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扶翼垂下眸子,道:“沒關系,其實我也想知道大哥現在過的好不好。前兩日瞧見了他那個女兒,叫……青黛的,是不是?她生的和心瑤可真像啊。”
青扶言點點頭,道:“是啊,連我看見她也會想起那個女人。”
扶翼笑道:“你心裏還是恨她,認爲是她害的我和大哥不和睦,是嗎?”
青扶言一甩袖子,道:“事實如此,何須認爲?”
青扶翼卻不以爲然,道:“此言差矣,古往今來,凡間滅亡的王國都要爲自己的失敗找一個借口。大多數的人都把女人當成是亡國的理由,然而事實上卻并非如此,若非君主的昏庸無道,區區一個女人哪裏至于走到那般田地?不過是安慰罷了。故而,在人與人的相處之道中也是如此,比如我和大哥,若是心中真的不曾生出半分嫌隙,又怎麽會這般?說到底,錯了的是我或者大哥,即便沒有心瑤,或許在别的共同心愛之物面前,我們同樣如此。隻是心瑤她來的不湊巧,讓我們兄弟二人終究遭遇這一劫難。”
這些話,雖然青扶言聽得進去,但卻不能真的心有所感。
他隻是搖搖頭,道:“罷了,都過去那麽久了,她也已經死了那麽多年,前塵往事也不必再去計較。我今日來,其實還有别的事情,隻是我……”
到了這種時候,面對着青扶翼,青扶言反而有些說不出口了。
他暗暗的歎了口氣。
聞得這話,青扶翼挑了挑眉,道:“二哥有何事,不必吞吞吐吐,隻管說出來便是了。”
既如此說,青扶言也就不必遮遮掩掩了。
他低聲道:“大哥近日的狀況很不好,我怕……或許撐不過多久了。”
青扶言沒再繼續說下去,但是他心裏明白,青扶翼懂得他的意思。
青扶翼眸子暗了起來,雙眼的焦距拉向遠方,好像透過了此刻的時間,看到了曾經的那些過往。
他……在猶豫!
青扶言也未必看不出這些顧慮,他繼續道:“大哥他雖然不說,但心裏一定是很想念你的。每每我在他面前提起你的時候,他總是一臉悲戚的模樣,像是心中多年遺憾。”
青扶翼心裏明白,他這位大哥是個端端正正的好人。
從小待他極好,又成熟穩重,不像他總是喜歡意氣用事。
這麽多年了,要是說他一刻也沒有想起大哥,那是假的。
如今他這副模樣,不過是在逃避罷了。
他不願面對大哥,就像不願面對自己的弱點一般。
青扶翼攤了攤手,苦笑道:“你看看我現在這副模樣,怎麽還能去見大哥?他怕是早就已經認不出我了。”
“不會的!”
青扶言立刻否認,“他不會認不出你的,我都能認得出你,更何況是大哥,他……他不會!”
其實,青扶翼心裏也明白,隻是在爲自己找借口罷了。
“難不成你連他最後一面都不想見嗎?前塵往事,你就如此在意,連多年兄弟之情也不在乎了嗎?”
不,不是的!
他在乎的,很在乎!
