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胖子拉開自己卧室的房門,吳應熊剛好背着手回過身來,沖着盧胖子微微一笑,神色頗爲鎮定,就好象剛才都沒有聽到林天擎那些背叛平西王府的話一樣。盧胖子暗暗欽佩他的冷靜和涵養之餘,也是微微一笑,說道:“世子,現在你該知道卑職爲什麽要請你來這裏的原因了吧?”
吳應熊點點頭,表示明白,又微笑說道:“如果不是親耳所聽,親眼所見,我是說什麽都想不到,爲了區區一個雲南巡撫的位置,林天擎竟然就打起了出賣平西王府的主意!”
說到這,吳應熊歎了口氣,搖了搖頭,這才說道:“幾十年的交情啊,早在前明崇祯年間,我父王就和他同在洪承疇麾下當值,那時候就已經情同手足,松山之戰,我父王帶着他殺出重圍,撤回甯遠城,救了他一命。這些年來,我們吳家也沒有虧待過他一分一毫,這次他進京活動雲南巡撫的差使,我也給他出了五萬多兩銀子,想不到到頭來,卻換得這麽一個結果。”
說罷,吳應熊又搖搖頭,神色頗爲黯淡,“如果我父王知道了這個消息,不知會有多傷心,多難過。”
“世子,林前輩的做法是很讓人心寒。”盧胖子開口,誠懇的說道:“但也勉強算是情有可原,正如他自己所說的,他馬上就六十了,再錯過這個機會,也就沒有東山再起的希望了。爲了他自己,也爲了他的子孫後代,他動起這樣的心思,并不奇怪。卑職也希望世子能看在他年近花甲的份上,還有他并沒有真正做出對不起王爺的事的份上,原諒他這一次,繼續裝着不知道這件事吧。”
“原諒他這一次?”吳應熊斜了盧胖子一眼,說道:“你的意思是,隻要是情有可原,即便背叛平西王府也沒關系了?”
“當然不是,背叛平西王府的叛徒,當然不能放過。”盧胖子搖頭,沉聲說道:“隻是卑職覺得,對于王爺和世子來說,裝着不知道這件事,對于目前的情況更有利,更有好處。”
“此話怎講?詳細說來。”吳應熊眉毛一揚。
“世子明鑒,林前輩生出異心,究其原因還是出在雲南巡撫這個職位上。”盧胖子緩緩說道:“而這個職位呢,原本九卿科道各級官員都在舉薦林前輩接任,世子你和王爺也很希望大他能接任這個職位,但皇上爲什麽偏偏不放林前輩去雲南呢?——這一點,林前輩已經暗中告訴給卑職了,是因爲皇上對林前輩不放心,知道林前輩對王爺和世子忠心耿耿,擔心林前輩隻肯聽王爺和世子的話,不肯聽皇上的話。”
“卑職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由此可以推斷,皇上對忠于王爺的林前輩不放心,自然也就是對王爺和世子不放心,所以不管誰去擔任雲南巡撫,其目的都隻有一個,監視和掣肘王爺!在這種情況下,一邊是直接不聽王爺話的雲南巡撫,一邊是至少在表面上對王爺忠心的雲南巡撫,兩害取其輕,倒不如繼續支持林前輩接任這個雲南巡撫!暗箭難防,明槍容易躲,相信王爺不會不權衡這個利弊的。”
“而且林前輩如果能夠接任雲南巡撫,還有一個極大的好處,那就是可以通過他這個朝廷内線,把一些對王爺和世子的消息或者事情,傳播到皇上和朝廷耳朵裏。卑職的話說完了,請世子爺明斷。”
盧胖子侃侃而談的時候,吳應熊一直在傾耳細聽,沒有插話也沒有流露半點喜怒哀樂。直到盧胖子說完,吳應熊又沉吟了許久,這才說道:“盧大人,我有一件事一直非常奇怪,皇上和鳌中堂對你這麽賞識,給你開出了那麽大的價錢,你爲什麽都沒象林天擎這樣動過心?”
“面子上的話,王爺和二王子對卑職有知遇之恩,茂遐先生對卑職有授業之恩,卑職的根在雲南,在平西王府,離開了平西王府,卑職就是離開了水的魚,蹦達不了幾天。”盧胖子笑笑,又苦笑着說道:“還有一句對不起王爺和世子的話,卑職向王爺獻的那條養賊自重之計,那怕走漏一點風聲,卑職也是得吃不了兜着走!”
“呵呵,原來如此,怪不得父王要你協助我辦理軍饷這麽大的事。”吳應熊展顔一笑,說道:“盧大人,你是上天賜給我們吳家的瑰寶,我弟弟有眼光,茂遐先生有眼光!我們平西王府有福啊!”
