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初年的廣州城,隻有位于内城的居民房舍整齊高大,繁華似錦,居中的兩座平南王府更是富麗堂皇,雄偉瑰麗,奢華不可一世。但很可惜,和這個時代中國土地上所有的大城市一樣,繁華安全的城池内城,隻有大清八旗的旗丁旗人和他們的家眷家丁才有資格居住,真正的主人華夏子孫們,卻隻能拖家帶口的擠住在破弊凋零、矮小漆黑的外城之中,與内城形成無比鮮明的對比——而在廣州城中,這樣的對比尤其明顯。
十月初二的正午剛過,烈日暴曬下的廣州城西門外的官道之上,一輛滿是塵土的馬車從西向東,嘩啦嘩啦的小步跑了過來,坐在車夫位置上趕車的是一個年過花甲的老者,筋骨粗壯,精神十分矍铄,一隻手趕着馬車,一隻手拿着一頂鬥笠呼哧呼哧的煽着風,揮汗如雨,嘴裏還不時操着廣東口音的罵上幾句,“這是什麽鬼天氣?都進十月了,怎麽還熱成這樣?老天爺,你到底要不要我們廣東人活了?”
行到廣州西門城旁,那老者找了一個陰涼的地方停了下來,煽着風回頭沖車廂裏叫道:“夫人,三兒,到廣州了,夫人你不是說一定要帶三兒來看看廣州城嗎,怎麽還不出來?”
“兒子,兒子,到廣州了,快醒醒,快醒醒。”車廂裏傳出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過了片刻,車廂裏隐約傳出的呼噜聲終于停下,一個粗聲粗氣的男子聲音也傳了出來,“娘,天還沒亮,我再睡會。”緊接着呼噜聲立即重新響起。
“傻兒子,到廣州了!”女聲不耐煩的大聲喝了起來,車廂裏還傳出兩聲清脆的肉體撞擊聲音,似乎那女子重重給了兒子兩掌。被打醒之後,那男聲歡呼一聲,“什麽?到廣州了?我要下車,下車!”話音未落,車廂的簾布已經被人撞開,一個又矮又胖又黑的半大小子跳了出來,落地濺起許多塵煙,也在堅實的地面上留下兩個半寸來深的腳印!再擡頭看看不遠處聳立的廣州城樓,那年齡隻有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子頓時歡呼起來,“到廣州了!城牆好高啊!爹,娘,你們快看,廣州的城牆比我們肇慶的高好多!”
“傻小子,長見識了吧?”慈愛的輕笑聲中,一名身材窈窕的女子也跳出了車廂,輕巧的在車下站定。待到看清那女子的容貌之時,周圍的路人不由都是眼睛一亮,原來那被趕車老者稱爲夫人的女子竟然生得十分年輕貌美,三十來歲的年齡,五官俊俏,身材姣好,端的是一個極其難得的美貌少婦。再看看旁邊那辮子花白、少說也有六十多歲的趕車老者,幾乎每一個路人都不敢相信這個美貌少婦真是這個趕車老者的妻子,更不敢相信這樣的一個美少婦,會生出這麽一個醜的兒子,也幾乎每一個路人都在心裏産生這麽一個念頭——好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是好可怕的一朵怪花插在了一塊好牛糞上!”那趕車老者嘶吼!
“夫人,我們進不進城?”那趕車老者擦着汗水向那美貌少婦問道:“如果不進城的話,我們在城外随便吃點東西,帶着三兒繞着城牆轉一圈就上路,今天晚上應該還能趕到慕德過夜。”
“難得帶三兒出來一趟,當然要帶他進城去看一看了。”那美貌少婦嫣然一笑,拉住已經迫不及待想要進城的兒子,又向那趕車老者說道:“不過在進城之前,我們先去一趟東門,帶三兒去看看那些東西,讓他長點見識,然後再進城投宿。”
“夫人,你真要去?”那趕車老者嚴肅問道。那美貌少婦點點頭,并不說話,隻是把兒子拉回車上在車外坐好,拿起馬鞭招呼道:“老爺,你趕了半天車也累了,你去車廂裏休息,我趕車去東門,這裏的路我熟。”
那老者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拗不過愛妻的決定,上了馬車進了車廂坐下,那美貌少婦則揮鞭趕車,帶着半大兒子繞城而行,慢慢繞向東門,那第一次出遠門的半大小子則不斷在車上大呼小叫,對着廣州城牆指指點點,興奮異常,“娘,你快看,好高的城樓!爹,你快看,好深的護城河!娘,你快看,街好寬,比我們肇慶寬好多!哈哈,人真多啊!”
“是,是,三兒你叫小聲點,爹和娘的耳朵都快被你吵聾了。”那美貌少婦微笑着回答道。那半大小子聽了先是一楞,然後趕緊用熊掌一樣的肥手捂住嘴巴,一副緊張之極的模樣,直把美貌少婦和車廂裏的趕車老者逗得呵呵大笑。可就在這一家人盡享天倫之樂的時候,新的一個叫喊聲吼了起來,“少爺,你快看!好高的城牆,好高的城樓,好深的護城河,連昆明城都比不上!”
