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這麽不識好歹。”
“知錯不改,更加可恨……”
“還有沒有羞恥之心。”
一幫青年才俊義憤填膺,怒不可遏,那個模樣,好像要把某人抽筋扒皮,挫骨揚灰,才能消解心頭的怨氣。
“錢主簿,讓你看笑話了。”學政歎氣,掩袖道:“有這樣的學生,老夫羞愧呀。”
一些青年才俊聞聲,頓時坐不住了,紛紛站了起來,七嘴八舌的表示,這絕對不是自己所爲,爲了澄清事實,甚至當場把自己的詩作,大聲誦讀出來。
一個老者默數了下,輕聲提醒道:“諸位仁兄,且看,除了我們幾個,廳中有二十七人,可是這裏卻有二十八張箋紙。”
“咦,真是如此。”衆人快速打量計算,面面相觑,其中一個青年,悄悄地打量旁邊空蕩蕩的位置,心情很是複雜。
“諸位算錯了。”錢豐突然笑道:“加上我,不就是二十八人了麽,如此說來,這首詩,應該是我寫的。”
衆人明白,錢豐這是在打圓場,給他們台階下,免得事情鬧大了,傳揚出去,丢了大家的顔面,想到這個後果,一些人不支聲了,紛紛看着幾個老者。
在幾個老者說話之前,錢豐搶先說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誰也有一時糊塗的時候,我們也要難得糊塗……吳虛,拿我的詩來,喝多了,有些不勝酒力,都記不得,自己寫了什麽詩句,想必肯定是一塌糊塗。”
要來做什麽?吳虛迷惑不解,順手遞上箋紙,卻見錢豐拿過,看也不看,直接塞進懷裏,這才恍然大悟,這是要毀滅證據。
“錢主簿,宅心仁厚……”學政目光有幾分複雜,輕輕歎息道:“要是知錯能改,自然是善莫大焉,然而,有人卻不知悔改,老夫身爲荊州學政,責無旁貸,不能爲了一人,而壞了荊州的學風。”
“其實,這不過是件小事而已,本來也不用追究誰的責任。”丘夫子捋須說道:“然而,以小見大,見微知著,連些許責任都要逃避,已經不是才學的優劣,而是德行态度的問題了。”
韓瑞要是在這裏,肯定覺得非常冤枉,之所以溜之大吉,無非是怕錢豐見到自己,太過興奮,洩露了自己的身份,若在平時,自然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可是現在身爲欽差,多少也要注意影響,可是沒想,卻成了人品不行的象征。
“丘兄言之甚是。”學政颌首贊同,目光有幾分銳利,沉聲道:“你們看看自己的旁邊,到底少了誰?”
最簡單的排除法,卻非常有效,即使與韓瑞同來的青年有心隐瞞,可是他的旁邊,還有其他人,左右打量,立即發現了問題,才管不了那麽多,直接起身,伸手說道:“學政,這裏少了一人。”
“是誰?”學政厲聲問道:“這個時候,千萬不要爲了同窗好友的情誼,故意裝聾作啞,不然查實之後,一同受罰。”
連坐的威脅,還是非常管用的,一幫青年才俊仔細回想,卻沒有絲毫的印象,怎麽說呢,這些人,平時在各自的圈子,都是風雲人物,交際的範圍,說窄不窄,說廣也不廣,隻有别人認識他們的份,他們未必能夠記得别人,況且,韓瑞又是生面孔,更加沒有印象了。
不過,群衆的眼睛是雪亮的,立即有人禀報道:“學政,旁邊那人與他同行而來,相談甚歡,應該是認識。”
小人,一幫小人,那個青年心中暗罵,臉上也有幾分慌亂,早知道剛才也應該偷溜走的,後悔莫及,腦袋低低的,恨不能地裏有條縫隙,好讓他鑽進去。
“這人是誰,你們認識嗎?”一幫青年才俊竊竊私語,很多有茫然搖頭,也有一兩個人若有所思,好像有點兒印象。
在衆人的注視下,那個青年也知道不能再繼續自欺欺人,忐忑不安的站了起來,聲音有些顫抖,拱手道:“學生王宗茂,拜見幾位先生。”
“王宗茂?沒聽說過,你們呢?”
“沒有,其他縣的吧。”
衆人悄聲議論,學政輕輕皺眉,直接問道:“王宗茂,你在何處進學?”
