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黃昏時分,宋陽終于站起了身體。
在他面前,擺放着一堆一堆被囫囵拼湊起的屍體,遇害之人一共十二個。
拼湊完整後,隐約可見屍身背上的刺青,圖案古拙猙獰,正是山溪蠻的标記;每個人的左手食指根上,都磨出老繭,趕屍匠用這根手指來挂陰魂鑼,久而久之,自然出繭。
驗明正身,慘死于此的都是山溪蠻的趕屍匠。而且僅僅是趕屍匠,碎屍之中,并無他們所帶的屍體。在‘拼圖’的時候宋陽仔細看過,碎屍的皮肉都是‘新鮮’的。新喪的屍體和被藥物封鎮的老屍,區别大得很,對他來說不難辨别。
宋陽抱着雙臂,站在屍體前,垂目凝思……不久之後,他苦笑着搖了搖頭,轉身離開了這片血腥之地,回到前堂。小捕快抱着腰刀蜷縮在角落裏,已經睡了一個下午了。宋陽上前搖他肩膀,小捕快驚醒,目光迷糊睡眼惺忪,還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居然可憐巴巴地對宋陽說:“我餓。”
宋陽笑:“餓了?這裏隻有香燭,怕你吃不慣。”
小捕快迷糊了下,嘟囔着‘香燭?’,這才真正回過神來,橫了宋陽一眼,伸手指向裏面:“完事了?我去看看!”跟着從地上一躍而起。
宋陽點頭:“看過後你就先回去,我……”話沒說完,他忽地閉上了嘴巴。不知何時,外面淅淅瀝瀝地小雨變成了滂沱暴雨。之前宋陽一直在專心幹活,就未察覺天色變化。
出乎意料的大雨,宋陽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小捕快從兇屋裏轉了兩圈,再回來時,眼睛裏滿滿都是敬佩之意:“你這個人油嘴滑舌,看不出做事情還挺仔細,居然真把屍體都拼出來了。”說到這裏,微微停頓,細細打量了宋陽一番,又繼續道:“更難得的,你的衣衫上都沒沾到血迹。我做不來,佩服之至。”
宋陽笑着應道:“你也不一般,在這個地方還能睡得這麽香、還會覺得餓,我做不來,一樣佩服之至。”小捕快喜歡較真,但不會計較這種這種玩笑話,呵呵笑着說:“我天生就有這個毛病,困意一上來就非睡不可,肚子一餓……唔,不說這個,一說起來胃口就像着了火似的難受。”
閑聊之中,小捕快找出幾根蠻子留在此處的香燭,點燃火光,又跑到宋陽跟前,伸手拉起他回到兇屋:指着現場問道:“忙了一個白天,有啥發現沒?”
宋陽剛要開口,不料小捕快又伸手制止了他:“先别忙說,我先來猜猜看。”一邊說着,小捕快深蹲、雙手抱頭眉心緊皺,做出一副痛苦模樣。
宋陽失聲而笑:“也不用這麽誇張?”
小捕快回了句‘你不懂’,就不再理他,開始冥思苦想,半晌之後猛一擡頭:“是蠻子内讧!”說出結論,他的神情恢複正常。
“這就完了?總得有個原因、說道?”宋陽反問。
“呃…原因自然是有的,你聽我說…”小捕快目光閃爍,左顧右盼了一陣,終于想到了什麽:“殺了人還不夠,還要碎屍萬段、真正的碎屍萬段啊!就算真有深仇,要分屍洩憤,也不會分得這麽勻稱,屍塊大小都差不多。”
小捕快越說越精神:“看上去,倒更像個‘儀式’,或許是他們山溪蠻懲罰叛徒的手段呢。再說也隻有茹毛飲血的蠻子才會有這麽殘忍的手段,咱們漢人可做不出這種事。”
這些趕屍匠死狀太慘,遠遠超出普通的仇殺、劫殺,把現場看成是一個蠻族的血腥儀式,倒也合情合理。隻不過小捕快的斷案方式完全是颠倒的,别人查案,都是根據線索來推測結果;他則是直接‘蒙’出個結果,然後再來找證據支持。
小捕快說完,目光得意,望向宋陽:“案子雖然還沒破,但你大可放心了,是他們内讧,與咱們無關,蠻子不會鬧事,更不會來找燕子坪的麻煩了。”。
“我倒真盼着事情是你說的樣子。”宋陽苦笑:“可惜…兇手九成九是漢人,這次燕子坪麻煩不小!”