可是他不敢去,甚至可以說是沒臉去見大哥。
沉默了許久,青扶翼終于歎着氣,道:“罷了,就依你所言,我會去的,隻是我現在已經隻剩魂靈,沒有軀體,或許……需得借你的肉身一用。”
見他終于松了口,青扶言哪裏還有不答應的,他連連道:“好好好,你且用。”
青扶翼使出術法,手中結印,将自己的魂靈注入到二哥青扶言體内。
已經多年未有肉身了,青扶翼還有些不太适應。
他磕磕絆絆的走起了路。
青扶翼苦笑着喃喃道:“真是好笑,都活了幾千年的人了,如今竟然像個孩子一般,蹒跚學路。”
身體中的另一個聲音,道:“你這副模樣,我還真真有些後悔了,你此刻且用的是我的肉身,旁人瞧見了,笑話的也是我了。”
這話有理,青扶翼不禁笑了笑,在原地蹦蹦跳跳了幾下。
青扶言歎氣,道:“哎呦,我的這身老胳膊老腿兒的,我的好弟弟,你可别折騰我了,放過了我吧。”
青扶翼哪裏聽得進去,隻是他這個哥哥越不允許的,他非是要做不可。
一路往魔王殿去,隻管蹦跳。
念在他已經有千年未能像現在這般走路了,青扶言也不再跟他計較。
隻是進了魔王殿,往事又一幕一幕的浮現在眼前。
青扶翼想起了當年的大哥成婚的場面,還有他自己創造出的幻境中,爲了成全自己的心願,他将大哥殺死的場面。
如今再次看到這個真實的場景,空曠的大殿,也沒有了往日的那些紅色綢布和明晃晃的燭火,或許,那些過去了的,真的應該放下了。
他垂下眸子,此刻也沒有半分玩鬧的心,隻是有些慌亂。
事實上,青扶翼還沒有做好現在就跟大哥見面的準備。
青扶言以爲他要臨陣脫逃,便趕緊勸道:“這大哥的寝殿就在魔王殿後面不遠,你都走到這裏,進去看一看他吧,他現在修爲盡失,病态顯露,你隻當是可憐可憐他也好。”
“他不可憐。”
是的,青扶堯根本就不可憐。
他擁有了所有的一切。
他有自己最心愛的妻子,即便是妻子離世,但仍舊是擁有過的。
更何況,他的妻子給他留下了一個孩子,那個孩子生的不錯,也是個牽挂,但卻讓他一生都有個活下去的理由。
相比之下,青扶翼才是可憐的那一個,他什麽也沒有了,甚至連自己的血肉之軀也沒有。
一個人孤零零的活着,逃避着所有的一切。
青扶言見他說了這樣的話,心裏認爲他大概是不肯進去的了。
可卻沒想到,青扶翼淡淡道:“他不可憐,但我……也有點想他了。”
說罷,便繼續邁開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往青扶堯的寝殿去。
青扶堯此刻正靠在床邊,半閉着眼睛,休息。
突然,一陣敲門聲響起,他緩緩睜開雙眼,道:“什麽人?”
青扶翼清了清嗓子,道:“是我。”
青扶堯聽到的是青扶言的聲音,自然也就想當然的認爲是他在外面。
他歎了口氣,道:“進來吧,越發的沒規矩了。”
青扶翼要推開房門的手頓住了,遲疑了很久,終究是想要退縮。
就在此時,房門突然被打開了。
青扶堯扶着門框,道:“你這老小子,剛從我這裏走,怎麽這會兒又回來了?還在外面鬼鬼祟祟的不進來。”
青扶翼盯着青扶堯的那張臉,眸子不禁顫抖着。
他一眼不發的看着青扶堯,連一點反應也沒有。
許是青扶堯也看出了不對勁,便伸手費力的在他面前晃了晃,道:“你又發什麽呆呢?”
“大……大哥!”
隻是這一聲稱呼,再加上那人濕潤的眼眶,青扶堯終于感覺到了不同。
這不是青扶言!
青扶堯狐疑的問他,“你是……扶翼嗎?”
青扶翼點了點頭,道:“是我,大哥,别來無恙。”
猜測也隻是這麽随便的猜一猜,青扶堯并沒有想到真的會是他。
畢竟這個弟弟,脾氣倔得很,自己想做的事情,誰也不能改變。
當年他是發了誓的,再也不見青扶堯和魔族的任何王族。
青扶堯晃了晃身子,因爲周身沒有一點兒法力的緣故,他幾乎要摔倒下去。
青扶翼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大哥,将人扶進屋,坐在榻上。
那人仍舊是沒有緩過神來,手裏緊緊的握着青扶翼的手。
青扶翼拍了拍大哥的手,道:“大哥,真的是我,我回來看你了。”
人往往的情緒崩潰就在那麽一瞬間。
即便是這麽一句普普通通的話,也不能阻止這種情緒失控。
青扶堯紅了眼眶,他沙啞着聲音,道:“哎,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他一連說了三句,一句的聲音比一句微弱,聲音更是沙啞的像是跌進了塵埃裏一般。
青扶翼也忍不住紅着眼眶,道:“都是我的錯,大哥,都怪我年輕不懂事,才會這般狠絕。”
青扶堯搖着頭,道:“不怪你,扶翼,不怪你,大哥心裏一直記挂着你,一直想念着你,但因爲你當年發下重誓,不敢去看你。”
青扶翼搖了搖頭,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淚水順着眼尾流了出來。
兩兄弟再說不出一句話,但即便是不必多說,兄弟二人也彼此心有靈犀,明白對方的苦楚。
多少年的恩怨,如今終于算是能放下過往了。
青扶翼問了些大哥的身體狀況,大哥也不過是含糊着說自己沒事。
但青扶翼并不是瞎子自己也能看得出,大哥的身體狀況不容樂觀,像是要走到盡頭了。
青扶翼問他,“大哥可還有什麽未完成的心願?”
