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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默爾汗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清晨了。
任小捕早已回府,宋陽搭了幾把椅子,守在病榻前和衣而卧。他睡得極輕,回鹘兒一有動靜他就驚醒過來,起身望向王子:“怎樣,頭疼不疼?丹田呢?”
薩默爾汗感受了下,搖頭道:“都不疼,但胸口有些發悶。”
宋陽神情輕松:“你經脈受損氣息郁結,胸口發悶再正常不過。頭和丹田不疼就無妨了,過不久就能痊愈。”說完,停頓片刻又補充道:“那些官差你也不用擔心,他們不會找到這裏來。”
薩默爾汗翻着眼睛,先看了看四周的環境,最後望向宋陽:“又被你救了?”
宋陽笑着點頭:“你運氣好得很,這次隻差一點點就死了。”
薩默爾汗當然聽不懂他的話外之音,隻是皺眉道:“欠你的人情越來越多,可不太妙…”說到這裏,他忽然岔開了話題:“宋陽,再幫我個忙,去找我的手下。”
他把聯絡本國暗樁的地點、暗号都交代下來,跟着又費力地舉起手,将系在頸下一塊玉墜扯下,遞給了宋陽:“這是信物,亮給他們看,然後帶他們來見我。”玉墜清澈,但中心處有一團朱紅,看得久了仿佛一團熊熊火焰,馬上就要從玉中燒出來一般,顯然不是凡品。
薩默爾汗一個人的分量,怕是要比着所有回鹘在南理的暗樁加起來還要再重上一百倍,連他都被宋陽救了,自然不怕再把暗樁聯絡地點告訴宋陽。
宋陽沒說什麽,接過玉佩轉身而去,門外自有任小捕留下的紅波衛守護,安全不用操心。
一個時辰之後,宋陽帶着一個高大女子返回客棧,進門一見王子卧在榻上,女子面露狂喜,立刻搶上兩步跪倒在地,臉頰貼在王子的手上,用回鹘語急促地說着什麽,語氣虔誠而歡喜,應該是在感謝天神保佑。
薩默爾汗則問道:“怎麽就你自己,麥迪江和庫納呢?”當着宋陽的面,他口中說的是漢話,示意自己在恩公面前沒有秘密。
“麥迪江重傷不治,逃回去後不久就死了;庫納傷在了腿上,性命無虞但行動不便,阿夏自己做主,沒讓他一起跟來見駕。”高大女子也用漢話回答,發音純正,吐字流利。
薩默爾汗眼中怒氣畢現,一旁的宋陽忽然插了句:“生氣對傷勢不好,還有…這件事你怨不得南理。”
薩默爾汗看了宋陽一眼,嘴巴動了動,終歸沒說什麽,隻是悶哼了一聲。
宋陽冷曬,也沒再廢話,從懷中掏出玉佩扔給薩默爾汗:“你的人來了,這就離開,我還有事。”
薩默爾汗點了點頭:“這就走了,你就是留,我也待不住。”他的脾氣來得快散得也快,一句話後又面帶笑意了,而接下來,他又把玉佩抛給了宋陽:“這個送給你了,你戴着。”
宋陽還道這個玉佩也和以前那隻手镯一樣,都示意着欠你一份賞賜、随時可以來要,正搖頭笑着說:“怎麽又來這一套,手镯我都沒要……”
不料話沒說完,一旁的高大女子見到薩默爾汗把玉墜送給宋陽,神情變得無比驚愕,起身後轉向宋陽,随即竟跪倒在地,雙手高舉過頭,小心翼翼地拉住宋陽的手,然後把自己的臉頰貼了上去,輕輕摩挲着他的手背。
宋陽吓了一跳,薩默爾汗則哈哈大笑,結果牽動傷口,開始劇烈咳嗽。
回鹘女子完成了儀式,又畢恭畢敬地對宋陽說:“武士阿夏拜見宋陽王駕,聖火之光永照天空……”大段拗口辭令,既像祈禱也像祝福,難爲她把回鹘禱告翻譯成漢語,還能說得朗朗上口。
宋陽對她後面說得全不關心,他就記住第一句拜見王駕,不等對方說完就把她扶起來了:“怎麽回事?”。
“火芯玉象征着聖火對使者的眷顧、保護,它是使者的生命、權力、地位、财富…所有一切的象征。”阿夏開始解釋,但用詞别扭,宋陽聽懂了個大概,轉頭望向薩默爾汗:“你把玉佩送我…你不做王子,讓給我做?”
王子被他的說法吓了一跳,咳嗽的更厲害了,同時用力搖頭。
贈玉意義重大,但并非贈與,而是一種認可,寓意着分享、分擔。阿夏知道自己之前的解釋不怎麽高明,幹脆摒棄辭藻,直接說白話:“很像漢人的異姓兄弟。”
說着,阿夏站了起來,微笑着繼續道:“薩默爾汗願與您分享榮光、分擔痛苦,真正的友誼,聖火鑒證永不背叛。”
風俗不同、儀式也就不同,回鹘人不拜謝天地,貴族之間交換火芯玉佩就是真正友誼的象征。
一下子,宋陽和薩默爾汗的地位平等了,所以阿夏也已拜見王駕的禮儀來對他。
這份禮物着實不輕,宋陽卻沒急着收下,等薩默爾汗氣息平緩之後,問道:“從此,你的親人就是我的親人?”