“回禀學政,學生在江陵縣學進學。”王宗茂小聲回答,心中惴惴。
“原來是江陵縣的……”有人說道,目光意味深長的看着幾人。
不用說,這幾人就是江陵縣官學的學子,聽到某個斯文敗類,可能是自己的同窗,心裏憤怒,臉面都漲紅了,硬邦邦的辯駁道:“胡說八道,什麽王宗茂,根本沒有聽說過,怎麽是我們縣學的。”
“人家自己都承認了,怎麽可能不是。”
“不過也是奇怪,一個無名小卒,怎麽能在廳中安坐……”
“沒有自知之明,活該丢臉。”
一幫青年才俊冷嘲熱諷,盡管聲音輕小,但是幾個老者也聽到了,原來不是寄以厚望的才俊犯下這種事情,心中的怒氣,居然有所緩解,不過,該罰的還是要罰,不能輕易饒恕。
“王宗茂。”學政問道:“離席之人是誰,你應該知道吧。”
王宗茂心中緊張,輕輕點頭,又連忙搖頭。
“學政,學生知道離席的是誰,但是不知道他是誰呀。”王宗茂慌張說道,卻是把大家弄糊塗了,前言不搭後語,到底是什麽意思呀?
學政皺眉道:“你是在戲弄老夫?”
“學生不敢。”王宗茂吓得冷汗直流,戰戰兢兢,身體都在打顫。
“看來,此人必是你好友。”丘夫子捋須說道:“不想出賣朋友,所以幫他隐瞞,甘願自己受罰。”
嗯,知情不報,固然有錯,不過卻是爲了朋友情誼,也是可以原諒,幾個老者對望了眼,暗暗的點頭,孟曰取義,也是儒家子弟的風範。
“沒,沒……”王宗茂連忙擺手,顫聲說道:“丘夫子,學生真的不認識他,隻是在路上遇見,要來赴宴,可是卻不知道具體方向,學生就帶他來了。”
幾個老者立即皺眉,臉色沉了下來,爲了義氣,隐瞞不報,的确是情有可原,但是撒謊,那就不對了。
“王宗茂,還敢狡辯。”
“在幾位先生面前,不得無禮……”
一幫青年察顔觀色,立即紛紛譴責起來,王宗茂急了,叫嚷道:“真的,我沒有撒謊,聽口音就知道,他是外縣的……”
外縣的,幾個江陵學子對看了眼,連忙問道:“他叫什麽名字?”
“不知道,真的隻是偶然碰上的。”王宗茂搖頭,茫然說道:“不說叫什麽,連姓什麽,也沒有告訴我。”
幾個老者眼睛雖然有些昏花,但是也沒有糊塗,自然能夠判斷出來,王宗茂的表現不像有假,這樣一來,事情就有些撲朔迷離,有人喃聲說道:“難怪,這人走得這樣幹脆,原來是料定,大家都不知道他是誰啊。”
“放肆……”學政怒了,拍案叫道:“這等奸滑之徒,絕對不能放過。”
不放過也不行,都不知道是誰,想抓也抓不了,荊州學子衆多,一個一個尋找,就算不是大海撈針,但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衆人愁眉不展,冥思苦想對策,突然有人靈光閃現,驚喜叫道:“對了,查驗筆迹……”
暈招,又不是熟人,誰記得他的筆迹,不過,也不失爲一個查探的方向。
見到衆人看向自己,錢豐無奈笑道:“諸位,這點小事,以後再查也不遲,現在,可是舉觞暢飲的時刻。”
“錢主簿,非是故意壞了大家的酒興。”一個青年起身說道:“隻是,沒有找到害群之馬,我等實在是沒有宴飲的心思。”其他人紛紛點頭,叫嚷着要揪出罪魁禍首,開除學籍,還荊州學界朗朗乾坤……
群情鼎沸,錢豐苦笑,從懷裏取出箋紙,低頭觀看,表情頓時變了。
“錢主簿。”吳虛誤會了,連忙說道:“這首詩簡直就是不堪入目,污了你的眼睛。”
“吳虛,是何内容,你再說一遍……”有人頗感興趣,真想象不出來,這首詩,能夠爛到什麽程度。
“那我說了,你們别怪我污了你們的耳朵。”吳虛揚聲誦道:“一個一個又一個,個個毛淺嘴又尖,毛淺欲飛飛不遠,嘴尖欲唱唱不圓。”
唐初的詩壇,仍有着六朝時的錦色,華麗的詞藻,清婉的聲韻,嬌媚而又輕柔,詩中不乏的,是華麗的高閣,滿園的花樹,豔妝的美人,這是宮體詩的特點,稱爲齊梁之風,廳中衆人已經習慣了柔媚華麗的詩文,聽到這種粗淺直白文字,自然覺得很是鄙薄。
“什麽鳥詩,真是不堪入耳。”
“連啓蒙小兒也不如。”
“也難怪幾位先生這麽生氣,這人若是官學士子,我羞與之爲伍。”
鄙視的聲音,此起彼落,錢豐快步,走到王宗茂身前,急聲問道:“他長得什麽模樣?”
王宗茂錯愕,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錢豐又追問起來:“什麽時候走的,去哪裏了?”
“你才來,他就悄悄退出去了。”王宗茂慌張說道。
“這個臭小子。”錢豐罵了句,目光遊移,發現空蕩蕩的席案之上,酒杯壓着一頁箋紙,連忙走過去,拿起來一看,頓時開懷笑道:“果然是他,這個小子,就是喜歡玩這種花樣。”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