“行了,行了,二郎你說一次兩次就行了,别再象土包子一樣大呼小叫,丢我的臉!”埋怨聲中,三四十個家丁模樣的男子簇擁着一輛馬車橫沖直撞過來,馬車上趕車的是一個容貌頗爲英俊氣質卻極度猥瑣的年輕家丁,滿臉陶醉的沖着坐在旁邊的一個白胖子說道:“少爺,你說這廣州城怎麽這麽大?百姓怎麽這麽多?昆明城和這裏比起來,簡直就是鄉下地方!要是那天少爺你當上了廣州知府,我們可就發大财了,别的不說,光是收火耗銀子,一年至少也要撈三五萬兩銀子吧?”
“蠢貨!叫你别說這樣的話了,怎麽老是記吃不記打?”那年輕的白胖子一個爆栗敲在那趕車家丁頭上,怒氣沖沖的說道:“你個白癡,昆明城能和廣州城比嗎?昆明是内陸城市,山高路險,人口當然少了。廣州這邊是沿海城市,打秦朝起就是南海郡的治府,全國第二大港口,宋元的時候還是海上絲綢之路的起發點,和幾十個國家有貿易往來,人口最多的時候有近百萬,昆明也能和這裏比?”
“少爺懂得真多,小的受教了。”英俊家丁揉着腦袋傻笑。旁邊的趕車老者和美貌少婦則互相對視一眼,都有些驚于這個白胖子的廣聞博識——在這個交通資訊嚴重不發達的年代,一個内陸人能這麽清楚廣州情況,還真不多。這時,那英俊家丁忽然扭頭看見了這邊的美貌少婦,馬上又變成了一副豬哥模樣,雙眼放光,情不自禁的吹了一個口哨,淫笑道:“小娘子好漂亮,有婆家沒有?”
“騰!”話音未落,那美貌少婦已經怒目圓睜的在馬車上站了起來。還好,那個白胖子也跳了起來,重重一巴掌拍在那英俊家丁的後腦勺上,咆哮道:“白癡,你要是再敢給我嘴賤,我就要你好看!”揍了口無遮攔的家丁,那白胖子又向這邊的美貌少婦拱手行禮說道:“夫人,實在對不住,在下管教無方,家丁冒犯了夫人,在下代家丁向夫人賠罪。”說着,那白胖子向美貌少婦深深一鞠。
“算你聰明!”伸手不打賠禮人,那白胖子道歉十分誠懇,美貌少婦即便再憤怒也不好發作,隻能冷哼一聲,恨恨喝道:“下次叫你的狗腿子長點眼睛,再敢亂放屁,老娘撕爛他的嘴巴!”
“是,是,在下一定好好管教。”那白胖子連聲道歉,抽打着口無遮攔的狗腿子家丁先一步走了。那美貌少婦這才氣呼呼的坐回原位,沖着旁邊的兒子說道:“兒子,以後再有人這麽對娘說話,你馬上就給我沖上去打,打死打傷娘賠命!”
“好!”那黑胖半大小子歡天喜地的答應,還雙手一拍,發出仿佛金鐵交加的聲音。車廂裏的趕車老者則忙說道:“夫人,不要教壞了小孩,什麽打死打傷你賠命?這裏是廣州,不是肇慶!再說了,剛才那位胖公子馬上就教訓了惡奴,又向你賠禮道歉,已經是很難得了,你看他那個前簇後擁的架勢,這樣的人有幾個會這麽懂道理?”
“老爺,那個小子是在調戲我,調戲你的妻子你都不管,現在還來教訓我?”美貌少婦小嘴一撇,眼睛裏淚水已經在打轉。趕車老者最怕老婆這樣,無奈之下隻好趕緊舉手投降,無可奈何的說道:“好,好,是爲夫不對,不過剛才爲夫确實不好動手,那位胖公子道歉這麽真誠,我怎麽還出手收拾他?這樣吧,以後再有這樣的事,爲夫馬上出面,這樣總行了吧?——夫人,算我求你了,這裏是在廣州城外的官道上,你可千萬别象在家裏那樣鬧啊。”
“這還差不多。”美貌少婦破涕爲笑,這才又重新揮鞭,趕起馬車繼續行往東門。那黑胖的半大小子則傻乎乎的笑道:“娘,剛才那個白胖子我喜歡,我長這麽大了,還是見到我和一樣胖的人,和他走在一起,肯定沒人再笑我胖了……。”
說話間,一家三口終于繞到了廣東東門之外,但那個美貌少婦還是沒有趕車入城,而是把馬車趕向了東面。那半大小子好奇問道:“娘,我們怎麽不進城?”美貌少婦不答,後面的老者則低聲說道:“三兒,不要說話,你娘帶你去看一些東西。”那半大小子對父母的話是言聽計從,也就乖乖的閉上了嘴。
馬車沿着官道又行了二三裏,轉入一條偏僻小道,再行得數裏,那美貌少婦終于将車停在一座灌木叢生的高山之下,又将兒子拉下馬車,指着那三四十丈高的青山,輕聲說道:“兒子,你知道這是什麽麽?”