薩默爾汗笑道:“這個自然,除了老婆!反過來也一樣,你的親人也是我的親人。”
“我沒親人了,以前有個舅舅,死了,屍體被仇人炮制、一分兩段。”每次提到此事,宋陽的心裏都會揪得痛。
薩默爾汗陡然大怒,厲聲追問:“仇人是誰?”
“報仇的事情不用你管。”宋陽搖了搖頭:“但他已經入土爲安,我不想别人打擾他,否則兄弟朋友都沒得做,隻有仇人。”
薩默爾汗被他的話搞糊塗了,皺眉眉頭,随口應道:“這個自然,誰也不能再驚擾他老人家。”
宋陽聲音平靜:“趕緊離開南理,你想做的事情……我不容。”
薩默爾汗也終于覺出了什麽,對阿夏道:“你先出去,在外面等。”等手下離開,他再度望向宋陽,很有些突兀的說:“阿夏的本領很大,單打獨鬥,應該能赢你。”
能入選回鹘十傑、且能名列三甲的武士自然不同凡響,否則昨天也根本沒可能突圍逃走。
“阿夏是我的心腹,也是我的女人。”薩默爾汗繼續道:“我遣她出去不是信不過她,而是要你安心。現在你要殺我容易得好像翻過手掌,我的命就在你手上,所以…你有話不妨直說。”
王子有他的氣魄,宋陽也不再隐瞞:“澇疫從我舅舅的屍體而來。”
薩默爾汗先是一驚,而後沉默了一陣,緩而又緩地呼出一口濁氣:“屍體現在你手上?”說完,不等宋陽回答,他又立刻解釋道:“瘟疫之源我可以不要,但它不能被别國掌握…我的意思你明白?”
“他已入土爲安,沒人能找到、沒人能奪去,世上再無澇疫了。”說着,宋陽突然加重了語氣:“你要記得,世上再無澇疫了,我用自己的性命立誓。”
薩默爾汗的神情放松了下來:“那就沒事了,收好老子的玉佩。”
宋陽也笑了,收好玉佩同時,卻找不出合适的回贈,懷中的寶石是舅舅的,手上的珠鏈是蘇杭的,他自己身無長物,摸索了一陣,從挎囊中摸出一把行醫時用來剜割腐肉的小刀遞過去:“就是那麽個意思,王駕别嫌寒酸。”
薩默爾汗才不計較這些,伸手接過小刀,同時笑道:“以後不用王駕、王子地喊,叫我本名:奎尼圖艾迪。用你們的漢話來說,是太陽出來了的意思…就是日出東方!”
王子語氣得意,覺得自己的名字威風凜凜,宋陽則在愕然過後點頭道:“日出東方,唯我不敗。果然好名字。”
日出東方面露喜色:“這是什麽詩,做得很好啊。”
宋陽哈哈大笑,喚阿夏進屋,攙扶着日出東方離開了客棧,後面的事情再不用宋陽操心了,隻是在告别時他又囑咐對方:“盡量别沾雨水,對傷勢影響不小。”此刻南理已經進入雨季,從南到北到處陰雨綿綿,一直到八月前細雨都會沒完沒了的下着,能見到一兩個晴天就是老天爺開恩。。
他們走後,宋陽仍舊留在客棧,等待着任初榕那邊的消息,過了不知多久,正坐在椅子上百無聊賴的宋陽突然哎喲一聲,猛地想到了一件事……去年臘月,青陽城外再遇筱拂時,任神捕曾抱着腦袋蹲在地上,斷言:結義兄弟!你是爲了結義兄弟才來參選的。
與陰家棧中的蠻子内讧一樣,任小捕的未蔔先知,雖然無法道破真正真相,但卻能點中其中一二,至少是與大事件有些關聯的小細節。
要知道,直到昨天救下日出東方的時候,宋陽都還不曉得,自己就要結義兄弟了……
口中一邊吸溜着涼氣,宋陽一邊琢磨。沒想到,任小捕竟然還是任小蔔。
可她能未蔔先知,這樣的寶貝,分量比起毒源怕也不輕了,又怎麽會被點中去和親…再琢磨片刻,宋陽忽的笑了,這個理由不難想,她蔔出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處,真要信了,以此爲據追下去,反而會耽誤大事。
舉個例子,假如兩軍會戰,南理找任小捕來算計對方會從那個方向攻上來,小丫頭很可能算出個西方馬踏飛燕,可是實際裏,西方也許隻是一隊敵人斥候經過……看上去神奇,但卻真沒什麽用處。
不過不管怎麽說,等任小捕來找自己的時候,都要好好問一問。
果然,等到黃昏時分,任小捕就好像一陣風似的跑來找宋陽……隻是宋陽問及結義兄弟,她一臉茫然:“什麽盟兄弟?我說過麽?”
公主殿下粗心大意,半年前說過的話早都忘到九霄雲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