青扶堯苦笑道:“除了我那個女兒,心中也沒有什麽可擔憂的了,我已經将她托付給扶言,想必不會出什麽岔子。隻是我這心裏擔憂,這孩子會不會傷心難過。”
這件事上,青扶堯算得上是有發言權了。
他自己曾經失去過,失去過心瑤的痛,讓他即便是此刻會想起也記憶猶新。
故而,他心中也擔心這一點。
離開的那個人總是能避免一切的苦難,把所有的牽挂和不舍都留給了活着的人。
青黛這孩子從小喜歡黏他,雖然如今長大了,喜歡去外面闖蕩,可回家之後還是像孩子一般。
青黛越是如此,越是讓青扶堯擔心。
往往那些融入了骨血之中的輕描淡寫一般的感情,才是最要命的。
青扶翼雖然沒有孩子,但是心裏大約也能體會青扶堯的感受。
他無奈道:“這是世人都無法避免的事情,失去一事,終究是要嘗過了才能算是完整的一生。你也不必太過牽挂,孩子們有孩子們的命,況且我前幾日有幸見過青黛一面,她身邊有個不錯的年輕人,是個良配。”
說到那個人,青扶堯笑道:“孩子們的事情确實也是管不了的,隻是不知那個人是不是真的靠得住,我也隻是見過那麽一面。”
青扶翼拍拍大哥的肩膀,道:“我瞧着青黛的眼光不錯,應該會像心……大嫂一般,他日定然是有一個好歸宿的。”
這話像是一根針紮在青扶堯心裏。
他歎了口氣,道:“你心裏……”還是放不下她?
青扶堯還沒把話問出口,青扶翼便打斷他,道:“我心裏已經看開了,要是說完全放下了那是不可能的,但我已經想明白了,心瑤她選擇的是對的,她終究喜歡的是大哥不是我。這麽多年,我心裏一直有這麽個心結,說來慚愧,我甚至用法術創造出一個假的魔族來,又做了個假的心瑤,一遍一遍的經曆當年的事情。我總是會改變一點當初的可能,希望能從中找到我錯的地方。但事實是,不管我怎麽改變,心瑤她最後還是會愛上大哥,我想這也許就是定數。所謂的天道使然,任何人無法阻擋得必然。”
青扶堯怔了怔,道:“你能想明白也好,我隻是後悔,當初若是再早些遇上她,或者從來沒有遇見過她,那便好了。”
青扶翼笑道:“可這世間哪有那麽多的如果,不過是給自己一些安慰罷了,大哥也不必介懷,曾經的事情,到了這麽個年紀,已經淡然了。”
“是該淡然了,是該……咳咳……淡然……咳咳……”
青扶堯說着開始不停的咳嗽起來,越咳越厲害,像是發了病一般的。
青扶翼趕緊拍着他的背,給他順氣。
良久,青扶堯終于停止了咳嗽,擺了擺手,大口大口的喘着氣,聲音微弱,道:“無妨!不必擔憂!”
“你的身體……”
青扶堯道:“今日也不知道咳了多少回了,我這一輩子都沒怎麽生過病的,如今也不知是怎麽了,突然就變成了這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實在是有些嘲諷。”
突然間來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