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份的清晨,江水岸邊的空氣之中,彌漫着薄薄的白煙,似雨非雨,似霧非霧,朦朦胧胧,一艘寬敞的商船,停靠在旁邊,簡易的碼頭上面,韓瑞等人,依依送别。
“三郎,夜裏涼,記得多蓋層絲衾。”
“一個人住在京城,身邊沒人照顧,不要總是在酒館厮混,記得按時回家用膳,看你這幾天,都瘦了。”
“還有,記得……”鄭氏千叮萬囑,絮絮叨叨,十分瑣碎,錢豐隻顧點頭,離别之時,心裏怎能沒有傷感,眼睛帶着濕意,一閃一閃,晶瑩剔透。
旁邊,韓瑞輕聲說道:“晦叔,回到揚州之後,記得捎信給我,報個平安。”
“嗯,郎君也要如此,每隔些時候,捎帶幾封家書。”韓晦說道:“日後若是有空,也要記得回鄉探親訪友。”
韓瑞微微點頭,心中縱然有千言萬語,但是在這個時候,卻出奇的說不出來,輕輕歎氣,化成了一句:“晦叔,多加保重。”
“郎君也是,不過有少夫人在,我也放心了。”韓晦轉身,對鄭淖約說道:“少夫人辛苦,以後家裏上下的事情,勞你多費心了。”
鄭淖約衽裣行禮,柔聲道:“身爲人婦,理所當然,預祝晦叔此行,一路順風。”
“好了,夫人,三郎大了,又不是小孩子,這些事情,他自己有分寸的。”錢緒勸慰了幾句,闆着臉教訓道:“小子,别以爲中了進士,就萬事大吉,得意忘形,還有吏部的铨選,要是連這個都沒有通過,那就不要回鄉了。”
“阿耶放心,且在家裏待我衣錦還鄉。”錢豐拍胸保證,不過也将錢緒的提醒記在心裏,要是沒通過铨選,那真是無顔見江東父老了。
“那麽我們就在家裏等你。”錢緒滿意點頭,走了兩步,委婉說道:“二十一郎,我們回去之後,京城就剩下你們兄弟,有事沒事,多多照應。”
“那是自然的事情。”韓瑞笑道:“反倒是叔父,回去之後,又要受累了。”
“本行,簡單之極,習慣了,能有多累。”錢緒擺手,一番輕談,朝陽漸升,陽光明媚,映照在岸邊,霧氣漸散,露出清澈的江水,倒映岸上楊柳青青,綠意盎然。
也該上船了,在韓瑞與錢豐的攙扶下,韓晦、錢緒等人,沿梯而上,到了甲闆,一幫船工開始忙碌起來,解鎖起錨,推船劃槳,十分熱鬧,慢慢的,商船到了江心,布帆張揚,順風緩行,韓晦等人在船尾揮手作别,漸行漸遠,消失在天際。
碼頭岸邊,韓瑞心裏有些難受,鼻子酸酸的,怅然若失。
“走了,真的走了。”錢豐喃喃,有些失魂落魄,突然覺得臉頰有些冰涼,擡起頭來,視野之中,一隻孤單的飛鳥像箭一般掠過天空,呱呼的啼叫,似乎在尋找同伴,感同身受,輕閉眼睛,冰涼晶瑩的淚珠滴落,打在嫩綠的小草,碎了。
良久,伸手搭在錢豐的肩膀,韓瑞輕聲說道:“三哥,我們回去吧。”
呼了口濁氣,錢豐捂袖遮臉,片刻之後,放下頭來,勉強露出一絲笑容,微微點頭。
拉着鄭淖約纖手,韓瑞輕輕拍撫示意,鄭淖約明白,領着婢女上了香車,韓瑞與錢豐騎馬而行,心情低落,沒有說話的興緻。
回到長安城,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耳邊盡是嘈雜的聲音,韓瑞有點心煩意亂,提議道:“三哥,去喝杯酒吧。”
“好。”想到不想,錢豐直接答應。
喝酒,也要看場合、氣氛,與鄭淖約打了個招呼,兩人就朝東市而去,也不挑剔,随意找了間小酒館,讓夥計搬來幾壇酒,大碗暢飲。
幾碗下肚,兩人都有幾分醉意,不過就是求醉,也不節制,繼續碰碗對飲,然而,總有些人不識趣,沒有看出他們的心情郁悶,偏偏上來打擾。
“韓校書……”
聽到聲音,似乎是在叫喚自己,韓瑞擡頭望去,半眯着眼睛,是個俊逸青年,容貌似曾相識,細看之下,卻是個陌生人,當下沒有怎麽理會,繼續喝酒,不過還是說了句:“今日我隻想求醉,沒有聊天的興緻,有什麽事情,以後再談吧。”
近了,來人也能看得出來,韓瑞與錢豐兩人,愁眉不展,借酒消愁,一般情況下,肯定是識趣告退,但是這人,卻裝做不知,繼續拱手道:“在下賀蘭安石……”
“賀蘭?不對。”錢豐醉眼迷離,湊近打量,酒氣熏人,突然罵道:“混賬騙子,欺我不認得賀蘭啊。”
賀蘭安石眉頭輕皺,不動聲色退開半步,心中厭惡。
韓瑞還有兩分清醒,依稀想了起來,問道:“你是楚石的兄長?”
