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揚州湖中,水天一色,魚群不時浮掠水面,清靜的空氣中彌漫着清爽的氣息,沁人心肺,晴空之下,似如碧波萬傾,水平如鏡,清秀婉麗的風姿,似是一泓曲水宛如錦帶,如飄如拂,時放時收,另有一種清瘦的神韻。
這湖,自然就是後世大名鼎鼎的揚州瘦西湖,不過此時,卻另有稱呼,或西湖,或長春湖,還沒有約定俗成的名字,此時湖邊的空曠坪上,已經聚集了諸多名流,等候了許久,卻不見虞世南的蹤影。
沒人露出不耐之色,畢竟好歹人家也是大人物,擺足架子也正常,況且又提前打過招呼,回京之後,或許再無機會前來,準備再暢遊一遍揚州城各景,以便銘記于心,充分說明了虞世南對揚州的不舍,衆人餘有榮焉,怎麽會有其他意見。
遊揚州城,最好從城西碼頭上船,這裏是當年隋炀帝南巡時登舟的地方,幾經戰亂,碼頭幾乎已沒有什麽皇家氣派,淪落成爲百姓随意停泊的岸口。
烏蓬輕巧,先是繞着城牆水道,轉了圈,然後進到湖中,随着小船的前行,岸邊的樹木愈來愈多,湖面愈來愈開闊,空氣也愈來愈新鮮,在水面上飄蕩的微風裏,清風徐徐,撲面而來,可以讓人瞬間消除胸中的郁悶。
綠蔭掩映之間,仿佛看見了城牆的堞影,岸邊的長廊短亭之間、綠樹紅花之中,有無數青青楊柳随風飄揚,見證着楊廣當年在揚州大興土木,開渠挖道,貫通南北大運河,種植楊樹的遺迹。
揚州水多,橋自然也不少,典型的江南小橋流水人家建築,幾乎每前行幾分,就要在橋洞穿梭而過,或挺拔秀麗、或厚重雄渾,風格迥異,令人目不暇接。
然而,湖橋風光再美,也吸引不住虞世南半點注意,卻聽他在做最後的努力,輕聲說道:“十五郎,考慮如何了?今日是最後的期限,你無論如何,也要給我個答案。”
“叔父,我……”韓晦猶豫,在虞世南的逼視下,終于低頭說道:“今日,我是來送叔父起程回京的。”
“你……”虞世南惆怅歎氣,輕聲道:“見你遲遲不肯答複,我也料到是此情況。”
“在此地生活近二十年,已經習慣了,難以割舍,希望叔父能體諒。”韓晦低聲道,擡起頭來,目光十分堅定,顯然是下了決心。
沉默片刻,虞世南說道:“如此,随你。”
“謝叔父。”韓晦拱手道。
虞世南輕聲道:“有空,回鄉祭祖歸族,那裏,有我爲你們立的衣冠冢,既然你平安無事,自然要撒下。”
韓晦點頭答應,艙中又安靜下來,突然,虞世南側身說道:“小子,不用躲在外面竊聽,可以進來了。”
韓瑞讪讪走來,辯解道:“虞公,我隻是路過,并非存心爲之。”
借口真爛,要知道小船不大,才能容納三五人而已,船頭到船尾,隻有從艙中穿過,怎麽可能路過哪裏去。
啞然失笑,虞世南搖頭,招手道:“過來,陪老夫說幾句話。”
韓瑞乖乖坐到旁邊,恭敬道:“請虞公賜教。”
“今年十七歲吧,才學尚可。”
“虞公誇贊了。”
“不是誇贊,老夫敢言,京城,甚至關中各州,如你這般年紀的,才學未必及你。”虞世南十分肯定,發現韓瑞沒有露出驕傲自得之色,心中暗暗點頭,繼續說道:“然而,與他們相比,你的見識,卻大大不如了。”
“京城乃國之都城,自然是才俊如雲,小子自愧不如。”韓瑞說道。
“妄自菲薄。”虞世南訓道:“老夫似你這般年紀,才氣或許不及你,但是論起見識,肯定超出許多來。”
“虞公大才,小子更加不敢與之相比。”韓瑞笑道。
“又日虛妄之語。”虞世南不滿搖頭,斥道:“非你不如人,究其原因,無非是行萬裏路而已,讀書萬卷又如何,偏安揚州之地,就好比坐井觀天,不知天地之大,不識江河之遠,又能有什麽見識可言。”
哦,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道理十分簡單,韓瑞自然明白,隻不過是,弄不清楚,怎麽虞世南好像比自己還要激動。
“少壯之時,好比朝陽,冉冉升起,但若想光芒萬丈,普照大地,非下一番苦功不可。”虞世南諄諄教導道:“揚州,甚至江南,不過是天下一隅而已,若隻是偏守此地,不思進取,能有何成就可言……”
“那虞公的意思是?”韓瑞迷惑問道。
“走出揚州去,到京城長安,見識天朝國都,四夷臣服,萬邦朝拜之地,天下客賈雲集似海,文人士子争相而來。”虞世南揮手,語氣充滿了鼓惑,引誘道:“秦川雄帝宅,函谷壯皇居,绮殿千尋起,離宮百雉馀,如此恢弘氣象,若是不能親眼目睹,必将遺憾終生。”
“連甍遙接漢,飛觀迥淩虛,雲日隐層阙,風煙出绮疏。”韓瑞喃喃,接了下半阙,全唐詩開卷第一首,印象自然深刻。
“天子親筆詩之,可知帝都之氣勢雄壯。”虞世南由衷歎道:“老夫雖居之日久,卻難以用筆墨描繪萬分之一。”
“長安……”韓瑞輕歎,腦海之中浮光掠影,号稱空前繁榮昌盛、輝煌壯麗的時代,它的都城,又會是什麽模樣,的确難以想象。
“叔父!”韓晦的聲音,飽含着深深的不滿,自然清楚虞世南在打什麽主意。
裝做沒有聽到,虞世南含笑說道:“小子,怎樣,有無興趣到長安一遊?”
望了眼韓晦,韓瑞笑道:“以後再說,肯定會有機會的。”
“滑賴。”虞世南笑罵了句,也不勉強,舒展了下身體,探頭出艙,看着岸上的景色,眼睛泛出淡淡傷感,輕聲道:“一晃眼,二十年了,真是物是人非,……當年勞師動衆興建的迷樓,卻化作了雲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