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元年的冬月。雪來的很急,一夜的就将整個京城蓋上厚厚的白雪。
這些日子,楊改革整日都悶在暖閣裏,不出來,隻是偶爾見一些重臣。
首輔施鳳來穿着厚厚的衣裳,仍然覺得渾身發冷,北風吹得實在是太冷了,不斷的搓着手,以驅趕寒意。這些日子,由于大雪的原因,也不早朝了,皇帝連文華殿也不去了,有事,内閣自己處理,實在是大事,就跑乾清宮,據說,皇帝很怕冷,整日呆在暖閣裏不出來,施鳳來看看這天,也覺得有道理,沒事他也不願意出去。
“陛下,施首輔來了。”暖閣裏很暖和,楊改革穿的不過是秋衣,和外面那些穿着厚厚棉衣的人是兩個不同的對比。
“讓他進來吧。”楊改革收拾了一下暖床上的東西,說道。
“遵命!”王承恩答應了一聲,出去了。
施鳳來進了乾清宮,立刻覺得暖和很多,脫去外面的罩衣,這才進了東暖閣。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施鳳來首先行了個禮。
“首輔起來吧。”楊改革淡淡的道,這些日子的煎熬,總算沒白費,面對日後改天逆命,已經有了路數,不再是腦袋狂熱着一廂情願,橫沖直撞。
“謝陛下隆恩。”施鳳來站了起來。
“政事都處理了?”楊改革淡淡的問道。
面對這位威嚴日隆的皇帝,施鳳來的膽子越來越小,做事,越來越中規中矩,以前還大着膽子處理過一些“大事”,現在,恨不得将所有雞『毛』蒜皮的事都拿給皇帝,因爲這件件事都牽扯着複雜的關系,都能讓人想到很多東西,不過顯然,皇帝對很多東西沒興趣,不得不由他們閣臣處理。
“回陛下,基本都處理了,唯有而三件事,臣等無法處置,還請陛下聖裁!”施鳳來道。
“哦,奏疏呢?朕看看。”楊改革說道。
王承恩連忙将奏疏遞上。
楊改革翻看起來,時而皺皺眉頭,時而用筆在“草稿紙”上畫來劃去,似乎在寫着什麽,其實也沒什麽值得算的,這種年複一年,可以拿去年,前年,老前年,甚至n多年前的賬目來做帳的東西,根本不值一看,每年都是按照這個來做帳的,根本沒有一點新意。
施鳳來站立在那裏,呆呆的等着皇帝在那裏看奏疏。
不一會,皇帝似乎是看完了,施鳳來才松了口氣,看樣子,問題不算大。
楊改革将奏疏挪到一邊,這種千年千篇一律的賬目,還用自己過目麽?淡淡的看着施鳳來,自己這些日子的煎熬沒白受,已經有了大緻的步驟,如今,就是一一的将這些步驟實現,道:“首輔,坐吧。”楊改革忽然說道。
面對皇帝突然而來的優待,施鳳來誠惶誠恐,連連推脫:“陛下面前,那裏有臣坐的地方,臣不敢,不敢……”
“呵呵呵,朕聽外面傳言,朝中有一個帝黨,不知道施首輔可知道?”楊改革平淡的笑着問道。
帝黨?施鳳來雖然平時自诩帝黨,但是,帝黨這詞、這話還是頭一次被這樣面對面的從皇帝口裏說出來。皇帝這是怎麽了?帝黨不就是皇帝的人馬麽?陛下還問?施鳳來立刻惴惴不安起來。
“回陛下,臣知道……”施鳳來又懼怕,又無奈的說道,生怕自己的這個回答給自己帶來麻煩。
“帝黨是幹什麽的?”楊改革又笑面着問道。
“回陛下,帝黨……,帝黨……,帝黨就是跟着陛下,爲陛下辦事,以陛下的意旨爲……”施鳳來斷斷續續,說着說着就說不下去了。結黨可是朝廷大忌,私下裏大家說誰是什麽黨,那是私下裏說,真的要在明面上說,那可跟彈劾攻擊人家沒兩樣,雖然帝黨是皇帝麾下的帝黨,但是……,施鳳來總覺得很可怕。
