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太醫是個癡子,在聽說鴉片的可怕之處後,即便宋陽不求他,他也會開始鑽研,當即二話不說,抹了一點塞進嘴裏辨識,然後就開始全身哆嗦……六個月後,尤太醫成功配出一味藥方,對他而言這不算手段,真正妙的是,方子裏用到的所有藥材,都産自蠻族深山,将來山溪蠻不用出山就能配出成藥。
一路輕松,并無任何意外,‘泰坦鳥’也不是總能遇到的,等宋陽趕回小鎮,剛到掌燈時分,家家炊煙飄渺,出乎意料的,尤太醫今天也挽起衣袖,做了好幾道菜,有魚有肉,不過無一例外都是黑乎乎的,看上去還真不比鴉片煙膏更好看。
宋陽進屋時,菜剛擺上桌。宋陽詫異:“今天怎麽了?有什麽開心事?”
尤太醫還是老樣子,冷冰冰的回應了句:“沒有開心事,就不能多炒倆菜麽,坐下吃飯。”
宋陽也不以爲意,解下‘龍雀’張羅碗筷,落座後逐樣嘗了嘗,點頭道:“賣相不怎麽樣,不過味道還不錯。”
尤太醫忽然又開心了起來:“覺得好吃?那就多吃些?唔…要不要喝酒?”
宋陽放下了筷子,皺眉:“不對,您老有事。”
尤太醫沒去接他的話茬,隻是說道:“我想喝酒,陪我喝兩盅,我去拿。”
宋陽呵呵一笑:“那成,我去拿……”
尤太醫一見他要起身,神情突兀變得焦急起來:“你别動、别動、坐着别動……咳!”
阻止不及,宋陽已經站起身來,可宋陽無論如何也不曾想到,他才一起身,一股陰冷氣息陡然從胸腹間升騰開來,瞬間裏彌漫到四肢百骸。
這感覺與十七年前何其相似,百歲時他曾嘗過一次的奇藥‘新涼’,假死。
不是宋陽不夠謹慎,隻是他從未想過,尤太醫會在飯菜中下藥,完全沒有理由的。而且這一次的藥性,比着百歲時要霸道的多了,隻要他一起身,藥性立刻發作,宋陽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尤太醫滿臉懊惱,亂發脾氣:“都說我去拿,你非要起身,想和你喝兩盅有這麽難麽。就算不喝酒,我這一桌子菜,你吃完不行麽!這麽簡單的事都沒做成……”說話時咬牙切齒,好像全忘了是他給宋陽下的藥。
所有的感覺都離開身體,就隻剩下耳朵還能聽,宋陽無法稍動,可他真心想問一句:爲什麽?
憑着尤太醫的手段,有一萬種毒死宋陽的辦法,但這次隻是假死藥物,他不是要害人……
發了一通脾氣,尤太醫終于收聲了,拖着宋陽走入後院。
他們的住處,是前後兩進的院落,前院裏養了數不清的無主貓狗,後院則是尤太醫專門開辟出的花圃,其間種了諸多草藥,給宋陽配置藥酒的主材,都由此而來。
嚓、嚓…挖土聲,尤太醫揮動鐵鍬,毫不顧惜那些他一直視若珍寶的草藥,挖出了一隻深坑,而後他自己先跳進坑裏,然後奮力把宋陽拽了下去,這樣費力,但是能确保不會摔到宋陽。
雖然憑着宋陽現在的身骨,七尺的高度、軟軟的泥土,根本就摔不壞。
尤太醫并沒有急着爬上去,而是蹲在了宋陽身旁,似乎想說什麽,可又不知該從何說起,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他才緩緩開口:“我的仇家找上門了,終于找來了,躲不開也不想再躲了…三件事,你用心記好。”
“第一件事,前院正中、地下七丈,我埋了一口箱子,裏面的東西我用不上了,留給你了。”埋那口箱子的時候,宋陽還在襁褓中,尤太醫不知道宋陽早都看在眼中了:“另外,那輛馬車,我把它推到劉二傻那去了,回頭你找他要回來就成。”。
“第二件事,兩年前我聽說付家出事了,就此發動大燕的眼線,幫我去查幾件事情,沒想到查出了你小子的另外一個身份,嘿嘿,你居然是天煞妖星。”尤太醫一如既往地唠叨着,把有關‘妖星’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連同宋陽是丞相四子之事也一并告知。
“直到那時我才明白,爲啥你左胸上會留下謝胖子的針孔,爲啥你‘死’後丞相不肯聲張,爲啥…咳,不說這些了。關鍵是你背着個妖星身份,以後就活不踏實,說不定什麽時候燕國皇帝發現真相,殺身大禍立刻降臨。偏偏又那麽巧,那次我一回家就看到你身受重傷,由此我才下定決心,要傳你武功……”
“你曉得,我的武功已經被廢掉的。廢我武功的人是我師父,莫問我原因!”說着,尤太醫突然咆哮了一聲,但是嚷過之後才想起來宋陽現在根本沒法說話,他自己又讪讪地笑了幾聲,繼續道:“被逐出師門的時候,我曾經發誓,絕不收錄傳人、不外傳武功,不過後來我想了想,‘發誓’不就是一句話麽,破誓也不見得有什麽大不了,可沒想到…這東西還挺靈,才兩年就出事了。”
說到這裏,尤太醫忽然笑了起來:“也沒啥大不了!你明明被我的煉血術鍛造成一個學武奇才,偏偏又不能教你武功,那滋味…就好像看到一支千年人參卻不能拿來入藥,難受得很。”
“現在很好,你學了武,我遭了報應,至少不吃虧!話再說回來,就算我不教你武功,也不能擔保仇人不找上來,那樣才真正賠了。”