“山。”半大小子乖乖答道。美貌少婦又和藹的說道:“那兒子,你知道這山是怎麽得來的嗎?”
“不知道。”黑胖半大小子搖頭。旁邊的趕車老者沉聲說道:“三兒,爹來告訴你,這山是用死人的骨灰和屍體堆出來的,現在還好點,前些年來廣州,隔着十裏路都能聞得到這裏的屍臭!”
“這麽高的山,是用死人的骨灰和屍體堆出來的?!”黑胖半大小子大吃一驚,驚叫道:“那得有多少死人啊?五萬?十萬?!”
“是八十萬!”美貌少婦語出驚人,略帶哽咽的說道:“十七年前,大漢奸尚可喜和耿繼茂帶着清朝鞑子攻打廣州,打了将近一年都沒打下來,後來城裏出了一個漢奸叫範承恩,打開廣州城門,兩個大漢奸帶着清朝鞑子殺進城裏,到處殺人放火,擄掠,十二天裏,足足殺了我們八十萬廣東人!後來,廣州城外的釋真大師出錢雇人,用了許多時間把所有的屍體都收集起來,搬到這裏燒成骨灰,就堆成了這座山……。”
說到這裏,那美貌少婦已經是泣不成聲,那趕車老者則接着說道:“從那以後,這座山就叫着共冢,意思是大墳墓,你明白?”那黑胖半大小子似懂非懂的點頭,那趕車老者又命令道:“三兒,對着者座山跪下。”
“是。”那黑胖半大小子必恭必敬的對着山跪下,這才回頭問道:“爹,娘,我爲什麽要跪?”
“因爲這座山裏,就有你外婆、你舅舅和你很多親人的骨灰。”那趕車老者緩緩說道:“十七年前,你外公一家就住在廣州城裏,還參加了保衛廣州的血戰,城破之後,你外公帶着你娘逃出了廣州城,但你的外婆和舅舅他們,就都……。”
“那我應該向他們磕頭了。”那黑胖半大小子忽然變得懂事起來,向着那座屍山咚咚咚的重重磕了三個頭,大聲說道:“外婆,舅舅,我來看你們了,你們知道嗎?”
“三兒乖,你外婆們肯定知道。”美貌少婦撫摸着愛子的頭頂,哽咽着緩緩說道:“三兒,娘今天帶你來看這座山,就是要告訴你,清朝鞑子和大漢奸尚可喜、耿繼茂帶給我們的血海深仇,永遠不能忘,我們要報仇,要驅逐清朝鞑子,把大漢奸尚可喜、耿繼茂千刀萬剮,淩遲處死!”
“娘,我記住了。”黑胖半大小子大聲答應,又馬上問道:“爹,娘,清朝鞑子和大漢奸們在那裏?我這就去打死他們!”吼叫着,黑胖半大小子張開雙臂,猛力一握雙拳,全身上下立時發出一陣噼裏啪啦的關節聲響,威勢十分驚人。
“傻兒子,清朝鞑子有很多,大漢奸們也有許多狗腿子,你一個人,怎麽可能打得過他們?”美貌少婦含淚笑罵,又哽咽着說道:“娘帶你來,隻是讓你先記住這些血海深仇,然後爹和娘還要帶你學本事,帶你去認識一些同樣對清朝鞑子有着深仇大恨的反清英雄,讓你……。”
“夫人!”趕車老者忽然打斷道:“有人來了。”
反清複明的話當然不能當着不認識的人亂說,那美貌少婦得到報警趕緊住口,扭頭一看時,果然看到一行人緩緩向這邊走來,再仔細一看來人容貌,美貌少婦一家不由都是一楞,原來來的不是别人,恰好就是剛才調戲美貌少婦那一幫人,走在最前面的也不是别人,恰好就是那個很懂道理也還有禮貌的白胖子。見到美貌少婦一家也在這裏,那白胖子也是一楞,有些想要張口打招呼,卻又顧忌身後這一幫人不敢亂說話,正猶豫間,另一個身材比較高大的随從已經咋呼起來,“盧大人,看得差不多該走了吧?早點進城,說不定還可以在平南王爺家裏混一頓飯!這種鬼地方,晚上肯定會鬧鬼,再不走就天黑了,要是把你吓着,咱們哥幾個可沒辦法回昆明向王爺交代。”
“原來也是漢奸!”趕車老者和美貌少婦一起眉毛一揚,對那個白胖子——自然也就是咱們的盧一峰盧胖子盧大縣令唯一那麽一點點好感一掃而空。
“知道了。”主動跑來這裏接受階級革命教育的盧大縣令沒好氣答應,又斜眼看了一眼美貌少婦一家三人,暗暗心道:“這家人跑來這裏幹什麽?看那個女人眼睛紅腫,臉上還有淚痕,肯定是剛剛哭過,在這裏哭肯定是爲了被清朝鞑子屠殺的廣東百姓哭,就是不知道他們是來頭,會不會是恩師要我在沿海、江南一帶用心結識的反清複明志士?不過看他們一個老一個小,還有一個兇女人,會是反清複明志士的可能性恐怕不大,應該隻是當年廣州大屠殺的幸存者過來悼念被害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