笑罷,吳應熊收起笑容,沉聲說道:“好吧,這事我聽你的,不揭穿林天擎的面目,按你說的那個計劃辦。你這邊,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事後告訴我一聲就行了,我相信你。除此之外,我的帳房裏還有十二萬兩左右的銀子,你需要時可以随意支取,不必向我請示。”
“卑職謝世子爺知遇之恩。”盧胖子大喜,正要行禮,卻被吳應熊攔住了。
“不用行禮了。跟我來,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對你一定會很有幫助。”吳應熊一招手,率先出了盧胖子的房間,盧胖子不敢多問,隻是緊緊跟上。
跟着吳應熊一路進到他書房所在的東跨院,沿着走廊曲曲折折走了片刻,吳應熊把盧胖子領進了一間生着地火龍的暖閣之中,閣中沒點太多燈火,顯得有點黑暗,另坐有兩人,一個是吳應熊的心腹幕僚郎延樞,另一個則是一個三十來歲的陌生男子,容貌平常,沒有半點特點,屬于那種丢在人堆裏就找不到的類型。
“盧大人,給你介紹一下。”吳應熊指着那陌生男子,微笑說道:“這位是楊起隆楊先生,公開身份是京城大佛寺俗家管事,背地下是京城的一個幫會堂主,同時也是我們平西王府在京城裏的情報頭目,手裏掌握着一支絕對可靠的情報隊伍。你和他聊聊吧,在情報方面有什麽需要,盡管向他開口。還有你不方便出面的事,也可以讓他去辦。”
“哦,原來是楊起隆楊先生。”盧胖子大吃一驚,忙向楊起隆拱手說道:“楊先生,初次相識,還望多多指教。”
“盧大人客氣了。”楊起隆拱手還禮,也是笑道:“不過盧大人,咱們雖然是初次相識,卻不是初次見面了。”
“我們之前見過?”盧胖子一楞。
“臘月二十八,盧大人初到京城。”楊起隆微笑說道:“朝陽門外官道上,尊仆方世玉與尊仆肖二郎嬉鬧,單手将肖二郎舉起,第一個大叫‘好大的力氣’的人,便是不才在下。”
盧胖子瞪大了肥眼,回頭看看面帶微笑的吳應熊,心中驚駭,“老子還真是小看了這小子,原來我還沒進京城的時候,他的人就已經把老子給盯上了!這麽說來,老子在酒樓密會小麻子的事,這小子八成也早就知道了,所以這幾天才一直沒對我交代真正的軍饷底牌!還好,這事我今天已經提前老實對他說了,否則的話,這小子肯定不會真正信任我!”
“不過也對,做這種事,隻有傻子才不小心——就連我,今天還不是派肖二郎帶着方世玉暗中監視劉家三兄弟?”轉念一想,盧胖子頓時釋然,同時也暗暗歡喜,“好!楊起隆這個家夥,在曆史上雖然沒有螨遺小說裏說得那麽猖獗那麽有野心,可是在北京民間和基層中還是有着一定實力和相當的情報能力的,有他幫兇,看我不把鞑子朝廷攪他一個天翻地覆!”
一夜時間很快過去,到了第二天上午,和吳應熊、楊起隆等人密談了一夜才睡下不到一時辰的盧胖子被肖二郎搖醒,迷迷糊糊醒來時,盧胖子睡眼惺忪的嘟哝道:“二郎,早飯我不吃了,等我睡夠了再說,你們先吃吧。”說罷,盧胖子又鼾聲睡去。
“少爺,少爺,不是吃早飯的問題。”肖二郎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趕緊又搖盧胖子,說道:“少爺,吏部來人了,還是吏部右侍郎曹申吉曹大人,說是奉旨要領你進宮陛見!少爺,快起來,皇上要接見你了——!”