尤太醫渾濁的目光,始終注視的宋陽,一邊說,一邊笑,盡是歡愉、暢慰,可惜宋陽看不到他的模樣,從百歲時初見一直到再次‘假死’前,尤太醫從未如此……踏實、安詳。
“羅嗦半天,全都跑了題,我要告訴你的第二件事,就是你‘天煞孤星’的身份,燕皇帝非殺你不可,你别做尋根的白日夢,盡量離燕國遠些,離燕皇帝遠些,自己小心。”
“第三件事,不許報仇!等藥性過了,你就遠走高飛,娶幾個漂亮女人,生一群刁蠻娃娃,别想着、更不許替我報仇,我的仇人你對付不了,武功差得遠、手段差得遠、心思也差得遠……你看着挺聰明,其實傻得很,最簡單的,從小到大,我給你煉血不辍,其實是有我自己的圖謀的,你卻從來都沒懷疑過,嘿嘿,所以我說你傻,不冤枉。”
在大人眼中,自家的娃娃永遠弱小、善良、不懂人心叵測、不懂風波險惡,尤太醫也不例外,他甚至從未想過,他說的這三件事裏,有兩件半宋陽早都清楚了。
宋陽腦中轟鳴,尤太醫的每一字每一句,落在耳中後都不曾消散,而是橫沖、直闖着、反複回蕩着……真正愛呵,或許就是‘不變’。當年你在我眼中的樣子,以後永遠如此。
朝夕相處十五年,宋陽從沒發覺尤離老了;尤離也從未真正覺得……娃娃長大了。
三件事說完,尤太醫沉默了片刻,又補充道:“對了,你的龍雀借我用用,我沒有趁手的家夥。”跟着,他不再廢話,從懷中取出針囊,選出一根,對着自己緩而又緩地刺了三下。
第一刺,督脈印堂;泥丸;
第二次,雙乳之間,膻中;
第三刺,臍下三寸,關元。
關元封精、膻中聚氣、泥丸主神,三道大穴被銀針打通,性根與命蒂由針力相連,尤太醫被廢去數十年的雄厚修爲,轉眼升騰而起,滾滾運轉不休。可惜,他隻有這一次機會,不久之後,當被針力強行激起的神力退去,他的經絡也會徹底散碎,再也活不成了。
無論待會那一戰是勝是敗,他都再見不到明天日出。
三針之後,尤太醫也變了,仍舊兩隻黑眼袋、仍舊高瘦枯幹,但整個人的精神煥然一新,印堂發亮目光飽滿,不像個活人,而更像一尊…佛。長座龛中、受千年香火、被萬人跪拜、雖一動不動但早已蘊滿氣勢、讓人不敢直視的佛!。
宋陽看不見。
感受着體内久違的力量,尤太醫表情古怪,想笑更想哭,可最終他還是笑了,伸手把垂散在宋陽臉上的一绺頭發撥開,認真說了聲:“要聽話呵。”随即,一步跨出‘墓穴’。
不是縱躍,不是攀爬,隻一擡足,就跨出了七尺深坑,跟着大袖一抖,一道罡風席卷,堆在坑邊的泥土盡數被填了回去。尤太醫跨步走入廚房,未幾,火光熊熊,整座院落都燃燒起來,家裏飼養的貓狗小畜四散而逃。
尤太醫伸手挽起宋陽的龍雀,陡然發出一聲獵獵長嘯,嘯聲铿锵,徹底撕碎靜夜,整座小鎮,每一戶人家,所有的屋檐、瓦片都被震得嗡嗡作響!
長嘯落盡,換做朗聲吟唱。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唱詞。宋陽從上一世帶來、閑聊時念給尤太醫聽過。尤太醫喜歡,所以記下了前半阙: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烹羊宰牛且爲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
将進酒,杯莫停。
‘杯莫停’,最後三字化作長聲大笑,尤太醫的身形快若疾風,手腕長刀直直向鎮外沖去,贲烈且決絕,他的最後一戰……不見憤懑,隻有快活!
宋陽聽得到,所有的事情他都知道,可身體卻無法稍動,哪怕勾勾手指也不能,想哭想喊想罵,但也隻能靜靜的躺着,好像個死人。
老糊塗、老混蛋……心中的怒罵,震得他的血脈都要爆開了,有敵人上門,跑啊…不想跑還是跑不掉?都沒關系,打就打,至少你還有個幫手,天幹丁字、上品武士的幫手,還怕會拖累你麽?
蠢到了家,從頭到尾不說仇人是誰,還特意囑咐不許報仇,換成你躺在這裏,我去送死,等你爬出墳坑,你是會去找幾個漂亮女人生一群忤逆兒子,還是替我報仇?
換成你,你會怎樣?那我便怎樣。
宋陽疼,心疼,疼到無以複加。除了陰冷他的身體發膚都沒有一絲感覺,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淚如泉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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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進酒,
杯莫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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