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陽又耍無賴,可任初榕這一次沒笑,咬牙揮手對一衆手下道:“你們回來。”跟着又側頭對守在自己身邊的醜漢秦錐道:“你上!狠打!”
秦錐愕然,但郡主開口,他也隻有聽令的份。
果然,一見秦錐上來宋陽就不跑了。
能看得出任初榕這次真的動氣了,宋陽欠任初榕的人情次數不算多,但一次比一次更大,加起來幾乎都能糊住鳳凰城的半個天空,真要挨幾下讓她出氣不算什麽。可是讓那些不相幹的衛士打,小瘋狗還是不甘心,不過出手之人是秦錐的話,心裏就舒服多了。
承郃郡主神機妙算,若非早算到這一重,又何必把小捕的貼身護衛調來幫忙……
秦錐快步上前,口中先低低地說了聲:“得罪兄弟了。”說着,一個黑虎掏心,直接掏到了宋陽的胳膊上。秦錐百戰餘生,他的功夫都是硬橋硬馬戰場本事,力道着實不小,宋陽被打得胳膊發麻。
跟着秦錐插拳錯步,同時繼續道:“公主病了,郡主心疼…”轉回頭,又一招魁星踢鬥,本應該踹向心窩的一腳,仍提到宋陽的胳膊上。
拳重力猛,秦錐打得虎虎生風,招招不離宋陽的胳膊,打了沒一會任初榕就看不下去了,既不顧忌身份,也不在乎自己隻是個羸弱女子,邁步向着戰團走去。
拳腳無眼,秦錐生怕誤傷郡主,立刻收手不打。任初榕徑直來到宋陽跟前,當胸就是一拳,不過憑她的力道,落在宋陽身上,全當一場清風了。
宋陽直接問她:“小捕病得如何?”
“三個月前病倒的,性命無礙,但身體虛弱得很。”任初榕認真回答,瞄準了、運足力氣又是一拳,然後繼續道:“她擔心你,偷偷又動用那個本事,結果看到一群猴子似的鬼圍着一個鶴發童顔的妖精拼命磕頭,轉過天來她就出事了:去渾儀監上值途中,一間房子在她經過時忽然坍塌,筱拂被砸了個正着!”
說到這裏,任初榕的眼圈紅了,淚光隐現,第三拳更用力了些,打在宋陽身上:“險險就喪命了,幸虧醫救及時,可是外傷好了,她卻一直病着下不了床,心病!我妹妹一向身子康健,就是因爲擔心你,現在形銷骨瘦。”
任初榕的性子外柔内剛,咬牙之下,努力收回了欲垂之淚,嘭的一聲第四拳打了上去:“宋陽,混賬!隻記得自己報仇,何曾真想過我家筱拂。”
“還有,大夫說,大喜大悲都會是劇烈刺激,說不定就會出大事。你回來的事情,小捕還不知道。”任初榕的第五拳已經沒太多力道了,可宋陽忽然覺得疼,疼得很。
五拳之後,任初榕把紅紅的拳頭收回袖中,停手不打了,重新站好,又變回矜持郡主:“筱拂的病還好,再容她調養兩天,身體有了起色,到時再告訴她你回來了,多半也就沒事了。另有一件事迫在眉睫……五個月前,帶和親之議的使團出發趕赴回鹘,現在人還沒回來,但和親之事已經有了結果,正在赴京途中,快到了。”
說着,郡主的眼角又跳動了起來,粉拳攥緊,可最終還是歎了口氣,沒再打下去……
宋陽點了點頭,對任初榕道:“等見過豐隆皇帝,我就去你那給小捕看病。”
任初榕皺了下眉頭,宋陽知道她擔心什麽:“我去之前先易容,不會讓她認出我,也不會刺激到她。”說完,稍作停頓,又補充道:“小捕很快就會好,你知道,我治病的手段比起你府上的大夫強許多。”。
說話的時候,宋陽的鼻子忽然有些發酸。
