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席慶功宴,李世民穿着隆重,深色的裘冕,隐約浮現龍紋,流動内斂的光澤,寬袖飄飄猶如臨江禦風,華貴的氣息頓時撲面而來。
衆人見了,不約而同,行禮道:“參見陛下。”
“諸卿不必多禮。”李世民輕輕擡手,笑容滿面,看得出來,今天的心情不錯,畢竟在太廟上,又增列了自己的功績,以傳後世子孫,載入史冊,坐實行明君的頭銜,這種精神上的愉悅,或許隻有幾個打了勝仗的将領同有體會而已。
皇帝出場,也意味着,慶功宴即将開始,幾個西征将軍,也顧不上吹噓自己的功勞了,連忙與其他權貴官員,在禮官的指引下,井然有序的入席就坐。
宮廷國宴,慶功大會,朝廷不知道召開過多少次,經驗豐富之極,在禮官的調度下,宮女如梭如織,動作輕盈,幹脆利落的給衆人奉上了膳食,甚至考慮到外國番邦使節,不同于中原的飲食習慣,還特意給他們烹饪地道的異域美味。
尚食局禦膳,自然與普通百姓不同,菜點有主食,有羹湯,有山珍海味,也有家畜飛禽,真可謂是水陸雜陳,其用料之考究,制作之精細,令人歎爲觀止。
自然,在這種情況下,除了偶爾幾個缺心眼,不知中原禮儀的番使,見到諸多美味佳肴,立即狼吞虎咽之外,其他人卻非常節制,目光擡望,等待皇帝的示意,在旁人悄聲提醒下,幾個番使面紅耳赤,連忙停下了動作,宮殿之中,慢慢的安靜下來。
萬衆矚目,李世民拿起案上的金樽,欣然說道:“吐谷渾蕞爾小蕃,不量其力,抗衡上國,朕每遣使節,入蕃曉谕,示以善道,勸以和親,欲使邊境無虞,然其兇頑未改,襲擾邊境軍民……”
“大将李靖、李道宗、侯君集……長驅克期,窮其巢穴,誅滅吐谷渾可汗昏耄之主伏允,及天柱王一二邪臣,餘部率衆歸降,夷兇息暴,功在社稷,衆卿與朕同敬,以賀其之功。”李世民高聲說道,站了起來,輕輕昂首,一樽美酒入喉。
殿下衆人,自然不敢怠慢,連忙起身陪同,特别是李靖幾人,心情格外舒暢,飲酒之後,有人臉上紅光滿面,酣然耳熱,浮現興奮的色彩。随之,在李世民的安撫下,衆人重新跪坐下來,李靖卻昂首而立,頗有點鶴立雞群的意味。
衆目睽睽,李靖恭聲說道:“我等微末之功,怎當得陛下如此稱贊,今有聖明天子在位,大唐國四海升平,百姓安居樂業,陛下寬仁慈愛,天下歸心,吐谷渾負固河右,地不遠千裏,衆不盈一萬,不量其力,何足懼之,況且出征之前,陛下已經定下策略,我等臨戰,隻須依許行事即可,托得陛下之福,才得以吊伐凱旋,在此,恕臣鬥膽,回敬陛下,以表寸心。”
言罷,李靖恭敬行禮,杯酒一飲而盡,文武百官、勳爵權貴立時附合,紛紛舉杯同敬,一時之間,殿内頌揚之聲不絕于耳,氣氛非常熱烈,至于李靖所言與侯君集剛才的叙說,有矛盾的地方,自然而然,衆人非常識趣的忽略過去了。
李世民笑吟吟的搖頭,顯然不贊同李靖之語,不過卻舉起金樽暢飲,眼睛掠過一抹贊許之色,嘴角悄悄地綻放出歡喜的笑容。
金樽落案,發出清脆的聲音,旁邊的内侍見狀,立即悄悄地打了個手勢,宮殿兩旁的禮官留心看到,連忙吩咐下去,雍和大氣的宮廷禮樂,頓時響了起來,秀美的舞姬魚貫而入,曼妙的身姿,翩翩起舞。
接下來,就是歡聲笑語,一派融和的場面,文武百官、勳爵權貴,恪守禮節,即使是有功的武将,也不敢真的豪放暢飲,免得在君前失儀,自然不會出現,漢代初期,在宮廷宴會之上,大将功臣喝多酒了,拔劍擊柱的情況。
