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決定不再争奪毒源,薩默爾汗也就沒有什麽急事了,現在又身體虛弱受不得颠簸,幹脆放緩腳程,走走停停,沿途欣賞異國風情,倒也舒心惬意。
一直走了大半個月,他們還沒離開南理,這天剛剛從客棧啓程不久,忽然一匹快馬疾馳而來,阿夏面露警惕,伸手捂住了藏于行囊中的彎刀,但很快她就放松下來,來得是他們自己人,隐于南理的眼線。
交談一陣之後,阿夏的神情變得凝重了,打發了眼線返身登上王子的大車,她本來就是薩默爾汗的女人,車中沒有旁人,不用太講究禮數,直接說道:“剛知道了一件事,重要的很。”
日出東方正百無聊賴,伸手把阿夏拉進懷中,笑問:“什麽事?”說着,一隻手自後而前,沿着她的領口深入。
阿夏沒有抗拒,身體反而軟了些許,口中呈報:“前幾天,一個機密消息傳入南理朝廷,靠西邊的一座喚作燕子坪的小鎮…”剛說到這裏,她忽地嘤咛低呼半聲,王子摸到了他想摸的,然後捏了下。
阿夏的臉色微染酡紅,回過頭似笑非笑地橫了王子一眼,又繼續道:“小鎮突然爆發了瘟疫,鎮中無人幸免。”
聽到瘟疫兩字,王子住手了,語氣認真許多:“什麽樣的瘟疫?死者症狀如何?和澇疫……”
阿夏搖了搖頭:“此事一入朝堂,立刻就被捂住了,太具體的不得而知,但是有幾個線索,還是洩露了出來。”
“發現這件事的,是個書驿站的官差,他去小鎮送信…要緊的是,之前、之後那一帶一直在下雨,偏巧他去的那天是個晴天。”
“西邊出的事情,歸鎮西王管轄,似乎涉及争功,鎮西王不許别家插手,派遣兵馬封鎖小鎮,但封鎖的圈子在數十裏開外,而且始終不曾派人靠近小鎮,從軍中傳來的消息是…要等雨停。”
有關雨水與疫毒的關系,回鹘兒早已打探清楚了,聽到這裏薩默爾汗哪還能不明白,沉聲道:“就是澇疫。”
而南理手上,沒有澇疫的解藥,當初解藥随着屍體一起押運,一股腦全被山溪秀給劫走了。
阿夏呈上密報之後,輕聲道:“王子,這一趟我去,以聖火之名,阿夏誓死帶回毒源。”
薩默爾汗卻沉吟了起來,半晌之後,緩緩開口:“在鳳凰城的時候,宋陽和我說過一句話…他要我記得,世上再無澇疫了,他用自己的性命立誓。當時他語氣咬得很重。”
阿夏轉回了身子,望向薩默爾汗,目光不解:“可澇疫明明白白,就現于燕子坪…這是大好機會,就算您信任宋陽王駕,至少也要派人過去核實一下。”
“要麽就信他、要麽就不信他,永遠沒有既信了又要再核實這種事情。”薩默爾汗的聲音忽然大了起來,兇巴巴的樣子。
話雖這麽說,他自己還是躊躇得很,又過了好一陣,他才終于一咬牙,恨恨道:“就當那不是澇疫!宋陽用性命擔保的事情,我總得信他一次。等下次見面,我會要他一個解釋,若說得通便還是兄弟,說不通…他不再是我朋友,他的親人便不再是我的親人。”
王子搖了搖頭,幹脆把煩人的事情甩出腦海:“不用再想了,來,幹點别的!”說着,兩隻手又忙碌起來。
阿夏笑容妖媚:“幹點别的……我?”
上午時,别樣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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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理信奉佛教,國都鳳凰城周邊廟宇無數,白塔寺便是其中之一。百來年的傳承,不算長也不算短;十餘畝的占地,不算大也不算小;三十多個和尚,不算多也不算少……總之,這座寺廟毫無起眼之處,唯一能夠提得上的,僅隻寺廟後院中的那座高高的白塔。
白塔看上去黑黝黝的,青磚烏檐外表斑駁,與它的名字全不相符,但若得了方丈的許可、有幸走入塔内,便會恍然大悟,原來真的是座白塔啊……它的内壁是白色的。純白無暇,塗料中不知是摻了磷藻是珍珠粉,間或熒光閃爍,蕩出了幾分聖潔。。
因爲内塔是白色的,由此,三個黑衣僧人分外地醒目,他們站着,面色虔誠。
同樣,也是因爲内塔的顔色,讓另一個人幾乎不可見。白袍人,靜坐在黑衣僧人面前,長袍從頭到腳遮蔽了全身,不留一條縫隙,臉上也帶了一隻慘白色的面具,幾乎與環境徹底相容。
所有人都紋絲不動、默然不語,看得久了,漸漸有些分不出他們究竟是人,還是這塔中的泥胎雕像……過了良久,白袍人終于出聲了:“阿一,你怎麽看?”