這一世裏,有這樣一個女子,我走時她不曾拉住我不放,可如果我不回來,她真的會死去……任筱拂。
宋陽深吸了一口氣,收住心緒,對任初榕點點頭:“還有你,瘦了好多,氣色很差,我對不住你。”他的對不住指的是小捕因爲我生病,卻讓三姐擔心着急,本來再普通不過的意思,任初榕卻輕輕一顫,剛剛收起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宋陽不敢說話,也不知道該說啥,眼睛歇斜着飄向秦錐,後者不出聲,輕輕比劃着口型:快走。
宋陽斯斯艾艾地留下句:“你…别生氣了。”說完轉頭跑了,真正落荒而逃。
歸隊之後,胡大人沒急着啓程,而是笑眯眯地打量着宋陽,片刻後說道:“聊幾句?”随即把宋陽拉到一旁,開門見山,也沒有花哨措辭:“你和承郃,有情有義的樣子。”
胡大人明白得很,年輕人臉皮薄,多半會搖頭否認,所以根本不給宋陽搖頭的機會,加快語速:“真要論及封号,常春尉倒也能勉強配得上郡主,可論到家世就麻煩了,紅波府的地位你不是不知道…我是這樣想的,若你不嫌棄,老夫倒是真心想收下個義子,成全了這段美好姻緣。”
任小捕受傷在前大病在後,宋陽憋了滿心的愧疚;任初榕突然流淚,宋陽一肚子莫名其妙;現在胡大人亂點鴛鴦,又把宋陽給氣笑了:“胡大人忘了,我還有個幹媽呢,她要知道我問都沒問就給她找了個伴,非得大發雷霆不可,指不定會毒死誰。”
胡大人還真把琥珀這事給忘了,一時愣在原地,不知道該說點啥,可很快就反應過來:“這都哪跟哪,不是一碼事…”無奈笑着,暫時也不再多說,揮了揮手,示意隊伍繼續前行,就此進城。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鳳凰城百姓對這支出使隊伍的歡迎,盛況空前!
有關大燕一品擂的事情,早就在坊間傳開,南理奇士大展神威,宋陽帶隊籠中苦戰,逼得大燕主将棄箭投降、最終與回鹘武士握手言和,共享殊榮并稱一品。而後睛城萬民嘩變,就連燕皇宮也被一場大火燒了個幹淨,南理使團就此失蹤。
南理臣民都道使節、奇士遭遇不測,百姓扼腕歎息。可誰也沒想到,不久前又有新的消息傳來,那支使團從十萬洪荒中歸來……
消息傳出,鳳凰城上下轟動。
左丞相和奇士們都還活着?向北方出訪的隊伍,時隔一年,竟然從南方回來了?天下奇聞!人人都是又驚又喜又駭然,這是完全沒法解釋的事情……有位反應夠快的說書先生,在聞訊三天後就編出一套新書:
九月八當夜烏雲蓋頂,點睛之城烈焰焚天。萬民暴動之中,胡大人率領奇士左突右沖,殺得伏屍遍地血流漂杵,可最終寡不敵衆,被困大雷音台,胡大人長袍染血,滿目疲憊,放下手中長劍面南長拜:“臣有負萬歲重托,未能……”正長歎時,忽聽得一聲斷喝:“胡老丞相切莫悲傷,待我等施法,離開這殺戮之地!”話音響起處,十位奇士并肩走到胡大人跟前,個個掐起手印、口中法咒唱響睛城,法術到處金色祥雲綻放,明王法相現身睛城,接引衆人……
玄乎其玄、活靈活現,一套書編的有頭有尾,有暴君有猛将、有神仙有妖怪,所有奇士的離奇身世、連這一年裏他們去了哪裏、爲何會在十萬蠻荒現身都有個完整交代,轉過天才一開講,當即火爆全城。