不過,打架鬥毆的事情,的确發生過一回,在貞觀六年的時候,李世民大擺酒宴,性情憨直,居功自傲的尉遲恭,見到有人的席位在他之上,大怒不已,在他的下首,任城王李道宗也是好心,反複勸解,尉遲恭卻不領情,脾氣上來了,反過來毆打李道宗,猝不及防之下,李道宗的眼睛,差點就被打瞎了。
李世民自然是勃然大怒,當衆怒斥,感歎翻看史書,總是不解,漢高祖劉邦,爲什麽要大殺功臣,現在總算明白了……一席話,說得在場大臣,心驚肉跳,尉遲恭更是吓出冷汗來,連忙磕頭謝罪,從此約束自己的行爲。
此事之後,不管是魯直彪悍的武将,還是驕狂傲氣的文臣,紛紛擺正心态,告誡自己的家人奴仆,少在外面惹事生非,那年,長安城的治安情況,從所未有的好,當時的長安令,就是憑借這個功績,得到越級提拔。
歡樂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慶功宴會也到了尾聲,李世民移駕回宮,文武百官、勳爵權貴、番邦使節,也紛紛散去。宮殿之中,燈火通明,城門之外,車馬縱橫,辘轳晃動,蹄聲滴答作響,喧嚣的聲音,在夜空中盤旋,一彎新月升起來了,嵌在天幕上,漾着碧輝。
“郎君回來了。”仆役小聲道,大門輕開,吱呀的聲音,在寂靜的夜中,分外的刺耳。
“嗯。”韓瑞點頭,仿佛很累,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中,慶功宴結束之後,算是完成任務,今後的日子,應該會清閑下來,不過韓瑞臉上,卻沒有露出解脫的笑容,反而多了幾分憂慮之色。
察覺韓瑞的異常,仆役愣了下,随之釋然,畢竟從五更二點,天色未亮出門,直到現在新月浮空,夜闌人靜才回來,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
好像行屍走肉,韓瑞慢慢的返回内宅,如料想中那樣,鄭淖約并沒有休息,聽到動靜,微笑迎來,韓瑞暫時放下了心事,笑了笑,責怪道:“又是這樣,已經告訴你,我會很晚才能回來,讓你早些休息的。”
“你不回來,我睡不安心。”鄭淖約輕聲道。
韓瑞輕輕歎氣,憐愛笑道:“那麽,現在我回來了,可以去休息了吧。”
鄭淖約甜笑,忽然像小女孩似的,輕輕撲在韓瑞的懷中,柔軟的雙手,環着他的脖頸,迷喃呓語道:“夫君,今晚你陪我睡……”
韓瑞愕然,慢慢的,也反應過來,隐約明白鄭淖約的心理,臨産期越近,心中多少也會有些懼怕,惶恐不安。想到古代,粗淺的接生引産技術,女人生孩子,就好像在鬼門關裏走了一圈,韓瑞心裏也隐隐擔憂,輕輕摟抱鄭淖約,溫柔說道:“好,以後,每天晚上,與你同眠。”
在韓瑞溫暖的懷中,鄭淖約輕輕閉上了眼睛,柔唇綻放出優美的笑容,浮躁的心,随之平靜下來,十分安穩……
與此同時,在禁宮禦書房中,已經過了子夜,李世民卻沒有休息,換下了裘冕,身上穿着寬松的缁布衣,心事重重的模樣,在房中來回的走動,卷起的氣流,使得燭光跳滅不定,好像他的表情,忽晴忽暗,
過了許久,李世民輕聲歎氣,回到禦案之上坐下,随手拿了幾本奏折翻開,勉強觀看下去,手裏已經拿起了朱筆,卻沒有批示的心情,想了想,又合上奏折,起身繼續走動,不知過了多久,隐約能夠聽到雞鳴,一夜,就是這樣過去了,
