉向,想去看看他們到底要做什麽,卻不料,追蹤三天之後,在一個隐秘山坳中,他找到了一大堆屍體……運金人全都被滅口了。
七十萬兩金子進山,運力不容小觑,數百人都告慘死,而且死後屍體被特制的江湖藥物腐蝕,完全看不出死因。這是一樁慘事,不過對于打算搶劫的帛夫人、譚歸德而言,卻是個大大的好消息。
對方把小妖盡數除去、滅口,一是要保護藏金地的秘密,另外也說明這筆錢至少在短期内,都不會動。
老帥笑了起來:“如此再好不過,娃娃們早就準備好了,隻待夫人一聲令下,我們就進山運金子去。”
帛夫人卻不着急,反問道:“這次進山,老帥準備了多少人?”
譚歸德伸出了兩根手指:“三千,都是子弟兵,最忠心也最精銳,身手更不用說。”
七十萬兩是數萬斤,人手少了根本運不出來,不過也用不了三千人那麽誇張,譚歸德這樣準備原本是以爲老妖會派大隊人馬留守,雙方會有一場惡仗要打。
帛夫人笑着搖搖頭,譚歸德明白她的意思,不用打仗,就用不了這麽多人,當即笑道:“減去一半吧,一千五百人…不,一千人夠了。”
可沒想到的,帛夫人依舊搖頭……老帥開始皺眉了,人再少,運金時負重就太高了,尤其還是山路:“依你看,多少人合适?”
“人越少越好。”帛夫人想了想,給出了一個明确答案:“進山的,至多兩百人…其實一百人就行。”
老頭子吓了一跳,嘴巴動動了但沒出聲…用一百人運幾萬斤金子,如果不是帛夫人瘋了,那就是她有更好的辦法。
果然,帛夫人再次打開了小狗送來的包袱,這次她取出的是一盞繪制在羊皮卷上的簡要地圖……被她派去追蹤小妖的那隻小狗做事周詳,這次進山不僅完成了追蹤,還繪制了草圖、找到了運金出山最簡單的辦法:藏金處數裏外有一道水脈,水深了得流動湍急,一路蜿蜒向南,最終會出山彙入另一道喚作‘健江’的更大水脈。
帛夫人的手指按在地圖上,沿着山中水脈緩緩移動,最後停在它彙入健江前的某處:“此處已經出山,不過仍是無人區,最妙的…這裏是個淺灘,開放遼闊,水深不過膝蓋,老帥派百名兄弟随我進山,另派大隊兄弟再次等候就好。”
小狗想到的辦法異常簡單,與深山采木、借水運輸相似,不同之處僅在于,用網把金子紮牢、綁于木幹之上,等到了淺談,運金木自然擱淺,大夥再去撿就是了。
至于一棵樹上綁幾百斤金子會不會太沉、會否壓得大木沉入水底,這倒無所謂的,有樹幹的浮力,即便沉入水下,也不會就此待住、扔會被湍急水流帶動着前行,反倒是從水面上看不出來,會更加妥當安全。
要知道,深山荒蠻無人,但山南腳下有燕軍駐防,以防犬戎會從山區偷渡入侵,老妖有厲害手段,能買通邊防軍、對運送金子入山的小妖不聞不問。叛軍卻沒有這樣的本事,譚歸德帶上千多人進山、運金要瞞過邊防,本來就是個沒有辦法、不得不冒險的事情,眼下這個辦法無疑更加妥當。
譚歸德喜上眉梢,笑道:“這便更好了,常廷衛調教出的好兒郎,果然能幹精銳。”
帛夫人眼波帶笑:“剛剛我就說過,小狗帶回來的是大好消息……”舊話重提,而到了現在,譚歸德也終于明白了,剛才帛夫人初聞喜訊後爲何會滿面沮喪,老頭子想通關竅後先是愣了愣,随即失聲笑道:“果然,我若是你,也一定會愁眉苦臉。”
老妖自忖藏金地隐秘,未派人駐防,帛夫人的搶劫變成了運貨,全不用打打殺殺;深山有水脈,一兩百人就能把數萬斤黃金運出山區,等到金子到了外面,再分散、隐藏、運輸……事情比着原來想象的容易許多,謝門走狗自己調動人手也勉強夠用了,根本不用譚歸德幫忙。
從天而降的大富貴,本來能自己吞下,一口吃成個大胖子,結果謝門走狗又把譚歸德拉進來,平白被分去一杯羹,帛夫人要是一點不沮喪,到真的成了瘋子了。
不過之前雙方已經談得妥當了,要是再甩開譚歸德,未免顯得太不仗義了,何況姓譚的又豈是那麽好糊弄的,經此一事雙方非得翻臉不可,到底是賠是賺誰也不好說,由此帛夫人懊惱歸懊惱,最後也還是把實情呈上。
譚歸德斂去了笑容,認真道:“這筆買賣沒有我們幫忙,帛夫人也盡數做得成,若放在以前,到了這個份上,老頭子會識趣退出;不過現在…譚歸德自己餓死無妨,可手下還有無數孩兒,既然他們跟了我,老頭子總不能看着他們那麽艱苦,夫人務請見諒,老頭子真得厚着臉皮跟在你身後賺到這筆錢了。謝門走狗的義氣我看得清楚,這份金子算是帛先生、帛夫人賞給我們的,将來若有差遣,水火不辭。”