搖晃叫嚷了許久,盧胖子總算是聽明白了肖二郎的意思,罵罵咧咧的從炕上爬了起來,那邊肖二郎等老仆趕緊給盧胖子捧來官服、朝鞋和官帽,一邊手忙腳亂的幫盧胖子擦臉,一邊手忙腳亂的給盧胖子穿衣,肖二郎還激動得嚎啕大哭,“嗚……,終于等到這一天了,如果老爺和夫人能活着看到這一天,真不知道要高興成什麽模樣。少爺,老爺和夫人在九泉之下,終于可以瞑目了。”
“去去,哭什麽?見個皇上有什麽值得哭的?”大清第一反骨仔盧胖子哼哼,對肖二郎的激動感覺完全不可理喻。不過轉念一想,盧胖子又覺得肖二郎無意中給自己提了一個醒——既然自己要裝成第一次見到康麻子,是應該流露出那麽一些激動表情,既起了掩飾作用,又可以乘機表表忠心。
洗了臉用青鹽擦了牙,收拾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盧胖子總算是邁出房門,來到吳府大廳一看,吳應熊和林天擎等人果然都在大廳之中陪客,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穿着打有錦雞補子的從二品官服,想來就是肖二郎說的那個吏部右侍郎曹申吉了。盧胖子又不含糊,上去就是一鞠到地,恭敬說道:“下官盧一峰,拜見侍郎曹大人。下官因故來遲,請曹大人恕罪。”
“盧大人不必客氣,剛才世子爺和林大人已經說過原因了,你昨天不慎失足落水,受了些驚吓,所以起晚了,現在沒事了吧?”曹申吉的态度還算不錯,親熱的問候了盧胖子現在的身體情況後,又趕緊說道:“盧大人,都準備好了嗎?時間不早了,我們該動身了,皇上下旨召見,可不能誤了時辰。”
“那是,下官都已經準備好了,随時可以動身。”盧胖子一口答應。那邊吳應熊也不含糊,起身招呼道:“來人,給盧大人備轎,送盧大人入宮。”
乘着仆人們準備車轎的時候,手中已經寬裕了許多的盧胖子将一張二百兩的銀票悄悄塞進曹申吉手中,曹申吉含笑接了;那邊林天擎則殺雞抹脖子一樣對盧胖子不斷使眼色,提醒盧胖子不要忘記自己的事,盧胖子也用眼色回了。吳應熊則找機會湊到盧胖子耳邊交代道:“有消息,曹申吉有可能接任貴州巡撫,他在朝中屬于中立派,和平西王府沒有親近關系,但也沒有任何過節沖突,所以對他态度恭敬點,将來還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一切準備停當,盧胖子被吳應熊和林天擎等人親自送出了吳府,又領上肖二郎等幫兇走狗,上轎殺往皇宮去了。到得正陽門前,曹申吉讓轎子停下,又讓盧胖子下轎步行進宮。盧胖子心裏暗罵小麻子人醜多作怪,但也無可奈何的下轎,留下肖二郎等人在正陽門外等候,颠着一身的肥肉,跟着曹申吉步行進宮播瘟散毒施禍害去了。
路上,曹申吉少不得低聲向土包子盧胖子交代一點皇宮裏的規矩,還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盧大人,皇上平時接見按例進京陛見的官員,都是在乾清宮,一次接見十幾二十個,應個景兒。今天破例在養心殿裏單獨接見于你,其中的深意,你能明白嗎?”
“卑職愚昧,實在不知是什麽深意。”盧胖子傻乎乎的搖頭。
“怎麽說呢。”曹申吉想了一下,說道:“曹某是順治十二年的進士,當時第一次進宮也是在乾清宮參加殿試,乾清宮到養心殿這段路,曹某走了九年,在百官之中,也已經算是走得很快的了。而盧大人你第一次進宮就直接進養心殿,這速度,在八旗王公子弟之外,恐怕已經算得上是天下第一了。皇上對你的聖眷之隆,着實讓人羨慕而又妒忌啊。”
“啊!”被清宮戲洗腦覺得進宮見皇帝沒什麽了不起的盧胖子這次還真有點傻眼,驚訝說道:“曹大人,那皇上爲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你問我,我問誰去?”曹申吉差點沒哭出來,心說老子堂堂一個進士出身的正選官員,升官速度已經讓滿朝同僚眼紅嘀咕了,走這段路還走了九年,你這個秀才出身的死胖子剛進宮就直接進養心殿,竟然還要來問老子,你爲什麽走得這麽快?你這不光是打我的臉,是打整個大清官場所有官員的臉啊!
說話間,盧胖子和曹申吉已然來到了養心殿外,向值守養心殿的侍衛說明來意,侍衛飛報進殿,又過片刻,養心殿中出來一個太監,扯着公鴨嗓子說道:“皇上不在養心殿,有口喻說,讓盧一峰進殿等候,曹大人,你就不用陪同了,可以先走了。”
“微臣遵旨。”曹申吉跪下磕了一個頭,又向盧胖子交代了幾句,然後就扔下盧胖子先走了。那邊傳旨的太監則向盧胖子招呼道:“盧大人,你跟我來吧。”
“遮。”盧胖子答應,邁步跟着太監上了養心殿的台階了,一路上,盧胖子少不得東張西望的露出一副土包子模樣,惹得台階兩旁的侍衛紛紛大翻白眼。而進得金碧輝煌的養心殿後,那太監把盧胖子領到養心殿正中,吩咐道:“跪下等着吧。”說罷,那太監也不說要等多久,徑直便出殿去了。諾大的養心殿中,也就隻剩下了盧胖子孤零零一人。
一個人空着肚子跪在大殿正中,這味道當然不好受,眼見周圍無人,盧胖子本想起來活動活動腿腳,順便參觀下小麻子的養心殿究竟有多豪華多奢侈,糟蹋了漢人老百姓的多少血汗,可是轉念一想,盧胖子又在肚子裏警告自己道:“别亂來,你現在要演的是大清忠良盧一峰,要演就要演得象,演到底!不是演李衛,也不是演紀曉岚——何況那些螨遺劇也都是給康麻子、乾矮子塗脂抹粉的。”
“皇上駕到——!”