官街鼓敲響,禦書房外的内侍,也壯着膽子,輕輕敲門,李世民止步,緩緩坐回禦案,揚聲道:“進來。”
房門輕開,十幾個宮女,端着各種洗漱器皿魚貫而入,屈膝行禮,嬌言軟語道:“恭請陛下更衣。”
李世民微微點頭,起身走來,也不用什麽動作,一幫宮女就忙碌起來,又是洗臉,又是梳理發須,又是穿衣戴帽的,配合默契。一會兒,李世民洗漱完畢,換上了臨朝視事的龍袍,正逢壯年,精力充沛,一夜未睡,依然神采奕奕,沒有露出絲毫疲态。
随後,内侍又奉上早膳,長生粥、玉露團、玉尖面、水晶龍鳳糕之類,烹饪得色香俱全,美味可口,不過,李世民也沒有品嘗的心思,匆匆吃了碗粥,就移駕上朝了。
鼓過三千,不令自停,在值官的引領下,文武百官,井然有序的走進太極殿中,安靜的等候起來,過了片刻,李世民駕臨,百官參谒,一呼一應,禮成落坐,開始了早朝的議事,文武百官按照秩序,輪流上奏,軍國大事,李世民不會視之爲兒戲,立即集中注意力,或是當場拟定解決,或是押後處理,有條不紊的應對。
不知不覺,兩個多時辰過去,将近午時,奏事結束,按照慣例,可以散朝了,李世民就要拂袖示意之時,兵部尚書侯君集,突然站了出來,恭敬說道:“陛下,臣有本上奏。”
“準奏。”李世民說道。
侯君集身爲兵部尚書,上朝的時候,自然不能披盔帶甲,一身類同文官的紫袍,卻掩蓋不住身上英武的氣息,雖說有點性矯飾,好矜誇,但是屢建奇勳,威望很高,李世民爲秦王之時,遇到危急時刻,侯君集多次獻計獻策,更是玄武門之變的主要策劃者之一。
這樣的功臣,李世民自然器重,登基之時,就封侯君集爲潞國公,賜食邑一千戶,僅次于尉遲恭、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幾人而已,卻在諸将之上。貞觀四年,更是拜爲兵部尚書,允許參議朝政,直到現在,可見信任程度,而今侯君集有事進奏,不要說沒有散朝,就是宣布散朝了,李世民也會叫住群臣,繼續議事。
一幫大臣看着侯君集,心中有幾分好奇,猜測他想要進奏什麽事情。
“陛下。”手裏拿着笏闆,侯君集坦然自若道:“西征大軍平定吐谷渾歸來,而今安置在軍營,宜早些論功行賞,讓其安心返家……”
唐代實行的是府兵制,平時爲耕種土地的百姓,農隙訓練,戰時從軍打仗,這次征伐吐谷渾的軍隊,多是十六衛将士,但是也有部分府兵,眼看就快要過年了,自然是歸心似箭,希望朝廷早些賞賜财貨,頒布軍令,讓他們趕快回家,歡喜過年。
侯君集的奏言,其他大臣覺得有理,這不僅是人倫常理,更考慮到過年之後的春耕生産,不少人開口附和起來。李世民沉吟了下,點頭說道:“侯尚書言之有理,此事就交給你處理,按照功勞簿冊,論功行賞……”
侯君集連忙應聲,随之退回班列,心裏有幾分欣喜,畢竟這種差事,不僅輕松,而且有助于提高在軍中的威望,皇帝交給自己來辦,想來不隻是信任而已。
等了片刻,見到沒人有事上奏了,李世民微微點頭,旁邊的内侍急忙叫道:“退朝……”
“恭送陛下。”文武百官齊呼,等到皇帝身影消失,也三三兩兩的散去了。
穿系屐履,侯君集走快兩步,招呼道:“唐尚書,且慢。”
“侯尚書,怎麽,立下了大功,準備請我喝酒。”民(戶)部尚書唐儉,當年的天策府長史,出身望族名門,世代官宦,性格卻是落拓不羁,豪爽無忌,與侯君集的關系不錯。
“唐尚書開口了,我焉能拒絕。”侯君集笑了笑,拱手道:“不過,陛下剛才吩咐的差事,就請茂約兄多多照應了。”