既愛聽神鬼志異,更愛戴爲國争光的奇士,這套書來把兩下合在一處,來得正合時宜,想不紅都難,就連豐隆皇帝都聽說了。
途中千萬百姓夾道歡呼,指指點點,哪個是得了明王指點、欽賜不敗金身的宋陽;哪個是菩薩轉世三弟子無豔;哪個是一雙盲眼洞穿幽冥、左手五指算盡天下的鬼谷子;哪個是得三昧真髓,七聲法咒火靈應命的火真人;哪個是平日裏嘿嘿傻笑與人爲善、發怒時在萬軍叢中三入三出、坐擁千人之力的劉二……。
一年前,一品擂時睛城燕民山呼海嘯的怒罵;一年後,返回家鄉時南理子民驚天動地的歡呼。
連胡大人都有些失神了,恍如隔世。
穿街過市,在無盡榮光之中,胡大人率衆入宮觐見。抛去繁文缛節不提,豐隆皇帝異常開心,對能活着回來的衆人着實褒獎了一番,過後會有朝議,對一行人論功行賞。
嘉獎過後,豐隆又賜衆人殿上落座,皇帝還年輕,心思活潑得很,笑道:“最近城中出了一套新書辭,好聽得很,你們也聽一聽!”說着,對外一揮手,那位編出奇士書的先生上殿叩拜……時間有限,說書先生隻挑選最激烈的一回來講,小半個時辰之後等他講完,連二傻的臉都紅了。
豐隆皇帝聽得意猶未盡,但橫是不能讓他一直說到明天早朝,賞賜了茶博士後,又對奇士、使節嘉獎了幾句,揮手示意衆人先下去好好休養,同時道:“左丞相且留下,随朕來。”
胡大人随皇帝一直來到禦書房,在屏退所有侍奉内臣之後,把他所經所見、有關睛城當夜發生的所有事情,仔仔細細全都說了出來。
在聽的時候,豐隆眉飛色舞,幾次都笑出了聲音,不過等故事講完,他的神情也随之冷靜,開口道:“照你的說法…宋陽是個惹禍精?”
“睛城那場暴亂,與宋陽脫不開的關系。那個假扮燕國師的人,就是他的義母,足見一斑了。”胡大人對豐隆皇帝不會隐瞞,就算他想瞞也瞞不住,又不是隻有他和宋陽兩人幸存返回。胡大人繼續道:“萬歲說的惹禍精再恰當的很,不過…宋陽惹的是大燕的禍。”
豐隆又問道:“宋陽身後,牽扯着燕國反賊的實力,照你看,那些反賊的實力如何?”
胡大人搖頭:“具體的不得而知,但能把睛城在一夜間攪亂,逼得景泰棄宮出逃,即便有諸般機緣和巧合,也足見燕國反賊們的實力了…在返程途中,臣曾一度與顧昭君、謝門走狗、琥珀同行,這些人的确都是厲害角色,且個個恨景泰入骨。不過他們對我南理倒是無害、無妨。”
豐隆沉吟了一陣,才再度開口:“依你看,如果有天景泰向朕要人,要宋陽,朕給還是不給?”這句話他早就想問了,根本不用思索,不過豐隆最近一段,新添了個沉吟的毛病,萬歲覺得,這樣會顯得他精明、他深思熟慮。
咕咚一聲,胡大人忽然跪倒在地:“老臣之言,或有逆聖聽……”
不等他鋪墊完,豐隆就擺手道:“起身,坐。說,無妨。”
“若還是幾年前,宋陽隻是個無名小卒,景泰向萬歲要人,交給他便是,全沒什麽要緊…可現在,重臣心知肚明,宋陽救下紅城、重挫燕騎、搶回毒源;子民則盡數知曉,宋陽揚威睛城、爲國奪下一品殊榮。在臣、民心中,他都是有功之人、大功!無論什麽原因,把他交給大燕都會讓臣子心灰、萬民意冷,此事萬萬做不得。”
豐隆算不上英明君主,但這些基本道理還是明白的,而胡大人所說,也正是他想聽的,笑着點頭:“那萬一…景泰真喪心病狂,發兵來攻我南理呢?”