“首輔是帝黨嗎?”楊改革又問道。
“回陛下,臣是!”這回,施鳳來倒是立刻答應了,要是連這個還猶豫,他懷疑,皇帝立馬叫自己滾蛋,自己還想在首輔的位子上幹幾年呢,趕上個有爲的皇帝,或許順帶着以自己那一般般的能力,或許也能成就一番傳世的美名。
“呵呵呵,好!首輔要記得就好,帝黨就是爲朕辦事,爲朕張目,爲朕分憂的帝黨,要以朕的意志爲意志,朕要往東,帝黨絕不往西,這就是帝黨,首輔可千萬别忘記了這個。”楊改革笑着說道。
“臣知道了!”施鳳來見皇帝的面『色』一直緩和,繃緊的心思這才放下來。
“坐吧!”楊改革再次說道。
施鳳來這次隻稍稍的猶豫了一下,就沒有推辭了,立刻坐下,剛剛皇帝那番話可不是白說的,要自己往東,自己就不能往西,皇帝叫自己坐下,自己要是還站着,那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楊改革看着“規規矩矩”坐在圓凳上的首輔,又笑道:“其實,今日召首輔來,是想跟首輔暢談一下治國的方略。”楊改革比較滿意施鳳來的表現,雖然這個首輔是個沒主見的,是個沒膽識,沒見地,沒氣魄的首輔,但是,也好在這裏,什麽事,他不敢擅自做主,很多事,都得聽自己的意見,特别是在大方向上,可以便于自己的掌握,所以,說起來,這還是一個不錯的首輔,遠比那種“原則”“個『性』”強的首輔要好得多。
“請陛下示下!”施鳳來低着頭,說道。
“我大明朝這些年以來,幾乎連年大戰,加上又是天災連綿,可謂是傷了元氣,朕在想,如何能改變這種狀況……”楊改革想了想說到,這些天,楊改革一直在推那事,推演來,推演去,楊改革忽然發現,自己都隻将推演的結果推演到砍晉商,砍鹽商,收關稅,然後收一大筆銀子就完了。其實,自己作爲一個皇帝,忽略太多的東西,作爲一個皇帝,視野,應該有皇帝的視野,而不該局限在一個仇視者的角度,自己砍鹽商也好,收關稅也好,這都不是目的,僅僅是手段,而時間,不是到了砍完晉商,砍完鹽商就完了,這不是玩遊戲,打倒了**oss就通關,就一切大吉了,沒得玩了,在這個現實的世界裏,這可不是終點,僅僅是一個過程,一個起點而已,時間還會繼續,而自己的推演卻僅僅到砍完晉商,砍完鹽商,每年得一筆銀子,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失誤,是一個巨大的漏洞,即便自己砍鹽商,砍晉商,收關稅這些事做得再順利,但是,自己卻沒有一個過渡,沒有爲做完這些事之後的事考慮,忽略了砍完晉商,砍完鹽商之後自己該幹什麽,無疑,這是一個短視的皇帝,是一個做事沒有章法的皇帝,是一個不合格的皇帝,不看前方的人,注定會迎頭撞在山上,不将這些事的來龍去脈,昨日、今日、明日考慮清楚一味的蠻幹,自己可能傷不起。
這也是楊改革這些日子煎熬,困『惑』,念頭不能通達的所在,自己沒有将那些事通盤考慮,僅僅是将那些事當作自己最大的障礙,卻沒想過,自己挪開障礙之後會幹些什麽,挪開之時要幹些什麽。自己隻想過和官僚階級攤牌,可能将會獲得巨大的利益,卻沒想過,一旦攤牌,自己又将帶着這個帝國往哪裏去?一旦攤牌,帝國必将出現巨大的斷裂,權利、規則、傳統、習慣等等将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個巨大的斷裂。如何及時的彌補這個斷裂?