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書卷,多是卷軸形式,以手工抄寫而成,即使有雕版印術,但是質量很差,印出的字體,油墨烏黑,模糊不清,就是貧寒書生,除非迫于無奈,不然甯願借書來抄,也不會要印刷出來的書卷,所以刻坊的地位可想而知。
作爲管理刻坊的書吏,馬浩豈能不明白,若不是印刷快捷,速度遠勝于手抄,刻坊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在這樣的地方任職,前途無亮呀,好不容易有個抱粗腿的機會,自然要緊緊的抓住往上爬。
“韓校書盡管放心,作坊有三十七個刻工,我現在就召集他們,立即開工,絕對不會讓韓校書久等的。”馬浩拍胸說道。
微笑了下,韓瑞問道:“一個刻工,半個時辰,能夠雕刻多少字?”
“百個字左右。”馬浩也蠻熟悉業務的,想了下,補充說道:“也分時候,若是文字的筆畫簡單,速度自然快些,要是複雜,或許刻錯了,那就慢些。”
韓瑞微微點頭,雕版刻字就是這樣麻煩,一個版面,不能出現絲毫差錯,幸好是木頭,可以加以彌補,要是石頭,說不定就前功盡棄了。
“能夠帶我前去觀摩。”
韓瑞直接提出請求,馬浩自然不會拒絕,樂呵呵的起身帶路,刻坊十分簡陋,不過足夠寬敞,裏裏外外,盡是堆積的木材,木屑散落,雜亂無章。馬浩頗有點不好意思,回頭解釋道:“最近有些忙,一時疏忽,忘記清理塵灰,韓校書莫要見怪。”
韓瑞擺手,一路走去,來到屋中,隻見幾個刻工,已經聽從吩咐,開始忙碌起來,鋸木做版,刨光刻字,專心緻志,沒有理會兩人的意思,馬浩開口欲叫他們,給讓韓瑞阻止了,随意走了幾步,來到角落擱放版塊的地方。
版塊整齊堆砌,幾乎與肩膀齊平,韓瑞伸手輕抹,指尖沾上了厚厚的灰塵,顯然好久沒有使用過了,抽了塊出來,呵氣輕吹,塵埃似霧。
“這是什麽?”韓瑞問道,仔細打量,版塊上的字體相反,一時之間,卻是瞧不出刻的是什麽文章。
咳,馬浩湊上來觀看,眨了下眼睛,遲疑說道:“應該是孝經吧。”
嗯,韓瑞不置可否,随手将版塊放處原處,望着依牆而列,堆積如山的木版,歎息說道:“這些,都沒用了?”
“朝廷要是刊印孝經,就能派得上用場了。”馬浩連忙說道。
“放在那裏十年,準備爛了,都沒見再用過。”
一個胡須花白的老刻工突然說了句,安然盤坐角落,眼睛流露淡淡的惋惜,這些版塊,大部分出自他的手筆,其中不可避免注入了感情,也稱得上是畢生心血,卻沒有發揮本身的價值,心中自然有些感歎。
馬浩悄聲說道:“陳工,刻坊的老人了,待了三十多年,經驗豐富,坊中大部分刻工,都是他的徒弟。”
“老丈,卻也是覺得,有些可惜了麽?”韓瑞笑道,走了過去。
韓瑞身穿淺青袍服,盡管隻是低級官員,不過身份地位,與匠工相比,肯定是天差地别,剛才還可以推說忙于工作,沒有看見,現在卻是不行了,紛紛行禮問好,老刻工也不例外,或許看開了,卻比常人少了幾分惶恐,顯得不亢不卑。
“可惜也沒有辦法,這些都是命啊。”老刻工歎道,回頭訓斥,“不要愣了,快些幹活,十日之内,完成不了任務,等着回家喝西北風吧。”
多少有些諷刺的意思,衆人聽得出來,馬浩神情有些尴尬,偷偷瞄了眼韓瑞,見到他表情如常,松了口氣,心裏自然有怨,卻不敢奈何老刻工,畢竟人家做了大半輩子,也是準備退休回家享福,什麽威脅也不管用,真摞擔子,或者從中使壞,倒黴的還是自己。
韓瑞笑道:“其實,在我看來,根本用不了十天那麽久,三天就足夠了。”
什麽,一幫刻工面面相觑,自忖沒有得罪韓瑞,爲何要成心刁難自己等人,老刻工眉須抖動,氣呼呼說道:“三天?有本事,你來。”
“韓校書……”馬浩愁眉苦臉,三天時間完成任務,不是爲難人,而是要人命呀,冥思苦想,自己好像沒有得罪之處,怎麽轉眼就翻臉了。
也不準備捏拿下去,随手從懷裏取出一枚印章,在掌心掂量了下,韓瑞笑問道:“老丈,平日刻過印章吧。”
“那是自然。”老刻工傲然說道:“說不定你的官印,也是我刻的。”要知道刻坊的主要責職,就是刻碑刻印,刻版隻是兼職罷了。
“那就好。”韓瑞微笑道:“即刻如此,老丈應該明白,刻印與雕版,本來就是一個道理,爲什麽一定要把文章上的字,都全部刻在版上,再印出來呢。”
隐隐約約,衆人腦中有了個模糊的概念,好像找到了窗戶,卻是沒有戳破那層薄膜,見到他們依然不得要領,韓瑞幹脆從地上揀了塊小木塊,說道:“能不能,像印章一樣,單獨把字刻在這裏,然後按照需要,拼湊起來,形成文章,印刷出來之後,再拆開,重複利用,缺什麽字,就刻什麽字,速度應該更快。”
“自然,理論上肯定沒有問題,實際操作,或許有些技術上的缺陷,比如滲墨,摻水,對接縫隙,污紙等等,不過相信在你們的努力下,一定能夠攻克解決的。”韓瑞适時表達了自己對于古代勞動人民智慧的高度贊揚、肯定、信服,随之見到他們沒有動靜,心裏有點兒迷惑不解,小聲說道:“你們?應該聽得懂我在說些什麽吧。”
“韓校書。”馬浩有些傻愣,呆呆問道:“這是什麽辦法?”