說完,皇帝覺得自己有些示弱,又趕緊冷笑着補充了一句:“朕才不怕他大燕,隻是一動刀兵,生靈塗炭百姓流離,朕于心不忍。”
“萬歲慈悲心腸,順天愛民神佛共鑒!”胡大人高聲贊頌,而後轉回正題:“這件事。老臣是這樣琢磨的…不把宋陽交給燕國,給了景泰一個開戰的理由;可要是把宋陽交給大燕,就會給景泰一千個攻我南理的借口。”
胡大人說得稍稍有些隐晦,豐隆眨巴眼睛,不願承認自己聽不懂,也不想就那麽糊弄着點頭。所幸,左丞相清了下嗓子,接着向下說道:“逆賊宋陽招供,九月八之亂受南理皇帝指使;逆賊宋陽供述,南理皇帝派遣大批奸細入境,挑唆百姓作亂;逆賊宋陽供認,燕國境内反賊得南理朝廷資助……萬歲,一旦宋陽落入景泰之手,什麽說辭都任由那個昏君去編了。”。
豐隆恍然大悟,伸手一拍書案,怒色畢現,不過很快又想明白了,剛才那些話都是胡大人的推講,不是人家景泰說的。
而胡大人的話還沒說完:“景泰昏庸殘暴,但在駕前也有幾個聰明人,他們又何嘗不明白,奇士使團是我南理的有功之人,事關國威國體,怎能平白因爲個莫須有之罪把他們移交别國法辦?要真有一天,他們敢開口來要宋陽,便說明他們狼子野心,已經準備好南侵我朝。給不給宋陽,他們都會打過來,但對我朝來說,宋陽在或不在,區别卻大得很了。”
豐隆聽懂了,笑道:“不錯,宋陽和燕國反賊關系不淺,燕國若真的打來,他的作用還不小呢。”
左丞相說得頭頭是道,豐隆聽得頻頻颔首,可皇帝之前從未想到過另一重:在燕國要人犯這件事情上,胡大人是一定一定會護住宋陽的。
單以一品擂而論,宋陽算是南理的主将,而胡大人是實實在在的使團主官,在景泰眼裏,姓宋的和胡老頭幹脆是一個分量的,他要殺宋陽,又哪會放過胡大人。
胡大人如果同意豐隆把宋陽交出去,就等若慫恿皇帝:你把老頭子我也綁了送給景泰去。
豐隆端起茶杯飲了一口,又問道:“那有關宋陽的封賞……”
“臣以爲,應論功行賞。宋陽立了多大的功勳,就封給他多大的賞賜,不用刻意回避什麽;當然,也不用大張旗鼓,以免刺激了北方的那個暴君。總之…”胡大人放緩了聲音:“萬歲派出的使團,是爲了赴五國之約,九月八睛城暴亂是他們燕國自己的事情,和我們沒有一星半點的關系。由此,使團載譽而歸,理應受賞。”
“不過…”胡大人說完,稍稍停頓了下,又把話鋒一轉,拉回到剛才的話題:“朝中重臣,還有些人看不透景泰的瘋狂心思,隻因都是漢統,便一味親近大燕。如果有天,燕國書傳來,指摘宋陽諸般罪惡,要萬歲交人的話,怕是他們都會同意。”
豐隆不屑冷笑:“朕說不給,他們還要吵鬧麽?”
胡大人笑了:“他們當然不敢再說什麽,可萬歲又何必把自己推上前呢…這一年多裏,臣和宋陽朝夕相處,數不清多少次,聽宋陽和旁人說笑時提及紅波府,剛剛在南門前,還親眼看到一樁妙事。”
随即胡大人眉飛色舞,把任初榕和宋陽先打再哭之事講出來,跟着又笑道:“照臣來看,承郃郡主和宋陽早就結下情誼了,若宋陽做了紅波府的女婿…到時候誰要還同意交人,就得先想想鎮西王的脾氣。”
“何況常春尉、郡主本都是青年才俊,本來就是樁美事。隻是…小兩口之間,家世相差懸殊,就憑着宋陽自己去提親,多半會被王爺打出府去。”
“鎮西王忠心耿耿,若能結成良緣,宋陽也會盡心爲國出力。當真是一舉數得的好事啊。”
胡大人鐵了心,一定要把宋陽和南理綁起來,這樁姻緣如果成真,景泰就絕不可能再把宋陽要走了。
其實不全是私心,平心而論,左丞相也覺得宋陽不錯,其他都抛開不論,至少在紅城時還有過一次救命之恩,要真能成全了他,老頭也挺開心來着。
豐隆眉花眼笑:“你的意思…是要朕來做一回媒人?”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