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宋陽去拿皇帝的手腕,打算看看他傷勢,不料豐隆卻搖了搖頭:“先看李逸風。”
這一句話讓宋陽對他好感大增,宋陽一點頭,轉頭去看李逸風的傷勢…胸口、後背,一道道傷口猙獰,其中以肚子上的一記刀傷最爲嚴重,傷及内髒。
像李逸風這樣的人,随時都會帶着金瘡藥,可他傷口隻是堵上了些草木灰止血,根本不曾敷藥,宋陽略一琢磨就明白了,他把傷藥都用在了皇帝身上。宋陽歎了口氣,不管怎麽說,忠心之人都值得尊敬,當下吩咐李公公取水,自己這邊則繼續問診,同時打開挎囊,取出針囊和諸般應用藥物,準備替他療傷。
豐隆從一旁問道:“他的傷勢如何?”
宋陽應道:“還算及時,應該無妨的,再晚一天就必死……”話還沒說完,宋陽又忽地咦了一聲,問李逸風:“怎會如此?”
可此時李逸風又複昏迷了過去,根本無法開口。豐隆皺眉追問:“怎了?有什麽不妥?”
宋陽的神情裏輕松不再,換而凝重,沉聲回答:“除了刀劍創傷,還有中毒症狀。”
豐隆倒不覺的這有什麽異常:“刺客的兵刃上喂毒了。”
宋陽搖了下頭:“這種毒走的不是血路,與兵刃無關的。”說着,他突然趴了下來,好像隻狗似的,圍着李逸風爬來爬去,上上下下不停地嗅着,最後嗅到他雙手的時候,輕輕哼了一聲。
這個時候,李公公故技重施,又用衣服沾飽水回來,在宋陽的指點下,開始幫李逸風清理傷口。
李逸風的身體滾燙、神志不清,身體遭受重創後的諸般症狀都開始發作,而奇怪的是他的内勁……他是皇帝身邊最兇猛的侍衛,雖然比不得陳返師徒,但也穩穩踏入宗師境界,内力渾厚根基紮實。可是現在,他的内勁全都蟄伏于經絡,既不流轉、更不去支援重傷的身體,完全是一副冬眠的狀态。
内力再怎麽雄渾,不動起來也沒有用,就是因爲這個原因,讓李逸風變得和普通人幾乎沒什麽差别,無法支撐體力、更無法運功療傷,一身重傷也就爆發的更快、更重。否則以他的修爲,即便受的傷再重一些,也不會如此虛弱。
而更要緊的,尤太醫在世時,曾傳下一道專門用來對付武功好手的毒方,能将中毒者的内勁封入經絡,隻有服食解藥才會開解。再如何了不起的高手,中毒後也會被打回原形……絕世價值的美玉,在開鑿、打磨之前也不過是頑石一塊,所以這道方子喚作璞玉。
璞玉,等若石頭,不值錢的。
璞玉通過皮膚接觸、毛孔吸收染毒,中毒後的症狀與現在李逸風一樣…尤太醫的獨門劇毒,也是國師燕頂的自家絕技,能播下璞玉之人,不外兩個陣營,一是宋陽自己,另一是國師門徒。
這件事裏又有了國師的影子,宋陽冷曬了下,居然又對上了,果然是天生的對頭牌呵。
宋陽忙碌起來,解毒、敷藥、療傷幾個步驟在他手上是同時進行的,有條不紊絲毫不亂。另外還能分出些心思,把璞玉的毒性給皇帝和李公公解釋了下。
李公公若有所悟:“李逸風先前與刺客厮殺、深夜逃亡、直到護着我們落腳此處時,都骁勇異常,後來他說要去探下環境,再回來後人就不行了。他是那個時候中的毒?”
宋陽不置可否,繼續忙碌着手上的事情。
豐隆躺在地上看着宋陽,神情裏很有些猶豫,過了好半晌才終于下定決心,開口道:“宋陽,你給朕一句實話,這件事的幕後主使,是不是鎮西王?”