他的聲音異常古怪,就好像人被悶在牛皮口袋中說話,低沉、模糊、還有嗡嗡的共鳴聲,另外他的聲音也不是從面具後傳出的,而是從胸腹間響起——腹語。
被主上詢問,喚作阿一的老年僧人立刻開口:“南理朝廷傳出來的消息,應該不會假……”
或許是應該不會假這樣的含混說辭,惹來了白袍人的反感,不願再聽阿一說下去,慘白面具微轉,望向了下一個老僧:“阿二,你來說。”
阿二語氣斬釘截鐵、說話簡明扼要:“是真的。瘟疫、雨水……燕子坪!”最後三個字,他咬得很重。
腹中傳出的笑容,全無歡愉之意,仿佛貓頭鷹啼鳴,咕咕咕的怪響。白袍人點頭:“是啊,燕子坪。最有趣的就是這個燕子坪了,若我沒記錯,以前他就藏在那裏?”
他是尤離,塔中人都明白的。
白袍人再次轉目,望向了第三個僧人,暫時岔開了話題:“阿泰,你可知,爲何你不跟着師兄弟排序叫阿三,而被我喚作本名麽?”
阿泰四十出頭的樣子,長相溫文爾雅。
白袍人問完,也不等阿泰回答,就直接給出了答案:“因爲你最聰明、最讨我的喜歡,我不舍得給你個冷冰冰的序号,仿佛你不是個活人。若非出家,我會把你認作義子。哪個父親不想給孩兒一個好名字?所以你不叫阿三,叫阿泰。話再說回來,阿三這個名字也實在夠難聽的。”腹語的聲音窒悶,語氣也有些模糊,但說道最後,那份笑意還是明顯得很的。
阿泰雙掌合十,拜服在地:“恩師眷顧,弟子銘感五内。”
白袍人沒理會他的跪拜:“最近有件事我一直沒能想明白…放眼天下,能提前察覺澇疫、又懂得鎮封毒源的,除了我這一脈,就隻剩兩個人,一個是已經死了的尤離;另一個的話,我有十足把握,她絕不會再出山。”
“死人不可能再出手了,何況他都被鋸成了兩段,總不成是下半段發毒、上半段顯靈。”白袍人的聲音不急不緩:“至于另一個,她沒有傳人,守着個傻兒子封居不出,邊關戰事後我曾派人去查過,她始終不曾離開山中,當然也不會是她破去紅城之疫。”
“由此,我就想不通了。難道是我孤陋寡聞,天下另有奇人能破我獨門手段?”白袍人繼續道:“其實我也有個懷疑,隻不過自己不太想相信。再加上出事之後一路匆匆,急着搶回毒源,暫時也就不去想了……可現在燕子坪又鬧出澇疫了,事情也就變得再明白不過了。阿泰,你腦筋好,到底是什麽事情你也能想到,你來說。”
阿泰臉上沒什麽表情,接口道:“尤離有個傳人。”
仍是咕的一聲笑,白袍人語氣歡愉:“不錯!這就說得通了。當時他正巧在紅城,所以破掉了澇疫、奪走了毒源,最後還設計了南理運送屍體的隊伍……他是尤離的傳人,多半是想師父能入土爲安,所以他把師父運回故鄉燕子坪安葬……這才有了小鎮上的澇疫。不過不管怎麽說,後生晚輩,能有這樣一份孝心,算是很好了。”
停頓少頃,白袍人換過了話題:“阿泰,當初我們是如何發現尤離藏在燕子坪的?”
阿泰回答:“師弟們到南理山區奪取蠻人尊屍,結果全軍覆滅,恩師傳下的法器也告遺失,您傳令,命四、六、九三位師弟與我一起去追查他們失敗的緣由。結果誤打誤闖,發現小鎮上藏着尤離。”
“隻是藏着尤離麽?”白袍人反問了一句,而後繼續道:“追查的事情是由你主持的,如果不是阿四、阿六、阿九跟着,是不是連尤離藏身燕子坪,你都會替他隐瞞過去了?”
阿泰平靜點頭:“是。事先我也沒想到,尤離居然隐居燕子坪。身邊有三位師弟跟着,我沒法替他遮掩了,費盡了心思,隻保下了他的傳人。”說到這裏,阿泰笑了:“三位師弟都聰明得很,爲了瞞過他們,我算計得三天三夜都沒睡覺。”
白袍人也笑了起來:“恩,我還記得,那次你回來之後眼睛紅得好像兔子,鬧得我還挺心疼,專門給你配了潤瞳明目的藥物。”
笑着笑着,白袍人忽然歎了口氣。歎氣不是從腹中來,是真正歎氣,但撒氣漏風,仿佛穿了十幾個窟窿的破風箱。
“所以我隻知道有尤離,卻不曉得他還有個傳人。這也算燈下黑…本來再好查不過的事情,因爲信了你,就沒再去查。”白袍人緩緩地搖頭:“阿泰啊,你讓爲師心疼了。”
阿泰隻是應了句:“尤離對我有恩,在你之前。弟子領罰。”說完,拜伏在地,再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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