“沒錯,經常聽聞楚石提及韓校書,今日得見……真是榮幸。”也不過如此,賀蘭安石暗道,真是弄不明白,殿下爲何賞識此人。
喝醉了,直覺好像更加敏銳,隐約察覺這人在口是心非,韓瑞也随口敷衍道:“是麽,平日卻不見楚石提到你。”
額頭青筋迸起,賀蘭安石心中惱怒,不過記得正事,勉強忍耐下來,盡力擠出一抹笑容,聲音不帶感情,說道:“韓校書說笑了,要是沒有提過,你怎能知道我是楚石兄長。”
“哦,白馬堂的小兄弟們告訴我的。”韓瑞好心提醒道:“他們讓你小心點兒,别落單了,不然後果很嚴重的。”
什麽意思?賀蘭安石眼睛掠過狐疑,随之想明白了,怒火中燒,早晚把那些小混蛋全部抓起來,打入天牢,真是家門不幸啊,父親你在天有眼,瞧瞧,楚石結交的都是些什麽人,狐朋狗友,無賴潑皮,沒個正經的好人。
直接将韓瑞歸列其中,賀蘭安石咽了口氣,懶得再兜圈子了,直接道出來意:“韓校書,在下乃是越王府法曹,今日奉殿下之令,給你帶來幾分禮物,以祝喬遷之喜,希望你收下,不要辜負殿下的一番心意。”
不等韓瑞反應,錢豐就破口大罵道:“騙子,還不滾蛋,在那裏聒噪什麽。”
“你……枉你還是個讀書人,滿口粗言鄙語,與村夫鄉人有什麽區别。”賀蘭安石冷聲斥道,泥人也有三分火性,賀蘭家縱然是沒落了,也不是什麽人都可以辱沒的。
“指桑罵槐,是在說我吧。”韓瑞說道。
微微撇嘴,賀蘭安石說道:“我不過是依據事實而言,若是韓校書偏要這樣誤解,那麽我也無可奈何。”
“嗯,你說的沒錯,我們就是村夫鄉人,那又怎麽樣。”韓瑞平靜說道:“現在我們兩個農夫要在這裏喝酒,你這個貴公子,能不能讓開點。”
真是弄不明白,怎麽古往今來,自诩爲高貴的人,總是習慣性的忽視他們祖宗的出身,其實也不怎麽樣。
“滾,不要留下來礙眼。”錢豐喝聲道,酒氣上頭了,才不管什麽越王殿下。
“你們……哼,不識擡舉,莫要後悔。”賀蘭安石臉上陣紅陣白,拂袖轉身,怒氣沖沖而去,走到了半路,行人稀少的地方,腳步緩慢,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容,随之斂去,淡淡的說道:“周玮,剛才的情況,你看到了吧。”
周玮悄無聲息冒了出來,笑容卑微,恭謹說道:“回法曹的話,看得很清楚。”
“很好,那你說說看,剛才是怎麽回事。”賀蘭安石問道,輕手把玩腰中的玉佩。
他是故意的,周玮心中明悟,琢磨不透賀蘭安石的意思,一時之間,猶豫不決。
賀蘭安石微笑,俊朗如玉,神态平和,完全沒有剛才那種世家子弟的淩人傲氣,開誠布公似的說道:“周玮,蕭晔走了,你在王府的日子,不怎麽好過吧。”
豈止不好過而已,周玮心酸,沒有了蕭晔的照應,王府的官吏,甚至仆役,根本沒拿正眼看待自己,至于越王李泰更加不用指望了,小小的鄉下土豪兒子,文不成,武不就,根本沒有利用的價值,若不是顧忌,将周玮逐出王府,可能會惹人非議,恐怕早就這樣做了。
現在,就當養了個閑人,不理不問,待遇與奴仆差不多,這種天堂地獄的差别,讓周玮淚流滿面,寝食不安,萌生回家的想法,可是又舍不得,眼下好不容易得來的機遇,至少可以自由出入王府,在外人面前,特别是那些同鄉士子之前,威風凜凜,滋味難言。
“你也是個機靈人。”賀蘭安石微笑道:“怎樣,有沒有興趣跟我。”
周玮眼睛亮了,不假思索,連忙點頭,顧胤準備入朝爲官,以後賀蘭安石就是越王的頭号心腹,有這樣的人物照應,卻是比蕭晔強上數倍。
“聰明。”賀蘭安石說道:“回府之後,殿下問起今日之事,你怎麽回複?”
眼睛溜溜亂動,周玮憤然說道:“賀蘭法曹奉令,好意去給韓瑞送禮,不想他不領情也就罷了,居然破口大罵,分明是不把殿下……”
“過了。”賀蘭安石搖頭,輕蔑笑道:“你以爲這樣說,殿下就會相信?要是直接來找韓瑞對質,看你怎麽死。”
周玮怵然,小心翼翼道:“那依法曹之見,應當如何?”
“如同以前一樣,韓瑞非常感謝殿下的好意,卻又将禮物退了回來。”賀蘭安石說道,微微冷笑,顧胤好不容易才走了,王府有自己綽綽有餘,至于韓瑞,安心做他的校書郎吧。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