“木活字。”一不做,二不休,韓瑞繼續說道:“木材質量不成,不怎麽容易保存,以後有條件的話,可以考慮用金屬代替,比如銅鐵鉛之類,不過金屬光滑,對于染印的墨汁要求很高……”
“活字,活字……這麽簡單的辦法,活了大半輩子,雕刻了幾十年,怎麽沒有想到。”老刻工喃喃自語,好像大受打擊。
韓瑞深以爲然,晉代時期,就有雕版印刷的存在,但是直到北宋,才有泥活字的出現,然而活字印刷術盛行的時期,卻是明清兩朝,期間大概有千年之久,不得不讓人感慨。
“老丈,你覺得這個方法是否可行?”韓瑞問道,畢竟理論與實際,總是有那麽些許的差别,其中的分寸,還是要交給專業人士解決。
“應該可行。”閱曆豐富,老刻工很快鎮靜下來,眼睛多了分敬意,微笑說道:“要不是校書郎提醒,卻不知道居然可以這樣,兒郎們能夠省力許多,你們還不快些過來拜謝。”
一聲令下,一幫刻工連忙上前行禮,熱情洋溢,韓瑞有些不好意思,推托片刻,匆匆交待幾句,連忙告辭離去,他才消失,老刻工就忍耐不住了。
“馬頭,韓校書要印什麽書,拿來。”
卷起了衣袖,老刻工激動興奮,準備親自出馬。
“拿着,小心些,别弄壞了,活字排好,記得叫我。”馬浩說道,留下登科錄,轉身向外走去,眼睛掠過一抹奇異神采,畢竟是當過縣令的人,在韓瑞面前表現拙作,那不過是掩飾而已,以他的聰明才智,自然可以預見得到,如果這個辦法可行,那将是很大的政績。
當然,最大的功勞肯定是韓瑞的,問題在于,難道自己就不能從中撈點好處,馬浩尋思,認真琢磨起來……
交辦事情,盡管很快就能知道結果,不過有事在身,韓瑞不願意久留,出去之後,招了輛馬車,直接朝安邑坊而去,下午申時下班,算不上假公濟私,不久就來到與鄭淖約她們約定的地方,韓瑞掀簾,探身而出。
“郎君,這裏。”
對面樹下,流螢搖着嫩白小手嬌呼,韓瑞輕躍下車,快步走去,茂密的樹蔭下,鄭淖約恬靜的靜坐其中,聽聞韓瑞到了,回眸微笑,風姿卓然。
微笑上前,拉鄭淖約起身,韓瑞低聲道:“久等了吧。”
“沒有,才到而已……”鄭淖約溫柔回應,笑了笑,指着半隐于幾株冠蓋繁茂,郁郁蔥蔥樹木後面的宅院,輕聲道:“就是那裏,聽說你要來,主人家已經等候多時了。”
反正是出租,又是商人身份,宅院的主人,才不怕什麽名譽受損,親自招待也十分正常,這樣倒是讓韓瑞放心很多。
“既然如此,那就走吧,不能讓人等急了。”韓瑞笑道,與鄭淖約攜手并肩而去。
走到宅院之前,仔細打量,給韓瑞的印象不錯,上前敲門,應聲而開,率先出來的卻是個年約二十七八歲的青年,身材頗高,蓄留兩撇短須,眼睛炯炯有神,見到韓瑞,嘴角泛出和煦的笑容,拱手施禮說道:“韓校書,鄙人羅山,有禮了。”
“羅兄客氣。”韓瑞回禮笑道:“多有打擾了。”
“久聞韓校書大名,遺憾未能親見,今日總算如願以償了。”羅山輕歎道,神情恭謹,目光帶有幾分灼熱,似乎也是追星一族。
韓瑞灑然,有些習慣了,微笑道:“如願以償之後,是否有種聞名不如見面的感覺。”
“啊……自然沒有。”羅山連忙搖頭,定了下神,笑着說道:“應該是見面更勝聞名。”A