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翹意識到到白楊的情緒明顯變化,是在元旦當天。
清晨兩人外出跑步,圍着月牙湖繞圈,早上的氣溫在零度以下,空氣通透而冷冽,連翹也裹上了羊毛圍巾,但上身深色抓絨的高領衫,下身運動褲,還是一樣的幹練,按照連翹的說法,她要保持身體靈活行動敏捷,所以不能把自己裹成米其林輪胎人。
白楊隻覺得她是在炫身材,畢竟這姐姐的身材确實好到爆。
每天早上的晨練是兩人主要的交流時間,作爲輔導員,連翹要求白楊把昨天一整日包括晚上的思想活動都告訴自己,包括做夢——連翹說她能幫忙解夢,但她恐怕是個弗洛伊德派解夢大師,無論白楊夢到啥她都能給解釋成青春躁動,無論什麽意向都能牽扯到性别意識。
白楊說他夢到黑色的巨大月亮從天空墜落,連翹一本正經地說大月亮就是大圓球,大圓球就是大罩杯,直面自己的渴望吧少年。
連翹還詢問白楊最近手藝活的頻次,她說男性手藝活的頻率時間和女性生理期是一樣具有重要參考意義的表征,可以體現出生理心理健康相關情況,那嚴肅正經的表情好似一位經驗豐富的大夫,可當白楊支支吾吾地回答她之後,連翹就捂着肚子大笑。
這時白楊才回過神來,又被調戲了。
“累不累?”連翹估計了一下跑過的路程,爬到湖邊的觀景台上坐下,拍了拍身邊的座位,“坐過來休息一下。”
白楊氣喘籲籲地坐下,往前望着甯靜的深色湖水。
“今天元旦诶,新年快樂。”連翹忽然說。
白楊愣了一下,“你也新年快樂。”
“晚上回去也記得祝她新年快樂。”連翹提醒,“你會不會唱那首歌?劉德華張衛健他們唱的,祝福你,在每一天裏,永遠多彩多姿……”
她自己也記不全歌詞,隻能哼着調子。
“這是什麽年代的歌?”白楊皺眉。
“沒有聽過嗎?”連翹又多哼了兩句,“春風爲你吹開漫山花,秋月伴你天空萬裏飛,讓百夜燦爛滲進美夢,冬天冰霜不至。”
“沒聽過。”白楊打了個哈欠,“你聽的歌必然比我年齡大,我爸他們應該熟悉。”
“老歌有什麽不好?老歌是經過時間檢驗的經典。”連翹話鋒一轉,“你這哈欠連天的,昨天晚上幾點睡着的?”
“兩點。”
“這樣可不行。”連翹扭過頭來用手捧住白楊的臉頰,固定住他的頭,然後湊近看他的眼睛,“長期失眠,精神萎靡,很難保證工作狀态。”
“這話跟他們說去,趙叔他們休息時間比我還少。”白楊把她的手擋開,“工作強度也比我大多了。”
“可我不需要對他們負責。”連翹很認真地說,“我隻需要對你負責,教你的方法你試過了嗎?”
“試過了。”
“還是這樣?”
“還是這樣。”白楊點點頭。
“需要我給你預約醫生嗎?”連翹問。
“你認爲醫生管用嗎?”
連翹沉默了幾秒,深吸一口氣,用力拍拍白楊的肩膀,擠出一個明媚的笑臉:“打起精神來!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們的計劃在有條不紊地推進,這個時候你可不能掉鏈子啊,團隊核心白楊同志!”
“趙叔他們對上級負責,你對我負責,那我要對誰負責?”白楊說。
你對大小姐負責。
有人這麽回答。
白楊猛地扭頭,發現連翹在思考,剛剛不是她在說話。
白楊擡手揪住自己的頭發,他大腦深處忽然抽動似地隐隐疼痛,低聲說:“我對大小姐負責?”