宋陽手上不停,頭也也不回地問:“你怎麽會懷疑王爺?”。
“朕若倒下,最有資格登基的非他莫屬;他的确離開了京師、但要想在途中轉向偷偷回來主持大局,也不是什麽難事;再就是你,你是王府乘龍快婿,易容潛回京師本來就是給他幫忙,不知爲何你們鬧翻了,你又來幫朕……”豐隆說的頭頭是道,分析強大,如果不是落難,李公公一定會跪下大贊一聲:萬歲英明。
不過現在這種狀況,李公公還是沒敢出聲。
宋陽笑了下:“我最貴重之物,就是王爺賞賜的…這麽說,他要讓我幫忙弑君,我想也不想就會答應。”
放在平時裏的大逆不道之言,現在在豐隆聽來卻無比動聽,略略顯出了些興奮:“這麽說,不是王叔主使的,他老人家是忠心的!”鎮西王的勢力了得,如果他是忠的,現在又和王府女婿接上了頭,豐隆翻盤的機會大增。
宋陽明白他的意思,提醒道:“即便王爺全力相助,你也坐不回龍椅了。”
豐隆已經想通了此事,沉聲應道:“朕不求能再登大統,隻想揪出奸賊千刀萬剮,爲母後報仇!”
宋陽嗯了一聲:“我幫你。”随即不再說話,開始專心忙碌着救治眼前的病人。
李逸風的傷勢着實複雜,宋陽一忙幾個時辰,直到天色擦黑終于收手,長出一口氣:“成了,沒事了。”跟着顧不得休息,轉頭查看豐隆的傷勢,又忙了了小半個時辰,才算處理妥當。
此刻城中已經開始宵禁,軍馬巡街戒衛森嚴,宋陽不去無謂冒險,幹脆踏實下來,今晚陪着落難皇帝一起,住在破屋裏。
豐隆心頭煩亂,無心睡眠,随口閑聊之際,又咬牙切齒地說起出事時的情形,李公公輕聲勸慰:“萬歲切勿自責了,這件事裏處處透着邪門,防不勝防,怪不得您。旁得不提,就說那個鏡子,本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卻突然變得身手了得……”
宋陽皺了下眉:“替身不會武功?”
李公公點頭回答:“當然不會,而且他身體羸弱,連小太監都比他力氣大些,若非斷定他沒有傷人之力,又怎會安排他和太後、皇後共乘。可誰能料到……就隻最後那一撞,連辇柱都被撞斷了。”
宋陽沒吱聲,心中卻再度冷笑,也是尤太醫的一味獨門劇毒,能讓人死前力量暴漲、且不懼疼痛。
到黎明時分,始終昏迷沉睡的李逸風終于醒來了。瀕死前遇到貴人、保住性命同時,也從絕境中看到希望,換做誰都會感激、興奮,可他仍沒太多表情,甚至連一個謝字都沒有,隻是對宋陽點了點頭。
倒是李公公有些不好意思,小聲對宋陽道:“李護衛天生就是這樣的性子,外冷内熱。”
宋陽無所謂的,他更關心李逸風到底是如何中毒的。
……
事發當晚,李逸風護送皇帝突圍逃走,可當時的情形緊急且混亂,朝中權貴誰都有可能是這場叛亂的主使者,豐隆落難之際,偌大一座睛城,竟找不出一個可以信賴的重臣,李逸風當機立斷,不投臣子而投神佛,帶着皇帝去往城南别來禅院。
李逸風想要尋求無魚的庇護。
聽到這裏宋陽暗暗點頭,如果他是李逸風,又不知道無魚可疑之處的話,也會是這樣的選擇。
以外人對無魚師太在外面盛名的了解,都會以爲她一定會相助豐隆,而别來禅院是佛門清淨地且地位頗高,得同道敬仰、受信徒供奉,即便刺客知道豐隆藏身在此,想要敢恃強行兇也得先掂量下分寸,何況那時候李逸風已經甩脫了追蹤,無人知道他們逃到了哪裏。
李逸風殺人、但信佛,所以也信無魚,不過事關豐隆安危,不由得他不謹慎行事,并未直接逃入禅院,而是把皇帝暫時安置在附近破屋中,自己去爬牆潛入禅院後部。。