“太皇太後駕到——!”
終于,正當盧胖子跪得腿都已經發麻的時候,養心殿後終于響起了太監的公鴨嗓子長喝聲,緊接着,小麻子身着五爪僞龍袍,頭戴僞龍冠,胸戴東珠和明黃色縧串成的朝珠,親自和蘇麻喇姑一左一右攙着孝莊老妖婆,大搖大擺的從後殿走進養心殿内。盧胖子心裏詛咒兩句,連頭都沒擡,直接就行禮大聲說道:“微臣曲靖知縣盧一峰,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太皇太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不錯,這胖子挺懂規矩的。”小麻子滿意的看了一眼老老實實跪在大殿正中的盧胖子,努力用威嚴的聲音喝道:“免禮,平身。”
“謝……皇上。”盧胖子答應,卻跪在那裏不肯動彈,雙肩不斷聳動,漸漸發出比殺豬還難聽的哭聲。小麻子大奇,不由問道:“盧愛卿,你怎麽哭了?”
“回皇上,微臣今日終于得睹龍顔,心中激動難……難當。”盧胖子還是沒有擡頭,隻是趴在那裏哽咽着說道:“微臣少年之時,嚴父曾經再三叮囑,要求微臣一定要讀書入仕,光宗耀祖……,今日微臣終于完成父母囑托,入仕面君,嚴父慈母卻已不人世,微臣思念父母養育之恩,君前失儀,微臣有罪,有罪……。”說着,盧胖子幹脆就放聲大哭起來,比殺豬還要難聽的聲音,也在養心殿中回蕩起來。
前面說過,孝莊讓小麻子命令孔四貞把盧胖子祖宗十八代都查了一個清楚,盧胖子便宜老爸逼着盧胖子一定要當官的事,孔四貞在報告之中也有提及,也正因爲如此,小麻子難免得意的看了一眼祖母,心說怎麽樣,朕的眼力不差吧?盧一峰就是我大清難得的忠臣孝子兼能臣啊!那邊孝莊則不動聲色,不知道心裏在盤算什麽缺德主意。
“好了,别哭了,念你孝心可嘉,朕赦了你的失儀之罪。”小麻子笑笑,說道:“平身吧,擡起頭來,讓朕和老佛爺都仔細看看你。”
“臣謝主隆恩。”盧胖子哽咽着答應,用袖子擦擦眼淚,終于站起身來,也擡起了眼圈紅腫的肥臉。而當盧胖子看清小麻子的容貌才相之時,臉上的表情真是要多精彩就有多精彩了——先是一雙被周培公譽爲金魚眼的肥眼瞪得比銅鈴還大,肥臉上的肌肉都棱了起來,然後嘴巴張得足足可以塞進去一個拳頭,再然後殺豬一樣的慘叫起來,“龍——!龍公子!”
“不錯,正是朕。”小麻子微笑點頭,說道:“盧愛卿,咱們可不是第一次見面了。”
“皇上萬歲,微臣該死!”盧胖子嚎叫一聲,撲通一聲又跪下,拼命磕頭不止。
“盧愛卿,你怎麽又跪下了?何罪之有?”小麻子又是得意,又是滿足,故作不解的問道。
“微臣前日不知皇上身份,在皇上面前說了許多無禮的言語,不恭之極。”盧胖子額頭貼地,戰戰兢兢的說道:“微臣有罪,罪該萬死!請皇上饒命,請皇上治罪。”
“起來吧,不知者不爲罪。”小麻子笑吟吟的說道。
“慢着。”這時候,一直沒有說話的孝莊忽然開口,說道:“盧一峰,你好大的膽子,你知罪嗎?”
“微臣該死!”本已站到半截的盧胖子又砰的一聲跪下,戰戰兢兢的說道:“微臣不知身犯何罪,請太皇太後明示。”
“你罪在欺君。”孝莊老妖婆聲音平淡,語氣之中卻盡是陰森殺機,“你早就知道了皇上的身份,隻是故意裝作不知,乘機獻媚邀寵,故意讨好皇上,對不對?從實招來,哀家可以饒你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