“嗯……這麽說也沒問題,你确實是對她負責……”連翹點點頭,可她一句話尚未說完,就撞上了對方的目光,那目光深處仿佛有一口深井,井底有冰冷的、不見底的水,這讓連翹暗暗吃驚,很難想象一個高三學生爲什麽會有這樣的眼神,那眼神分明是懷疑的、審視的、它好像在說:你們真的能對她負責嗎?你們真的想對她負責嗎?
連翹意識到白楊的懷疑不是一天兩天了,在整個團隊打着雞血嗷嗷叫的時候,這個少年坐在風暴的中心,卻仿佛不受感染和影響,盡管隻有一牆之隔,但客廳和卧室内的氛圍是截然不同的,客廳裏嚴肅、明亮、緊張有序,而卧室裏憂慮、黑暗、冰冷壓抑,連翹努力地想把白楊從黑暗中拉出來,可她面對白楊的問題總是不知如何回答。
白楊問她:我們是不是在利用她?
連翹說你要相信,我們是在拯救她。
白楊又問:究竟是誰在拯救誰?
他冷冰冰地旁觀周圍人們的工作,以一種截然不同的态度面對所有人共同的問題,至于他心裏想的是什麽,連翹也不知道,她很難設身處地地站在白楊的立場和角度上思考問題,這個年輕的高三學生所面臨的局面在人類曆史上亘古未有,每次他沉默地坐在黑暗的卧室裏,連翹總覺得自己看不透他。
可他分明隻是一個年輕的高三學生,他才十八歲——這場生活中的巨大變故究竟給他帶來了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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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爲輔導員,連翹無力把白楊拉出這樣的泥潭,她認爲換成任何一個人都做不到,白楊已經足夠堅強,且被保護得足夠好,換個人來恐怕現在已經精神崩潰。
連翹隻能眼睜睜地目睹白楊越陷越深,直到這一天被完全吞沒——1月3日晚八點,BG4MSR提前返回梅花山莊。
白楊很驚喜,但驚喜迅速變成驚異,緊接着變成驚惶。
“你爲什麽回來了?核彈成功引爆了嗎?現……現在梅花山莊還不安全……”
“聽我說,BG,聽我說。”女孩氣喘籲籲,“我不知道還有多長時間,我現在要上去把手台綁上八木天線,把電台切換到衛星信号,你們能接收到衛星信号對吧?就是那顆中繼星,測試一下鏈路是不是暢通的。”
“等等……你說什麽?你在說什麽?”
白楊懵了。
這劈頭蓋臉的都在說些什麽?
對方歎了口氣,沉默了幾秒鍾,輕聲說:
“BG,白楊,計劃成功了,核彈引爆了,我接下來要前往第一基地幫你們取回所有的存儲數據,完成行動的最終目的。”
“不……你不用這麽着急,你不能回來,你應該要在安全區裏待滿一周時間……”
“沒有時間了。”
女孩說。
“我……我不明白,大小姐,你那邊什麽情況?把發生了什麽告訴我們,指揮部給你制定行動計劃。”
“不要再廢話,核彈确實成功引爆了,但麻煩的是幹掉一個引來了一大群,它們很快就要在南京着陸,一旦它們着陸,那将再也不可能取回第一基地的數據,我不确定我還有多少時間,聽好了,現在執行預定計劃,我接下來要去切換電台信号,會進入一段時間的靜默,不過很快你們就能收到數據,能明白麽?如果明白就回答我。”
女孩的聲音又快又急,一股腦倒豆子似的把話說完了。
“明白。”
“放心,我跑着去,跑着去紫台辦公樓,相信我,我跑起來速度很快的……一個小時,最多一個小時,你們就能接收到數據。”
“不不不不不!”白楊大吼,“你不能去!不安全!那不安全!”
那頭也大吼:
“我不去你去啊!你不去就閉嘴!”