“哼,就知道你的酒不容易喝。”唐儉故意闆着臉,搖頭說道:“算了,我還是回去喝自家的吧。”
“茂約兄,這次西征,小弟可是收獲不少西域珍藏美酒。”侯君集連忙說道。
投其所好,效果顯著,唐儉眼睛亮了,畢竟是世家出身,食不厭精,脍不厭細,至愛美食美酒,每每盛修肴馔,與親賓縱酒爲樂,聽到侯君集有西域美酒,立即動心了,眼珠子轉了下,戲笑說道:“好呀,私掠财物,隐瞞不報,也不怕陛下知道了,下獄問罪。”
“幾壇酒而已,陛下豈會在意。”侯君集滿不在乎,不過還是放輕聲音道:“本來打算送你兩壇,既然茂約兄看不上眼,那麽我就不自作多情了。”
唐儉淡然,輕笑道:“行了,别捏拿了,賞賜有功将士,關系重大,陛下早就吩咐下來,民部各司,已經準備妥當,你來條子來,自會撥你财貨。”
“陛下聖明。”侯君集頓時放心。
“那是自然。”唐儉轉身而去,聲音悠悠飄來:“記得,欠我兩壇酒。”
“老狐狸,真是不吃虧。”侯君集笑罵,也輕步而去,沒有返回兵部官署,而是直接出了皇城,奔向軍營之中。
軍營十分寬敞,帳蓬林立,拒馬樁,鐵栅欄圍繞,大營門前,近百軍衛執戟警戒,一陣陣巡邏衛隊不時踏步經過,盔甲閃耀明光,兵器鋒芒畢露,猶如森嚴壁壘,透出凜然的氣息,不過,也有點篝火殘餘,酒肉香氣的味道。
侯君集策馬來到,輕身躍下,守營的軍衛見了,連忙行禮叫道:“侯将軍。”
微微點頭,侯君集出示令牌,這才通行而過,快步走到軍中大帳,一路上,将士軍衛,紛紛見禮,面帶恭敬之色,畢竟侯君集率軍遠征,克敵制勝,立下的軍功,沒有任何的水分,自然得到衆人的敬重。
身在軍營之中,侯君集有種如魚得水的感覺,很快來到自己的指揮帳中,親兵連忙上前,掀開簾布,侯君集微躬進去,一看書案之上,不出意料,已經擺放了幾冊厚厚厚的功勞簿,嘴角不由得露出笑容。
侯君集在大帳走了幾步,也不着急翻看,吩咐了句,親兵領命,匆匆而去,過了片刻,一個身穿戎裝,英姿煥發的青年,來到大帳之前,揚聲道:“将軍,賀蘭楚石求見。”
“進來。”侯君集說道,語氣之中,帶有幾分贊賞。
本來以爲,賀蘭楚石不過是憑借家世,頗有幾分勇武的公子哥而已,如果不是恰好搭上了太子李承乾的關系,侯君集恐怕懶得以正眼相看,然而沒有想到,在這次西征之中,賀蘭楚石的表現,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第一次臨戰,卻不見膽怯,英勇殺敵數人,此後長途奔襲,不僅吃苦耐勞,不見有絲毫的怨言,在伏擊吐谷渾部衆之時,更是舍生忘死,一度救自己脫離險境,想到這裏,侯君集笑容濃郁,相貌堂堂,出家名門,又有教養,招之爲女婿,似乎是件不錯的事情。
不知道,夢寐以求的事情,即将來臨,賀蘭楚石走進帳中,行禮道:“将軍傳喚标下,不知所爲何事。”
身在軍營,言行舉止,就是需要幹脆利落,畢竟在戰場上,容不得有絲毫的委婉、拐彎抹角,侯君集也是如此,示意說道:“朝廷已經拟出西征将士的封賞事宜,你先核對清楚,若無差錯,我就招集将士,宣示于衆了。”
賀蘭楚石連忙應喏,臉上也有幾分驚喜,畢竟昨天才回到京城,犒勞慶功,沒有想到,今天就可以論功行賞了。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