老帥說出了漂亮話,帛夫人聞言盈盈一笑,實情她已經如實相告,事情做得漂亮了,也就不用再多說什麽,隻是應道:“我不過一介女子,既沒什麽見識,也不存什麽但當,從來都是當家的怎麽想我便怎麽做,他想扒了景泰的皮爲謝大人報仇,我就幫着他一起……由此,隻要是想對付昏君的人,就是我家的朋友,對朋友,謝門走狗從不會有半點保留,如此而已,鎮國公要是再客套就見外了。”
此刻已經是深夜了,接下來選拔人手、準備出發等事情都有譚歸德去安排,帛夫人隻要耐心等待就是了,又說了幾句閑話,帛夫人告退,徑自去睡覺……
劫金大事落實大半,大幾十萬兩金子幾乎已經落入手中,帛夫人心情不錯,頭一落枕很快就踏實睡去,一覺香甜無比,可意料之外的,當她醒來、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外面居然還是黑夜。
一千年前沒有‘生物鍾’一說,不過帛夫人幾十年如一日,除非有事情在身,否則每天作息都是如此,黎明後半個時辰左右醒來,按理說應該天色大亮才對。
這是睡得太短了還是長了?帛夫人心裏有些疑惑,起身下床來到外面,這才明白過來,不是自己的毛病,今天起床的時辰和平時并無絲毫區别,之所以天色漆黑,是老天爺的手段:今早日蝕,太陽不見,自然一片漆黑……
雖然相隔遙遠,但仍相處于一片天地,帛夫人的天空漆黑一片,宋陽的頭頂也不見太陽。
此刻,從漠北到南荒、從大燕東海到吐蕃西域,整座中土世界都亂成一團,叮叮當當的大響驚天動地,男女老幼有鑼的打鑼,沒鑼的敲盆,什麽都沒有的至少還能跟着一起狂喊大叫,天狗又跑出來偷吃太陽,大夥齊心協力,無論如何得把它吓跑。
冒着被武夷衛抓去的危險,齊尚也拿着個銅盆跑去出幫忙了,自己安危事小,中土天無明日事大,齊老大拼了……
在中土日蝕也不算什麽太奇特的景色,不過大白天的太陽被一點點吞沒,這景象觸目驚心,怎麽看怎麽也不像好事,其間免不了有神漢巫婆危言聳聽蠱惑人心,久而久之,日蝕之象也就變成了大兇之兆。大夥都有些心慌來着。
不過宋陽沒那麽不鎮靜,這一生裏受足了‘迷信’之苦,他自己堅決‘不動搖’,更何況在整座中土世界,就‘日蝕’之事而言,他算是唯一的明白人。伸手指向黑漆漆地天空中、太陽本該懸挂的位置,給同伴講道:“太陽仍在,不過是被月亮擋住了。”
大夥都在驿館的大院中看奇景,慕容小婉聞言,努力把小眼睛瞪得大了些:“月亮能擋住太陽?開什麽玩笑。”
宋陽随手撿起根樹枝,有心在地上畫一幅‘太陽、地球、月亮’軌迹圖,不過想了想還是算了,這種事放在千年後是在普通不過的道理,而是放到現在,那得是多麽驚人的歪理邪說啊,趁早還是省省精神吧。
阿伊果仰首望着天空:“昨晚朔月,今早蝕日,或許真的要出啥子事情了,格老子的,莫得找咱們的麻煩才好咯。”
宋陽笑了笑:“有朔月不一定會日蝕,但日蝕一定會在朔月時,這個道理是不會錯的,不用太在意了。”
阿伊果一副不屑的模樣:“山外的娃子懂得啥子麽,你不曉得,吞日頭的狗子是巫蠱娘娘養的,狗子最靈性,地震前都會躁動不安咯,所以才不聽話跑出去咬日頭。”
阿伊果的見識果然不凡,連狗主人是誰她都知道,宋陽眨巴着眼睛無言以對。
謝孜濯卻轉回頭,接着宋陽最先說過的話題:“小小的一盞月亮,真的能把太陽擋住麽?”
“隻要選好了位置就行。”宋陽應道。
可惜國師不在場,如果他也在這座院落裏,或許會有興趣和宋陽聊上幾句。昨晚朔月時,國師把自己當成了月亮,不可見卻依舊推動星河,暗中主宰一切;今早蝕日中,宋陽又何嘗不是如此,相比太陽渺小到微不足道,但是隻要選好了位置,照樣能把日頭死死壓住……一輪朔月,兩隻妖孽。惺惺相惜無望,隻有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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