如何乘着斷裂及時的推出自己的政策,推出自己的規則?又如何讓帝國按照自己的意志向前行,讓帝國按照自己設計的路子往前走,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新的問題,也是相當重要的一個問題。不把這些問題考慮清楚,念頭自然不能通達,必定會困『惑』,必定會煎熬。現在的問題就是,自己還沒有一個這樣成熟的思路,沒有爲大明帝國設計一個可行的路子,甚至連基本的設想都沒有,隻是一心想着砍晉商,撈銀子,别讓饷帝這個名頭一直壓在自己身上就行。
不考慮這個問題,隻想着砍鹽商,砍晉商,這就是短視,這就是傻瓜,沒有爲帝國設計一個路子,沒有爲帝國選擇一個方向,甚至沒有最基本的設想,急急忙忙的砍晉商,砍鹽商,和整個官僚階級決裂,無疑,這是十分愚蠢的,等砍完了晉商,鹽商才發現,自己除了一些銀子,什麽也沒有得到,整個帝國依舊按照他原有的線路在滑落,滑向地獄深淵的步伐,不過因爲自己的努力稍稍的停頓了一下罷了。
想明白了這個問題的楊改革,視野豁然開朗,人也變了,不再是懊惱那些鹽商,那些晉商,那些不交稅的特權階級,不再是恨不得吃他的肉,啃他們的骨頭。而是開始自己的謀劃,爲銜接逆天之後的斷裂而做準備,爲帝國的明日設計方向,設計路子。做好決裂之時、斷裂之後的銜接,這才是自己目前最重要的。有了這些設計良好的各種銜接,決裂之時也才會變得自然,平滑一些,而不是自己設想中的那般劇烈,天崩地裂,明帝國才不會回到老路上。各種良好的銜接,會讓明帝國在斷裂之後按照自己設計的方向前行,而不是一步步滑向地獄的深淵,滑向曆史的怪圈。
看事物的視野高了,原本推演的時候,很多生澀,很多不通暢,很多過于生硬的東西,現在就變得圓滑,變得通透,變得毫無隐藏。
這也才有了楊改革約見重臣,施鳳來作爲首輔,自然是要考慮的,很多東西,都必定和他有關,事先跟他吹吹風,透透氣,是很有必要的。
“陛下,如今全奈陛下聖明,北驅胡虜,内安軍民,陛下實乃是可比舜堯的聖主啊!”施鳳來見是這事立刻一頓馬屁送上,這幾句話在施鳳來看來,絕不是馬屁,千萬兩銀子安定災民,皇帝做到了,補發欠響,送棉衣,這些皇帝都做到了,說句内安軍民,絕不過份,北驅胡虜這也是實打實的,也沒有水分,所以,這句話,施鳳來說得理直氣壯。
“呵呵,首輔不必如此誇朕,内裏情形,朕是知道的,朕想問,首輔有沒有想過,東虜并未徹底敗亡,天災明年也還回來?施首輔可想過,将這些事當作未來幾年的工作核心,工作重點來做?爲自己設計一個應對這些天災,外侵的整體思路?然後按照這個思路逐步施行自己的方針、理念?”楊改革『逼』視着施鳳來,看着他的眼睛。
施鳳來已經如坐針氈,想想皇帝做的這些事,一件他都覺得是天大的事,一件交給他來做,他都覺得吃力,困難,覺得無法辦到,皇帝卻要他爲幾年,乃至十幾年之後的這些大事做考慮,施鳳來的腦子已經一片空白。
看着施鳳來惶恐和不安的眼睛,楊改革笑道:“首輔不必驚慌,朕說的都是實情,朕早就說過,這天災還會延綿十幾年的,首輔難道忘記了?所以說,移民可能持續十幾年,這是可以預見的,再者,東虜的問題,今年雖然是我大明小赢了一陣,但東虜卻未傷元氣,隻不過是因爲天氣的原因不得不撤走而已,所以,今後幾年,乃至十幾年,東虜仍是我大明的死敵,這些,都不難預料啊!所以,朕才有如此一問。”楊改革繼續『逼』視着施鳳來,笑着說道。
