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軍分不清毒從何處來,他們隻知道自己原先服食的解藥沒有用了,留在營地中死路一條……畢竟,灼燒消紅的黑煙不會直接緻命,它隻是有破去解藥的功效,由此殺人的效果也大打折扣,營中彌漫的黑煙,短時間還不足以讓五千人服食過的解藥盡數失效。
五千重兵,折損在黑煙下的至多三成,但要命的是副指揮使以下、一衆核心将領都在前隊率先進營,身爲将領自然武藝精湛身體強壯,呼吸間遠比普通士兵更有力,他們吸進的黑煙最多,死得也最慘。剩下來的士兵沒了主官約束,隻剩拼命奔逃,盼着距離要命的營地越遠越好,人人都顧着自己的性命,是以根本沒人注意,在逃散的隊伍中,多出了一個臉上帶傷的小卒。
大營回不去了,活下來的燕軍就隻有一個去處了。
……
折橋關内人心惶惶。
先是趕赴紅城的指揮使與騎兵隊下落不明,跟着又傳來本營遭難的噩耗,副指揮率兵返回救援,不料幾個時辰之後,三千散兵遊勇面帶恐懼地逃了回來。
兵不血刃、占據南理雄關的喜悅早已煙消雲散,此際這座折橋關在燕軍眼中再不是彪炳戰功,它又恢複了初到時的模樣:鬼城。
他們自己也被困在鬼城中了,進不得、退不回。入夜了,即便主官嚴令不得交頭接耳,一些膽大的士兵還是悄悄地湊到一起,一邊小心警惕着巡查校尉,一邊低聲地交談着,沒人有知道發生了什麽,所以所有人都在猜測着……會不會南理人早有準備,否則紅城那邊怎會始終沒消息?或者朝廷舍卻奪山營了,否則營地裏怎麽會突然冒出劇毒、連解藥都無效?
越猜測也就越無端,越無端便越恐懼,而陰雨不停,沙沙的細響從門縫間、窗棂中鑽進來,一個勁地擠進耳中、擠到心底,揮之不散。聽得久了,突然發覺這聲音好像黑白無常的腳步。不當值的士兵已然就寝,但大都睡不着,把頭枕在雙臂上,睜着眼睛默不作聲地看着黑暗屋頂、聽着輕細雨聲……直到外面突兀響起一陣刺耳銅鑼:三擊頭,頓、再三擊頭,如此往複。
驚起的士兵略略松了口氣,他們聽得懂鑼聲的意思,并非敵軍來襲,而是走火。但也有些精明的,心中升起疑惑:雨水連綿,又怎麽會走火?除非澆淋火油故意縱火。
先是折橋關儲備藥材的倉庫起火,跟着是城内幾家藥材鋪……火頭并不算大,本來輕易就能撲滅,可趕去救火的人,隻要一靠近火場無一例外全都開始咳嗽,繼而喪命。
沒人能救火,火勢也就越來越大,但仍因爲空氣潮濕,是以不見明火,隻有滾滾黑煙。直到此刻,城中那些剛剛從大營中逃回不久的殘兵敗卒才恍然發覺,眼前的這情景、空氣中彌漫的這股焦糊味道,何其熟悉!
火不可怕,麻煩的無法施救;火勢不會蔓延,但黑煙卻肆意彌漫。而奪山大營中的情形,也終于在此地重現,越來越多的痛苦咳嗽,越來越多的屍體倒地,眼前死去的每個人都是和自己一個碗裏吃飯的兄弟、而下一刻,倒在地上的屍體會不會多出一個自己?
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全城大亂。恐懼徹底驅散了理智,城中近萬士兵四散狂奔。常常可見一些帶兵校尉手舞長刀大聲約束手下…他們不是要阻攔、隻是想要整理隊伍有序撤離,可根本沒人去聽他們的命令,一窩蜂地擁向城門,亂兵之中,随時都會有人突兀慘嚎、手扼咽喉咳血倒地,旁人則爆發驚呼,忙不疊地想要躲開他,一團團地擁擠與踩踏,漆黑夜色朦胧了萬事萬物,唯獨層層血紅醒目。。
死傷不計其數。
……
折橋關北,上風口,阿伊果站在一座小丘上,眺望着折橋關的方向,陰夜裏能見有限,憑着她的目力根本什麽都看不見,她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問身邊的施蕭曉:“陽娃子跟着亂軍混進城去放火…怎麽還不見動靜。”
施蕭曉的五感遠勝于她,淡淡應道:“有動靜了,你看不到,不妨仔細聽。”
果然,凝神傾聽中,混亂聲音從折橋關處隐隐傳來,阿伊果臉色一喜:“要得,要得,總算亂了!”
話音剛落,一陣衣袂破風聲傳來,轟轟烈烈的縱躍奔跑中,宋陽躍上小丘,長長地喘息了幾口。在城中閉氣的時間過長,以至此刻呼吸還沒能完全調勻。
阿伊果喜滋滋地迎上來:“了不起咯,當初真咯小瞧你了。”
施蕭曉也走上前,把他暫時看護的那半具屍體遞到宋陽手中:“完好無損。”說完,略略猶豫了下,又問道:“你可算過,在折橋關、奪山營這一個來回裏,你殺了多少人?”