白楊頓時啞了。
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差點拿不住手咪。
那姑娘忽然歇斯底裏起來。
“也爲我想想,BG。”半夏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我是逃到一半折返回來的,可是這有什麽辦法?如果這世上隻剩下你一個人,那你不去做就沒人做了……等我一個小時,最多兩個小時,我跑着去,不會有事,你知道我跑起來速度很快的。”
“你沒有這個責任。”白楊的聲音在發抖,“逃啊,不要管這些事了,逃得越遠越好……”
“可是我想救你們。”
聯絡中斷,半夏切換了電台信号,她将手台綁上樓頂的天台八木天線,預先把725電台調成接收衛星信号的模式。
這些行動方案她和指揮部預演過很多遍,做起來輕車熟路,很顯然半夏認爲自己沒有時間抵達第一基地後返回梅花山莊再打開衛星接收鏈路,所以隻能在出發前就把手台留在樓頂,提前把電台切換成衛星信号接收模式,這麽做步驟方便,但是也會導緻失聯。
指揮部炸鍋了。
一個驚雷把剛松一口氣的人們炸得跳了起來,白震和王甯幾乎不敢置信,而趙博文在客廳憤怒地罵娘,誰也不知道他能罵誰。
可他們什麽也做不了,所有人陷入漫長而無力的沉默等待。
而等待的最終結果會是什麽呢?
沒人再敢做任何推測和預言,趙博文也頹然地坐倒在沙發上,把臉深深地埋進雙手裏,作爲整個計劃的主要推動者,整個團隊的核心領導,這個永遠在不擇手段往前推進的男人,終于也束手無策,隻能靜待命運的審判。
電台裏隻有漫長的沉默,這沉默可能永無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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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楊度過了他此生可能最難熬的兩個小時,連翹默然無言,她什麽都做不了,連擁抱都不再有用,如果擁抱有用她更願意去擁抱那個孤身奮戰的小姑娘,這麽多人蹲在一個和平安甯的年代卻一點忙都幫不上,真是群廢物。
客廳裏每隔兩秒鍾響起一次“滴——”的聲音,這是中繼衛星的信标,聲音不斷就證明數據鏈路暢通,可是鏈路暢通并無什麽意義,道路接通了,沒有數據傳過來就是無用功。
白震和王甯面面相觑,不敢說話。
相比于白楊,他們更茫然無措,這是純粹計劃外的變故,明明一切順利,那麽多障礙都克服了,那麽多難題都解決了,天大的困境也敵不過用心攻克,自信心都爆棚了——結果當頭一棒又把幾個老妖怪打回原形,命運隻不過稍微拐了個小小的彎,就把他們甩得連尾燈都看不見。
人力終究是有窮盡的,就像人再多也不可能從井中撈起月亮,這個世界總是在人類自以爲能辦到一切時提醒他們這一點,并讓他們認識到自己的弱小和無力。
老媽給他們倒了茶,茶水一直放到冰涼都沒人動。
他們在沉默中想象,那個女孩在即将傾覆的世界裏亡命狂奔,世界就在她的身後坍塌,像一堵高牆那樣碾下來,落到誰頭上都是滅頂之災,而她隻有快,再快!拼命地快!
她在苜蓿園大街上飛奔,在中山東路上飛奔,穿過廢墟和草叢,跌倒了就爬起來,咬着牙繼續跑。
在一切破碎之前拿到想要的東西,她要用兩條腿快過兩個世界毀滅的速度,搶救她所擁有的一切。
老天保佑啊。
趙博文雙手緊握,抵住下巴,閉上眼睛。
當晚十點一刻,機械而有規律的指示燈忽然急促地響起來。
人們豁然起身。
“信号!”
“有數據……有數據!”趙博文大吼,“所有單位注意!有數據!”