按照李逸風的本意,自己先進去,找到無魚師太說明情況,再悄悄把萬歲轉移進禅院,此事要做的神不知鬼不覺才好,可第一個沒想到的,他雙手搭上牆頭之後,内力當即運轉不暢,察覺中毒時,李逸風已經翻上,随即他又看到了第二個沒想到,一位他認識的内廷侍衛,換着了便裝,正從後殿向外走出。
别來禅院不該和内廷侍衛有絲毫聯系。
李逸風哪還敢再把皇帝往裏面送,拼着殘餘力量勉強摔回到外面,返回破屋後内力不繼,再壓不住傷勢了……
璞玉來自院牆。
别來禅院有國師一脈才通曉的劇毒防衛;替身巡遊前服食過國師一脈才能配置出的毒藥;八月十五晚上皇帝中邪,八月十六清早無魚出關趕赴皇宮。
事情幾乎清楚到一目了然。
“也有好處的。”宋陽說的話有些莫名其妙,跟着解釋道:“無魚應該也是幕後主使之一,由此别來禅院附近成了燈下黑,誤打誤撞躲到這裏,倒是比旁處更安全些。”
說話的時候,城中晨鼓響起,宋陽起身:“宵禁撤了,我先走,你們先要住在這裏了,我請同伴幫忙看護。”說着,走出屋子把羅冠喚了進來。
自始至終豐隆等人也不知道外面還有一位大宗師守護,見羅冠進來臉上都露出驚訝神色。
很快,豐隆又皺起眉頭:“先留在此處?不能送我們過去紅波府麽?”
宋陽搖了搖頭:“你不知道我們來時,一路上受過多少次盤查,現在帶你們離開,連三裏都走不出,稍安勿躁,我先想辦法。”
跟着,對羅冠點了點頭,兩人之間不用廢話,更不用囑托什麽,宋陽帶上火道人就此離開。
一大一小裝成爺倆,宋陽領着火道人的小手,兩位奇士都打從心眼裏那麽别扭…兩個人先回客棧,洗漱後換了身衣服,出門往紅波府的方向走去,但是走到半途時,宋陽忽然轉向,不再靠近紅波府火道人納悶,仰頭望着他:“什麽意思?”
“滿街都是哨探,進去或許不難,出來的時候多半會被拿下。”宋陽應道,他的五感明銳,暗探再如何隐秘,隻要稍稍靠近都無法逃過他的耳目。
侏儒老道眉頭大皺,宋陽倒還算輕松,笑道:“去見個朋友,看看她能幫上忙不。”說着,加快腳步,東轉西繞,不久之後來到了鳳凰城中赫赫有名的富貴賭坊。
現在還是上午,加上城中人心惶惶,賭坊的生意大受影響,裏面冷冷清清,幾乎沒什麽客人,門口的夥計見宋陽進來,客氣笑道:“現在沒什麽人,湊不出好局,貴客要是有興緻,可以和咱們坊中的荷官玩上幾手。”
宋陽搖頭:“不賭錢,我來找你家慕容小姐。受她好友所托,來探望她。”
夥計略顯爲難,依舊客氣得很:“客官,就憑您這麽一句話……您總得說出那位好友的稱呼,我才好去通報。或者,您賜下什麽信物也成。”
倒不是夥計故意刁難,主要慕容小婉那副脾氣…而非常時期,宋陽也不打算說出小捕的名字,直接從兜裏摸出了一錠銀子塞進對方手裏,笑道:“真的是朋友,你家小姐來了自能分辨,我不會害你。”
夥計掂了掂銀子,琢磨着就算是宋陽故意消遣人,爲了這個價錢自己挨小姐一頓打也值了,當即痛快答應,招呼同伴給客人上茶,自己一溜煙地跑去找小婉。
宋陽早就聽小捕提及過這位閨中密友,知道慕容小婉可以信賴,她又身處黑道,這個時候說不定能幫上忙。
慕容小婉正忙着喝豆漿,聽說有人找,把大碗一放,雄赳赳氣昂昂地就來了,進門一看宋陽那副賊眉鼠眼的長相,她的拳頭就癢癢了,所幸那個奸佞漢子身邊還帶了憨頭憨腦的娃娃,小婉沒動手,甕聲甕氣:“你是哪個?找我作甚?”。
宋陽請她把自己帶到靜室密談,随後坦白身份,跟着也不多做客氣:“我有件事,想要請你援手幫忙。”
小捕的事情就是小婉的事情,不過眼前這個自稱宋陽的家夥,看上去不像很靠得住,小婉挑起了刷子眉:“你怎麽證明你是宋陽?”