宋陽搖頭:“沒算。”
施蕭曉的聲音略顯發悶:“我大概替你算了下……”
還不等他報出數字,宋陽就揮手打斷:“不用算,我知道還不夠就成了。”他忽地笑了,這個笑容當真是輕松的:“不過,殺了這麽多之後,心裏舒服多了。”
宋陽小心翼翼把他早已經鎮封好的半具屍體背在了身上,再度望向施蕭曉:“爲什麽幫我?”從他離開紅城軍戍守開始,施蕭曉就一路跟随着,而之前宋陽也一直沒問過一句爲什麽,直到現在。
施蕭曉笑了笑:“紅城裏有我最重要的東西,你幫我守住了。我随你出來一趟,看看有沒有能幫忙,再正常不過了。”
阿伊果笑嘻嘻地:“和尚也知道知恩圖報,是個情義哥子麽!”跟着,又湊上前兩步:“啥子東西,這麽重要,說來聽聽?”
施蕭曉不理。
……
一個時辰後,折橋關又變回死城,駐紮其中的燕軍留下了數千屍首,餘者逃散一空;轉天黎明火勢自然熄滅,到中午時分,焦煙随風雨完全散盡;再過不久,這一場洗去無數性命、殺戮十足的雨水終告停歇,陰霾崩碎清空湛湛,一輪明日高懸。
差不多就是天晴的時候,宋陽等人回到了紅城。
縱然身心疲憊,但手上要做的事情沒完,啓出現前埋葬下去的半具屍體,親手将親人遺骸縫合,三柱清香祭奠在天之靈,臉上眼淚不停滾落,心中的禱念響亮,足以沸騰宋陽每一滴鮮血:送下去的利息,你收好,要笑!
别管我的嚎啕,你要笑,一定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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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頓好親人屍身,還要給施蕭曉、阿伊果和自己療傷,特别是臉上的傷痕;再把解藥交給胡大人等等。
等忙過這一切,宋陽返回住處倒頭大睡。
施蕭曉卻還未休息,把自己随宋陽所做的事情,一樁一樁地向左丞相說清楚,後者聽得驚愕不已:“一個宋陽,幾乎把燕奪山營給毀了?!”
跟着,胡大人哈哈大笑,咬牙點頭:“殺得好!燕人毀了我一座邊關重鎮,我們拔掉他一隻邊關大營,不算太吃虧!”
朝廷上再怎麽勾心鬥角、争權奪利,胡大人畢竟是南理的官,什麽時候該對内、什麽時候該對外他分得很清楚。這一仗既然打了,就越徹底越好,至于後面會發生什麽,于此不相幹。而這幾天裏,從周圍鎮府調撥的援軍正源源不絕彙入紅城,一副大戰在即的緊張忙碌氣氛。
大笑過後,胡大人的語氣又平靜了下來:“照你所說,這個毒源,是唯一的?”
大家都是聰明人,從燕國如此重視毒源,就不難發覺疑窦、得出結論。
施蕭曉也早就想通了此事,微笑點頭,語氣輕松:“應該是的,燕人沒了這個毒源,就再發動不了澇疫了。”。
胡大人沉沉穩穩地接了句:“我南理有了這具屍體,隻要找到誘發、控制的門道,也就握住了澇疫這道殺手锏!”
施蕭曉愣了下:“這個…這是個禍患,稍有不慎就會傷到自己。還有…這具屍首是宋陽的親人,他斷不會同意的再擾亡人。沒他主持,想要破解、控制毒源怕是不容易。”
胡大人笑了笑:“南理不止宋陽一個大夫,想要破解毒源,也未必非得依靠他。至于屍體、親人……對不住的很,這不是他能做主的事情,我也一樣做不了主。”說到這裏,他歎了口氣:“盡量從别處彌補下,能做的也隻有如此。澇疫這隻瘟神,朝廷是一定會控制下來的。”
……
一場大睡,直到轉天下午才醒,宋陽起來後才發覺,秦錐早都來了,隻是見他一直睡着不忍打擾。草草洗漱過後,兩人離開驿館,七拐八繞确定身後沒人盯梢後,來到了一間客棧門前,秦錐笑容醜陋,目光卻暖:“地字三号房,去……還有,謝謝兄弟。”說着,伸手重重一拍宋陽的肩膀。
宋陽明白他謝的是什麽,隻是臉上還糊着厚厚的藥膏,無法還以笑容,擺了下手邁步進入客棧。
才一進房間,任小捕就快步迎了上來,眸子裏淚水盈盈:“我都聽說了,是尤太醫?”
待宋陽一點頭,她的淚水就滑了下來,哽咽着、勉強着:“你、你别難過。”口中勸着宋陽不要傷心,她自己卻哭出了聲音。
柔軟的手臂伸出,任小捕想讓自己像個成**人,把心上人攬在懷裏安慰他暖暖他,可擁上了才發覺,不是擁他入懷,而是陷入了他的懷裏…自己隻是頭小鹿,宋陽才是那座山。
柔香軟玉,真正的清甯,漸漸地,宋陽沉溺其中,隻有親人才能舐拭的傷口。
如此良久,宋陽輕輕呼出了一口氣,回過了神來,輕撫着任小捕的頭發:“有個事情,要你幫忙。”
任小捕抹掉眼淚,用力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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