不幸中的萬幸,等待是有結果的,數據流穿越二十年的時間,從梅花山莊11棟804戶卧室的725電台迸發出來,沿着電纜與光纖分配到全國各地,所有嚴陣以待的單位和部門立即展開存儲備份和破解工作。
“什麽?”趙博文接到電話,“視頻?好的……麻煩你們同步過來。”
他放下手機,扭頭對其他人說:
“傳過來的數據裏有視頻,不需要解譯,應該是錄像,我讓他們同步過來。”
指揮部裏的顯示器閃了閃,屏幕暗了下去。
衆人可以看到昏暗的光線下有什麽東西在閃動,可是屏幕上遍布噪點,幾秒鍾後人們才辨認出那是一個人的上半身,她湊在攝像頭的鏡頭前不知在調整什麽,伴随着揚聲器裏“咔啦咔啦”的響動,等到調整完畢,女孩往後退一步,從頭到腰都被囊括在視野裏,老趙老白恨不得把腦袋鑽進顯示器。
女孩還是那個女孩,隻是頭發短了,披着雨衣,髒兮兮的臉蛋,粘着黏糊糊的血和汗,有點狼狽地笑。
“喂喂?能聽到我說話嗎?”半夏對着鏡頭說話,又偏頭不知道在問誰,“它能錄音對吧?聲音和圖像都能錄下來?”
她又往畫面中間挪了挪,開口說:
“這是錄像,我成功抵達第一基地了,白楊、老爹、趙叔、王叔還有大家,如果你們看到了視頻,那就證明數據傳輸正常。”
連翹搭在白楊肩膀上的手驟然捏緊了,平時這個時候後者該鬼叫了,但白楊一聲不吭。
“第一基地運轉挺正常的,數據保存很完整,雖然我看不出什麽來,不過上面顯示很完整,我已經按照次序打包發過去了……”女孩靠在身後的牆壁上,用手撩起髒兮兮的頭發,撫着額頭吸了口氣,“有點頭暈,可能是跑得太快了,我這輩子肯定沒有哪次跑得像今天這樣快,路上還摔了好幾跤。”
“現在的時間是晚上九點五十分,我大概還能再跟你們說五分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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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時間推回到半個小時之前,半夏找到第一基地的入口,它在一塊“國防光纜,禁止挖開”的窨井蓋底下,入口是垂直往下的深井,用手電筒照不到底部,井壁上嵌着金屬梯子,深井隻能容納一個人進入,女孩沿着梯子往下爬,能感覺到底下有微微的風吹上來,帶着淡淡的機油味兒,說明通風系統仍然在正常工作。
大概爬了十分鍾,半夏估摸着有七八層樓那麽高,腳才觸到地面,地上厚厚一層灰。
井底幾乎一片漆黑,女孩打着手電,左右張望。
她置身在一條狹窄的甬道裏,隻有幾十厘米寬,堪堪容納一個人通過,兩側都是高牆,往前走兩步,半夏就發現左邊的牆上有一個碩大的紅色按鈕——有飯碗那麽大,散發着紅色的熒光,非常醒目。
她試着拍了一下。
頭頂上有燈光閃了閃,然後周身大亮。
原來是個電源開關。
半夏關閉手電,再次打量周圍的環境,她原以爲自己所處的甬道通往第一基地的入口,實際上這條狹窄的甬道就是第一基地的全部,往前看十幾米這條路就到頭了,是死胡同,而兩側的牆壁上嵌着顯示器、按鈕、旋鈕、撥杆,顯然是操作面闆——這就是傳說中的第一基地,看上去簡陋、粗糙、到處都抹着灰色的水泥,連張椅子都沒有。