不容小捕快反駁、追問,宋陽就繼續道:“先看屋子裏的血迹,從屋頂到四壁,鮮血噴濺得到處都是,人死之後再被碎屍,血液絕沒那麽大的力量會噴到屋頂上。”
跟着,宋陽一指地上一堆堆屍體:“你再仔細看看他們,不覺得别扭麽?”
小捕快應道:“我本來也在納悶,你怎麽把屍體都拼着這種怪模樣。”十二‘堆’屍體,并不是‘老老實實’的躺卧在地,都是四肢大張、腿歪肩斜,姿勢古怪得很。
宋陽搖着頭說:“不是我把他們拼成這樣,而是他們死前瞬間,大概就是這樣的姿勢,那時候他們什麽樣,我拼出來就會是什麽樣……現在他們躺下了,看上去異常别扭,但是在死前,他們可不一定都是躺着的。”
小捕快不解,但暫時沒有多問,而是舉臂橫腿,模仿着跟前那具屍體的姿勢,片刻之後恍然大悟:“這是撲躍的姿勢!”
宋陽一點頭,又伸手指向房門正對的那面石牆:“你仔細看,那面牆上有什麽?”小捕快小心避開地闆上的屍堆,走到牆壁跟前,這才勉強看清,牆面上橫七豎八,一道一道盡是尺餘長的刀痕,細數之下不下數百道。
刀痕極細、薄如蟬翼,陰家棧裏光線昏暗,再加之牆壁上濺滿血漿,先前小捕快從未注意到這面牆上的痕迹。
宋陽站在門口,并沒跟小捕快一起走上前,他在這間屋子裏待了整整一個白天,所有的情形都以了然于胸:“石碴泛白,都是新痕……死前的撲躍姿勢、死時噴濺的鮮血,死後石牆上留下的刀痕,當時的情形也不難猜測了。”
跟着宋陽長吸了一口氣,徑自說出了自己的論斷:“千刀齊發,亂刃分屍!”
而後宋陽聲音不停,一股腦地向下說道:“十二趕屍匠齊聚于此,突遇強敵,同時起身撲向敵人,對方卻一舉打出千百道利刃……這些趕屍匠還撲在半空時,就像一排注滿水的大缸,被人徹底擊碎,這才有了這樣一個血腥的現場。”
“幾百道利刃瞬間割碎這群趕屍匠,餘力未消,又打在了牆上,留下了這些刀痕。不過,你再仔細看看,所有刀痕的深淺都差不多…這就古怪了,就算真有絕頂厲害的高手,能同時打出數百枚暗器,也不可能把力量平均分配到每一枚暗器上,留在牆上的痕迹,應該深淺不一才對。”
“我猜測,兇手手上,應該會有一件威力奇大的機括兇器,能在刹那釋放出幾百把隻蟬翼快刀。也隻有機括、繃簧、絞弦的力量才會分配得如此平均、留下深淺一緻的刀痕;也是因爲機括的緣故,射出的每一盞蟬翼快刀的間距相等,這才削出了一樣大小的屍塊。十二個趕屍匠,就死在這件兇器上了。殺人之後,兇手又把射出的利刃一一撿回,這才從容離開。”
“山溪蠻體格強健、天上巨力,他們族中也有古怪技擊流傳,極難對付。何況趕屍匠又都是蠻子中的強者,如果不是靠着這樣一件厲害兇器,想要一舉狙殺十二個趕屍匠,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宋陽不是怪物,也一樣不願在兇屋裏多耽擱,一番話說完,轉身返回前堂,這才繼續對小捕快說道:“薄如蟬翼,卻鋒利到割肉如豆腐的利刃,蠻子的鐵匠可鍛不出來;那種能同時綻放大批利刀的機括,不用問更是複雜到了極點,蠻子的木匠估計也沒那麽高的水平……這件殺人利器,一定是漢人的。先前說過,山溪蠻排外、斥漢,漢人的東西再好,他們也絕不會用的。由此也就能大概斷定了,兇手是漢人。”
一番長篇大論,小捕快聽得津津有味,目光锃亮不停點頭,見宋陽收聲他急忙追問:“還有呢,接着說啊。”
宋陽眨了眨眼睛:“還有什麽?”
“案子啊,你看出死者是山溪蠻趕屍匠;斷出兇手是漢人;猜出兇器是一件霸道機括。還有沒有其他發現?”小捕快意猶未盡,應該是覺得這故事挺好聽的,打算接着往下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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