施鳳來已經大汗淋漓了,今年移民花費可是千萬兩,和東虜打仗,耗費了多少銀子,他并不十分清楚,但是也知道,絕不是一個小數字,很可能在幾百萬兩,還不算皇帝爲了對付東虜而練的新軍,光是一年,這花費就在兩千萬兩以上。今年能支撐下來,那都是奇迹,可皇帝卻還說,以後年年都會如此。一想到那龐大到堆成山的銀子,施鳳來的汗就不停的冒出來,今年可以有奇迹,難道年年都有奇迹?施鳳來頭一次感覺到,沒了皇帝在上面罩着,他這首輔,一天也幹不下去了。
再想想皇帝說過的話,未來十幾年都是天災,這種近乎神一般的預言,讓施鳳來又有了些勇氣看皇帝,如果說人很難辦到皇帝說的這些事,但是,神或許就不一樣……
“臣愚鈍,未能爲陛下分憂,請陛下治罪!”施鳳來想起皇帝那神一般的預言,想起皇帝弄錢的手段,這才好了些,對于自己接着幹首輔,有了些信心,前提就是,自己上面,永遠都有一個皇帝罩着,不要讓那些“煩心事”找上自己,那些事,自己一件也應付不來。
“……臣身爲帝黨,唯有緊随陛下,緊跟着陛下而已,其他的,臣是不會多想的,身爲帝黨,陛下讓臣往東,臣絕不往西,陛下讓臣幹什麽,臣就幹什麽。”施鳳來想明白了自己能當首輔的原因,立刻說道。
“呵呵,好,首輔能明白就好,不過,首輔也不要妄自菲薄,關于朕說的那件事,首輔閑暇無事之事可以多想想,看未來幾年裏,内閣如何将那些事作爲重點來抓,重點來關注。将銀錢,人力,物力,心力往這些方面傾斜,這些都得從小處着手,首輔閑暇無事的時候,倒是可以想想,……當然,這件事,首輔得注意保密,切記這是你我君臣二人的禁中語,禁中語失竊是什麽後果,我想首輔應該明白。”楊改革笑着說道,關于日後的一些舉措,楊改革已經有了一些初步的想法,如今,給自己的首輔吹了吹風,希望他到時候能夠領悟,自己是皇帝,指點一下江山最好,具體的細節,具體的過程實在太煩瑣,自己不必太過于鑽進去。
施鳳來見皇帝笑得蠻有自信,心裏的自信也回來了,雖然皇帝吓得他夠嗆,但是,隻要皇帝在他頭頂罩着,他還怕什麽?當下就道:“臣遵旨!”在施鳳來看來,這是皇帝跟他吹風了,可能明年還有今年這般大的動靜,比如移民,比如打仗,所以,提前打招呼,給明年的很多安排,得對這些方面多用心,想到這裏,施鳳來已經自信滿滿了。
“大伴,天氣冷了,給首輔加件披風,首輔就這樣穿着回家,算是朕賜的。”楊改革笑着對施鳳來說道。
“臣謝陛下賞賜,謝陛下隆恩!”施鳳來立刻謝恩,皇帝可難得這般随手賜給别人東西,不是有大功,不是有大喜事,可沒見什麽人得賞賜。
施鳳來走了。
楊改革卻又在想,自己的頭一個“五年計劃”該計劃那些内容,或者是“三年計劃”該計劃那些内容,是鋼産量?煤炭産量?還是工業力量、工業産值?自己需要的是一個有具體行動目标和步驟的計劃,逐步的按照計劃實現目标,一步一個腳印,需要一套能執行自己定下目标的一套人馬,這才是改變整個曆史的依靠,而不是殺點人,抄點家,弄點銀子,打點勝仗,自己必須有一個系統,必須有一個全新的體系,而不是按照一兩千年以來形成的慣例和傳統,按部就班的處理着一年又一年,不斷循環的曆史。
不!自己頭一個計劃的,應該是番薯的産量,自己應該把番薯的産量當作自己頭一個“三年計劃”或者“五年計劃”的頭等大事來抓,想到番薯即将成爲改變世界的所在,成爲一個曆史的見證,楊改革不禁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