白楊跟她說過,第一基地内有簡單而全面的操作指南,放隻猴子進去抖一抖,它也能學會怎麽讓基地運轉起來。
果然,半夏注意到左側的牆壁上有字,橙色加粗。
“首先,請将撥杆推到上方。”
提示語底下是一隻粗壯的黑色撥杆,就像是客機的油門推杆,女孩用兩隻手握住它,用力往上推。
推動的過程中她聽到牆壁内傳來“咔嚓咔嚓”的聲響,不知道是什麽機關在啓動,她把撥杆推到上方,看到另外一行字:
“計算機保護蓋已打開”。
開啓計算機保護蓋後,牆上有一條粗長的箭頭往前指,指向第二條提示,“第二,請把旋鈕逆時針擰向左側。”
半夏依言将提示語底下的旋鈕擰好,擰到左側後旋鈕轉盤上出現一行小字“電源已接通”,再沿着箭頭往前走一步,看到第三條提示。
“第三,請将拉杆拉到下方。”
半夏用力把拉杆拉下來,相當費勁,拉到底之後“咔哒”一聲響,牆壁内響起“嗡嗡”的聲音,仿佛有馬達在轉動,牆壁内好像藏着一個輪機艙,齒輪、曲軸、鏈條,什麽聲音都有,半夏好奇地貼着耳朵聽了一小會兒。
果真如白楊所說,基地内的操作是傻瓜式的,受過訓練的猴子也能熟練掌握,設計者們生怕她遺漏了信息或者看不清楚字迹,每一條提示都橙色加粗,箭頭一步一步地指出操作步驟,而需要她操作的也就那麽幾樣,不是拉一下就是推一下,好似人類早年把猩猩送上太空,讓猩猩操作飛船,也是拉一下或者踩一下,踩對了就有香蕉吃。
與表面上的簡潔相對應的,是牆壁内看不見的複雜,爲了保證第一基地的可靠性,工程師們大量使用堅固的機械結構,這些粗壯的金屬機關泡在潤滑油裏,能抵抗台風、地震,甚至爆炸的沖擊波,很多年都不會損壞,而再啓動它們也很簡單,就像用搖把發動柴油拖拉機——隻要用力就可以了。
大力出奇迹。
半夏把最後一條提示下的拉杆拉下來,再把斷開的線纜按照顔色分别插好,幾秒鍾後,另一面牆上的顯示器慢慢地亮起來。
她轉過身來,面對牆壁上的顯示器屏幕,正想操作一下。
突然頭頂的揚聲器立有人說話,把她吓一跳。
“Hello!”
半夏吃了一驚,擡起頭張望。
“H……Hello?”
“您好,歡迎進入第一基地,我是天貓精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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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貓精靈?”
客廳裏的所有人以不可置信的眼光扭頭望向趙博文,老趙一臉無辜地望東望西。
“你們送到末日去的那個人工智能,那個AI……”白震伸手指向冰箱上的白色音箱,“就是它?舔毛精靈?”
“我們測試了市面上所有成熟的自然語言識别AI,天貓精靈是表現得最好的。”趙博文兩手一攤,表示矮子裏面拔高個,不是他對天貓精靈情有獨鍾,奈何友商不争氣。
“第一基地裏就隻有這個人工智能,但是它好像也不太智能。”錄像中的女孩接着往下說,“不知道是本來就這樣還是壞掉了,它在大多數時候隻會跟你打招呼,就像這樣……”
半夏偏頭沖着屏幕外邊喊了一聲:
“天貓精靈,你能把燈光調亮一點嗎?”