宋陽到鳳凰城本來是行機密事,身上并未攜帶證明身份的信物,應道:“小捕和你講過的,有關我倆相處時的事情,你盡管來問。”
小婉想了想,問道:“筱拂總念念不忘,你在青陽驿館中唱給她聽的發如雪……”說到這,慕容小婉忽然閉上了嘴巴,開始眨眼睛…漸漸,臉上顯出懊惱。
宋陽等了一會,大概明白了:“你是想問我那歌叫啥?”
小婉不矯情,嘿嘿一笑:“說溜嘴了…這個調子筱拂給我哼過,我還記得,你能唱得出,你就是宋陽。”
調子哼道一半,小婉就大喜而笑,上下牙床同時露出,對宋陽喊道:“姐夫!”随即又對外面大聲吆喝:“拿豆漿來!”
仇人拳頭朋友豆漿,慕容小婉做人做事都一樣的幹脆利落。喝着豆漿,宋陽說出來意:“能不能幫我給左丞相胡大人傳個消息,我要見他。”
旁邊正端着碗喝豆漿的火道人聞言一愣,皺眉望向宋陽,後者對他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開口,又繼續對小婉道:“這事要辦得神不知鬼不覺,最好…慕容老大也先别告知。說完,宋陽又歉意補充道:“不情之請,萬勿見怪。”小婉可以信任,但她爹混迹黑道一生,心思油滑難以控制。
小婉倒無所謂,揮手道:“我爹在城郊山莊,現在回不來了,城裏的事情我做主。”京中戒嚴,從中秋夜出事開始四門就已經封閉,絕盡任何出入,除非手上有牙門軍令。
跟着小婉又琢磨了一陣,對宋陽道:“我得先去問夥計點事情,才能确定能不能幫忙,你在這裏等我一會。”說完起身離開了屋子。
火道人這才問道:“不是要找紅波府麽?怎麽變成了胡大人?”
“鎮西王和初榕都不在,這個時候他們估計連京中出事的消息都還沒收到,紅波府裏沒有真正能扛起事情的人,找他們沒用的。”宋陽應道:“豐隆的事情太大,非得找能拿主意、能做事又有勢力的人來商量,隻能找胡大人了。”
火道人壓低了聲音:“可是…胡大人可靠麽?”
到底是誰造反現在還不得而知,火道人的顧慮再正常不過,說不定這次京中謀反就有他一份。但是宋陽語氣笃定:“胡大人信得過。這次謀反是内鬼勾結外賊,外賊就是大燕。”
宋陽不知道誰會勾結大燕,但是能确定左丞相一定不會是燕國的内奸,最簡單的,一品擂之前胡大人就猜到宋陽會放火了,若他是内奸,給燕帝知會一聲,又哪有那場大亂。景泰痛恨胡大人的程度,恐怕比着他恨宋陽還有過之。而九月八之後,胡大人對燕國也視若蛇蠍。
幾乎可以肯定的,胡大人如果知道這場叛亂的背後有大燕支持,一定會出力相鬥。
差不多就在宋陽把事情給火道人解釋清楚的時候,慕容小婉也這番回來,面色得意:“你運氣不錯,的确有條路子,能把消息送過去…你放心,你托付我的事情,我會親口告訴左丞相,出得我口進得他耳,絕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