幾秒鍾後,有畫外音回答:
“您好,我是天貓精靈,如果您想獲取紙質報告,顯示器下一号保險櫃裏有紙質報告,若沒有請重啓打印機,如果您想獲取媒體數據,二号保險櫃裏有機械硬盤與光盤,如果您想開啓衛星傳輸,Ka/Ku波段請搖動一号把手,X/S波段請搖動二号把手,短波波段請搖動三号把手,如果您不确定是哪個波段,請搖動所有把手。”
“你能把燈光調亮一點嗎?”半夏重複了一句。
“您好,我是天貓精靈,如果您想獲取紙質報告,顯示器下一号保險櫃裏有紙質報告,若沒有請重啓打印機,如果您想獲取媒體數據,二号保險櫃裏有機械硬盤與光盤,如果您想開啓衛星傳輸,Ka/Ku波段請搖動一号把手,X/S波段請搖動二号把手,短波波段請搖動三号把手,如果您不确定是哪個波段,請搖動所有把手。”
“瞧,在大多數情況下它隻會說這個。”女孩聳聳肩,随手晃了晃一大疊紙質報告,“我覺得它也蠻可憐的,在地底下憋了二十年沒人跟它說話,可能憋出毛病出來了……至于這個報告,我也拿出來了,不過看不明白。”
“所有的報告都長這樣,你們看看,或許能明白是什麽意思。”
她把手裏的報告展開,湊到鏡頭前,白色的A4紙上隻有兩個詞。
黑體,加粗。
STOP VVVLB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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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基地的設計師們考慮得很周全,數據以多種形式備份存儲,有紙質報告,有硬盤光盤,也有衛星數據鏈,甚至每個波段的衛星天線都準備好了,半夏記不清楚中繼星是在什麽頻段上工作,于是她把所有的天線都搖了起來,你很難說這玩意究竟是先進還是落後,它是高速數據傳輸鏈路,是現代通信工程的技術結晶,但天線的高度和指向還得靠一個大舵輪手動調整。
天線究竟安置在什麽地方不知道,它們可能隐藏在頭頂某棟大樓的樓頂上,平時縮在水泥管道裏,有人啓動才探頭,這東西可能年久失修鏽迹斑斑,所以搖起來才那麽費勁。
計算機有簡單的圖形操作界面,可以在顯示器上觸屏操作,它對外開放的僅有一個文件浏覽和發送功能,半夏隻需要把壓縮包拖進發送隊列裏,它們就會被轉碼壓縮,再經由天線發射向中繼星。
指揮部說過,第一基地是一個強大的情報集散中心,接入了幾乎所有新聞媒體、學術期刊以及有關部門的數據庫後門,它會在過去二十年裏搜集所有有用的信息儲存起來,半夏好奇地打開文件夾。
“中科院北京天文台觀測數據彙總。”
“……觀測數據彙總。”
“有證據表明……結構非人造物……”
“保守估計,截止至12月27日,人員傷亡已超過4400000000。”
“中央人民廣播電台頻道調整通知。”
“前線大捷!前線大捷!有充分證據證明……有效殺傷……”
“關于……的敵我态勢:帕米爾高原……一次戰役戰略分析簡報。”
半夏目光從顯示器上緩緩掃過,從她記事起,自己所處的世界就是自己所見的模樣,靜谧、孤獨、緩慢生長,但基地裏保存了另外一個世界,這給她的感覺簡直是史前文明。
女孩頭暈目眩,把它們關掉。
好可怕。
紙質報告和硬盤數據則分别存儲在不同的保險櫃裏,其中打印機不知是不是在漫長的等待時間中發了瘋,它吐出來的報告塞滿了整個保險櫃,女孩打開櫃門的一刹那所有的紙張都嘩啦啦地傾瀉出來。
可把她吓一跳,女孩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半夏很快學會操作這套系統,她把壓縮包依次扔進發送隊列裏,接下來隻需按下發送鍵。
按下按鈕前她遲疑了幾秒,手懸停在按鈕上想按卻按不下去,她沉默地思考,然後深吸一口氣,慢慢地蹲下來把頭靠在冰冷的牆壁上。
這個按鈕拍下去,會發生什麽呢?
全世界的命運仿佛都集中在這個小小的按鈕上,她好想找個人說話,可是基地裏隻有風扇換氣的聲音,半夏覺得有點冷,用力抱緊了自己。
忽然頭頂上“轟隆”一聲悶響,地動山搖,基地内紅光大作。
半夏驚惶地拍下發送鍵。
警報表示有什麽東西正在突破第一基地的防禦牆。
一大批刀客在着陸,進入基地前半夏擡頭望了一眼,她已經能看到那東西的全貌,距離她最近的大眼睛幾乎就在她的頭頂上,那東西的高度在迅速降低,目标很有可能是紫峰大廈——這些鬼東西對高樓總是情有獨鍾。
二十年前的人們在地下設計了這座堅固的堡壘,核彈都炸不穿,可它在刀客面前堅持不了多久,誰都知道大眼睛有至少四十米長的大刀,那隻刀客隻用五分鍾就挖開了十幾米厚的岩石和泥土,并突破了第一道防禦,它穿透基地最外層的鋼筋混凝土時基地内警報聲大作,計算機開始同步倒計時。
計算機預測在九分鍾後基地會被挖穿。
數據傳輸的速度緩慢得像蝸牛,進度條一點一點地往前推進。
而半夏估摸着在刀客突破所有防線把基地絞成碎末之前,這見鬼的進度條可能走不到100%。
如果在數據傳輸完成之前第一基地被它破壞,那麽計劃可能前功盡棄。
她必須得做點什麽。
多争取一分鍾都好。
“這裏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我有點後悔沒早點到這兒來,白楊,老爹,趙叔,王叔還有大家,你們真的很厲害,想做到的事都做到了,核彈也送到了,第一基地也在運轉,雖然這裏沒有人,也沒有吃的,但它好歹是活的,還能和天貓精靈聊天……天貓精靈!”
“您好,我是天貓精靈。”
半夏多次試着和天貓精靈溝通,天貓精靈有時能聽懂她的話,有時聽不懂她的話。
例如半夏問它是否知道刀客是什麽時,它聽不懂,而半夏問計算機上的攝像頭能不能錄像時,它就能給出肯定回答。
“我其實想和它多說說話,說不定多說話它就能變聰明,就能變得和正常人一樣……警報又響了,它提示我第二道防禦被突破了,可是數據還沒有傳輸完畢,它還能不能再快點?我得離開這裏了,很遺憾不能和天貓精靈互相加深了解,它真的蠻可憐的,就和黃大爺一樣可憐,你們要好好對它。”
半夏最後确認數據的發送隊列正常,把牆壁上保險櫃的櫃門都重新關上,她必須得做點什麽,要把刀客的注意力從基地上引開。
“我覺得我可真是個……用老師的話來說,我真是個勞模,我真的做了好多事情,好多我以前不敢想的事情。”
“我還消滅了一個大眼睛!我可真厲害……不過我真的很讨厭它們,因爲我好不容易才擁有了你們,擁有了這麽多東西,擁有了兩個世界!大眼睛就想來把它們搶走,我才不允許!不!允!許!”
半夏蹲下來把鞋帶系緊,然後抓住冰冷的梯子,重新往上爬。
頭頂裏燈光在閃爍,她已經能聽到“轟隆”的響聲,灰塵撲簌簌地落下來,仿佛地震。
“BG,白楊,我還有話要對你說,嗯……本來是隻想對你說的,不過這視頻肯定會被很多人看到,算了,看到就看到吧,我死後管它洪水滔天——不行不行這話不吉利,我要跟你道歉,剛剛吼了你真對不起,不過你是男孩子,被吼就被吼了嘛,老師以前還天天罵我。”
她沿着梯子一步格一格地爬上去,穿過狹小的深井。
“這個世界真的很複雜,剛剛在發送文件的時候我遲疑了好一會兒,你說如果這真的能拯救世界,把所有的時間都推翻重來,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不存在了?或者說我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如果真的如此,那你可不能忘了我,畢竟我幫了你們這麽大的忙呢。”
“唉,想不明白,太複雜了,這個世界和時間都太複雜,不過複雜往往代表着有很多很多的可能性,BG,我之所以要跟你說這些,是因爲我覺得你會傷心,你就是那種有事喜歡憋在心裏的人,别說不是,這麽長時間我可早把你看穿了,可是呢,既然世界和時間都是這麽複雜的東西,複雜到誰都看不明白,那麽BG呀,親愛的BG,最親愛的BG,最最親愛的BG,你一定要有希望,在未來那麽寬廣的世界和那麽漫長的時光裏,你一定要相信……”
梯子到頂,女孩長籲一口氣,停頓幾秒,然後用力頂開井蓋,擡起頭看到深紅色的天光。
“我們還會再見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